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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关键是我对这些信无法解释。如果像您这样理解我,就可以说:这个年轻人有见解,有抱负。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就可能是有野心,狂妄。”
“信本来没什么,但想整你,就成为口实。”顾恒说道,“凭这些信并不能给你定什么性,却可以造成对你的坏印象。有时候印象是可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你打算怎么办? ”
“不知道。”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第一,是我不为你解释,因为解释不了;第二,你也不作任何解释;第三,听其自然。你要有退一步的思想准备。我可能要把你在省里的工作调一调,一段时间内不提拔你。你也夹起尾巴。让事情冷下来。慢慢再想办法。”
“一个人,有问题没问题被审查上两三年,不了了之,最后把一生做事的机会就给埋葬了。”
“事情不一定那么悲观。有时候,有我们看不到的危险;可有的时候,又可能有我们想不到的机会。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看看能否找到人为你说话。”
“很难。”李向南蹙着眉想了想,“我父亲也不会帮忙。”他停顿了一下,“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把中国社会主义的札记写成文章,作为条陈送上去。”
“这个札记我先看看吧。”顾恒略沉吟了一下,心中筹划着如何帮助这个有为的年轻人渡过难关,“你要有思想准备:有的时候,要证明自己,要挽回印象,靠多做事情不一定有用。”
景立贞进来了:“老顾,你的电话。”
成猛的秘书安晋玉来的电话。“你送来的那份工作总结收到了,我会及时提醒成猛同志注意的。”安晋玉在电话中说。
“啊,谢谢你。”顾恒立刻表示了感谢,而且非常适当地表示了对这位小秘书不该遗忘的亲热,“小安,以后有时间可以到我们省里去走走看看嘛。走不开?等有机会嘛。你去的时候,我给你安排一下。”
他必须对这种大人物身边的小秘书用朋友似的口气说一两句亲热话。你若轻视他们,刺激了这种人的自尊心——这是很多人易有的疏忽——那是非常愚蠢的。
景立贞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老子》的卡片。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四章
《白色交响曲》摄制组召开第一次全体成员会。
七八十号人把电影厂小会议厅塞得满满腾腾。说笑声盛不下了,便从敞开的一扇扇大玻璃窗往外散溢。座位排排朝前,但人们坐落全无方向,这一群,那一堆,更有三三两两,小团小簇。女人们交头攒脑,叽叽喳喳;男人们有的蹲在椅上,有的坐在椅背上,喷着唾沫星,打着手势,或打逗起哄,或捧腹大笑。
副导演钟小鲁善于扮演一个被拥戴的管家,笑嘻嘻地招呼着几个年轻人抬来一个保温桶,拿来一摞玻璃杯,一袋袋茶叶,给众人沏茶。
编剧刘言——一个特别喜欢在电影界厮混的作家——坐在人群中和女演员们说笑着,时或很有风度地点着头,时或仰起脸显得极为愉快地一笑,同时顺手梳理一下头发。他总感觉前后左右的人都在注意他,因此,言谈举止总含表演性。
童伟也来了。他在离林虹和几个年轻女演员都较近的地方坐着,右手抱肘,左手撑着下巴,目光深沉地凝视前方,像雕像一样全然不为周围喧闹所动,似乎在想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导演胡正强站在讲台旁。因为有求于众人,他脸上赔着笑,同时放松身体,使自己伟岸的身材显得谦谨一些。他又一次向下按了按双手:“大伙儿是不是静一静?”
没人理他。
站在他身旁的钟小鲁笑着冲众人拍拍手:“哥们儿,开会吧。”
男人们——多是搞灯光、布景的工人们——挥着手嚷道:“不行,你们就这么着开头啊。就这么空口白话,又让我们给你们卖命?拍出好片子,你们露脸得奖,跟我们有何干系。我们不吃这一套。”
“先下下雨,下阵雨再说。”几个脚跷到椅背上的男人们嚷道。
胡正强笑笑,从口袋里掏出几盒“大中华”,同钟小鲁一起向满会议厅的男人们抛着烟,白色的“雨点”东南西北地纷飞着。
“行了吧,可以开会了吧?”胡正强不抽烟,但经常要自掏腰包下下雨。
“光下雨不行,头次会,好比农村秋收开镰,不打打牙祭哪儿行啊。”
“光下雨买哄不了我们,请吃饭。”
“请吃饭今儿可来不及,先欠上。这会儿先请请冷饮。”
胡正强又笑了,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扭头对摄影师张宝琨说:“给大伙儿每人买份冰激凌,买瓶汽水。”
人心有尽,满屋的哄闹声算是静落下来。
胡正强开始主持会议:“今天是咱们第一次全体会。本厂的,大伙儿相互熟悉。外借来的演员,也都陆陆续续来些天了,也已经相互认识,不用多介绍。这位是咱们的编剧刘言,大家都认识,他今天也来参加我们的会——”
刘言手高举过头,很轻柔地向大伙儿致意。
“——另外,这位童伟,小说家,是我和小鲁请来的顾问——”
童伟只是将二指略举到腮边,表示不屑介绍地摆了一下。
“——今天主要给大家介绍的就是咱们这部片子的女主角,林虹,”他转头对坐在第一排最边上的林虹说道,“你站起来一下。”
林虹站了起来,一下成了众人注视的中心。
——其实,消息灵通的人从昨天起就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认准了她,今天她一到会场就开始打量她、议论她了。
她是走谁的门子来的,是不是电影局哪位局长的门子?不一定。胡正强别的能交易,这部片子他是准备得奖的,配角可以交易一下,主角可不行。那可说不定。嗳,是不是刘言的关系? 刘言管屁用。好像和钟小鲁有一手,没看昨天她来,钟小鲁冒着雨接,像小吹辈儿,跑上跑下帮她搬东西。说不定是冯厂长的门子?谁知道和谁有关系。可能都有关系。看她那德行,一脸傲气。她气质还可以。听说试镜头还不错……
“咱们前几天,万事俱备,只欠女主角没最后落实。结果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胡正强搓着手笑笑。每当他很正经地说上句带些幽默的话时,他都要这样拘谨地搓搓手,似乎幽默不是他的权利,“我们找到了林虹。咱们摄制组一切就绪了,又要开始练了。噢,林虹,只有你对大家还陌生。你是主角,是我们众星捧月的月亮。月亮总该认识认识大伙儿,我给你逐个介绍一下。”
这是钟小鲁,不介绍她也知道。胖乎乎的圆脸上布满络腮胡,宽宽的黑框眼镜后面总是含笑的目光像摄氏三四十度的温吞水,融融地漫过来。只有当你较长久地注视他时,那目光才会露出一丝闪烁,稍纵即逝地透出一点他那敦厚形象中所没有的东西。
这是摄影师张宝琨,也在胡正强家中见过。这个黑瘦精干的年轻人眼里总是露着要奉承人的亲热。那目光和他的身体一样,干瘪细弱,时断时续。
这是刘言了,也不用介绍。黑,黄,瘦,眼角放着桃花纹——据面相学说,那是有桃花运的标志。本来很大的眼睛,笑成两条明亮的细线。目光甜腻腻的,水波般一圈一圈地过来,闪露着对女人的兴趣。等你稍一凝视,那目光中就有了不自然和做作。
童伟的目光像两道笔直的灰色光束射过来。这束光不嚣张,不耀眼。它很充实,很稳定。在含蓄中送过来隐隐的力度:对对方的洞察,对本人的自信,还有准备随时对一切问题作出回答的行动意识。他的目光大概可以使一个纸风车缓缓转动起来。
这位,是她要认识的了:制片主任尧光明。他站起来了,油头光亮,衣服笔挺。他双手贴裤线,朝她微微鞠了个躬。他对谁似乎都要做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像是在舞台上对观众频频谢幕。他的脸白胖光润,一双眼睛水亮汪汪,漂亮得像女人,也因此让人腻味。他的目光像两朵花一样向四面散射,不出几厘米似乎就照不见什么了。
这一位,是这部片子中给自己配戏的男主角,常家。个子不低,但显得文弱酥软,没个挺拔劲儿。鼻头有些发红。此时他笑着点了点头,神态似乎既潇洒又拘谨。目光中有股咳嗽糖浆的味儿,甜得不对劲。一副自以为美男子的矜持矫揉。在电影中和这样的人相爱,未免太难了。……
男人们的目光不管是黄的、红的、亮的、暗的、灰的;也不管是烫的、温的、凉的;苍老的、年轻的;裸露的、遮掩的;辛辣的、腥气的、甜的、涩的、酸的、麻的;也不管是迟钝的、锐利的——像爪子一样抓人的,像刀子一样剥人衣服的,像毛刷子一样刷你皮肤的:那其中都多少含着对女人的欲望。这许多目光照在她脸上,身上,有的湿润,有的干燥,有的光滑,有的粗糙,划来划去地揉搓着她。然而,被男人注视,并不完全是难受的事情。
难以忍受的是女性的注视。她们在怎样地打量自己啊。
这位因介绍而站起来的叫卞洁琼。一位有着坎坷身世的演员。三十多岁,小身量,瓜子脸。在银幕上是个贤淑妩媚的形象。在生活中却时时显出刻薄和小市民气。听说为在《白色交响曲》中担任主角,她曾上上下下拼命活动过,最后只得到一个配角。她的眉细细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发出的光很细很凉。自己一直感到着这一闪一闪的凉意。
这位,大声说笑着站起来的叫罗莎。二十年前中国很有名的女明星。她媚丽的形象曾风靡中国。现在五十岁了,人老珠黄,脸皮松皱耷拉,但还穿着极花的连衣裙,一派风骚地描着眉眼。回想起过去她在银幕上的动人形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自己为她感到人生的惆怅。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不舒服,好像见到一个人脸上长着个茄子般大的紫色瘤子一样。时间居然把那样动人的形象变成这样。看她却浑然不觉,从一进会议厅就左顾右盼,和一切男人包括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打情逗笑,自以为仍是人们瞩目的中心人物。其实男人们只是应酬一下而已。她也多次打量着自己,目光是研究的,脸上的笑容因此都凝固了。
现在站起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演员,陈美霞。二十六七岁,个子不算高,皮肤有些黑,头发黑亮,一双火热的大眼睛,南国风韵。她早就在打量自己。目光中虽然含着明显的嫉妒,仍可以看出小康人家的善良。有些人的嫉妒把恶意加在对象身上,有些人的嫉妒只是把折磨加在自己身上。她就是后一种人。她打量自己时,似乎想到本人的什么境遇,常常垂下眼,心神恍惚。
这位负责化妆的年轻女性叫弓晓艳,苗条娇小,浑身放射着压抑不住的性感。她的每个动作都是燃烧的。走起路来步态充满弹性,头发和裙子飘飘洒洒,拖着一股热风。当她坐下后,便上下左右地打量自己。完全是女人看女人的目光。偶尔,又像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她的审视挑剔都是热辣辣的,被她注视时,感到自己的身体显得太凉了,不够紧张饱满;腿脚都不够弹性。真是奇怪的感觉。
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上站着不是很自在的。
会议厅门开了,进来两张笑脸。厂长冯鉴一,一个矮瘦的老头,含着威仪的笑脸;副厂长郑笑文,一个乐呵呵的中年胖子。啊,我们来看看摄制组的同志们。和众人一一握手。当然,要先和童伟、刘言这样的客人握手,然后和林虹等主要演员握手。和年轻女演员握手,时间总要长些。人们早已站起来,也都早已鼓过掌。
“怎么样,信心百倍吧?”冯鉴一看着胡正强问道。他能够感到郑笑文在身后胖乎乎地站定,背着手东张西望着,也知道这位导演正是自己的对手郑笑文最赏识的人。正因为如此,自己踏进这个摄制组更显得坦然随便。
“大家都有信心。”胡正强尊敬地答道。正因为他和郑笑文亲近,与冯厂长疏远,所以他才尤其要尊重这位冯厂长。
“好,大家坐好,下面我简单地谈谈总体规划。”
两位厂长走了,总算让胡正强轻松了点。没有比当面包夹心更难受的了。会场是静了下来,虽然还带着嗡嗡声。下午的阳光一大窗一大窗地照进来。“咱们这部片子总算要开张了,我和大家一样高兴。”难啊,当导演荣耀,威风,创造一切,指使一切,在银幕上恣意安排他的世界。当了导演的人差不多都不愿退下来,没有比电影这块骨头啃起来更费力也更难丢弃的了。要是个艺术家,又要是个社会活动家,组织家。这几十号人好张罗吗?钟小鲁笑呵呵地坐在一旁。为什么要让他当副导演?在艺术上自己并不有求于他。但他神通广大,能疏通上层。一部片子若遭到责难,他可以到首长家出出入入,叔叔阿姨地一叫,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位卞洁琼,是冯鉴一推荐来的,想当主角。她哪儿胜任?安排个配角也不尽人意。可得罪得起她吗?半夜冯鉴一家的灯窗上映过她拉窗帘的身影。那位,花大姐似的罗莎,自我感觉好得让人无可奈何。已经在拍着一个戏了,又要求到这部戏里来。敢不用她吗?她老头是电影局的领导。自己这个导演像绳结头,伸出千百根绳线和上下左右相联。谁牵一牵他,他都要动一动,又不能一个方向动得太多。往前动多了,后面的绳线能拉脱他的后脑壳,往后动多了,前面的线绳能拽掉他脸面。他只能处在众多拉力的平衡点上。五个正副厂长的关系都需平衡。和其他导演的关系呢,同行相嫉,争本子,争演员,争评奖,天然矛盾,但也要考虑平衡。事情复杂,多层次的。用钟小鲁虽联络了上层,可钟小鲁是冯厂长的心腹之患,用了他便加深了冯鉴一对自己的不满。本来,刘言编剧,自己直接找他商谈本子,简捷且方便,可文学编辑室一定要安插进一个责任编辑来,你能反对吗,不让人挣责编费?请童伟当顾问,主要因为他在评论界有鼓动力。一个顾问头衔,换来与评论界的联盟……
会开得热烈。不管多少矛盾,毕竟要开始一件有声有色的事情,人心兴奋。胡正强向来话不多,却善于调动大家积极性。刘言也讲了话——他是从不放过讲话机会的——摆着手势,翻来覆去地表示对这部片子充满希望。钟小鲁则是一把胡正强讲话的要点概括一遍,二把众人讲话要点肯定一遍。他永远处世周到,遍得人心。他一讲话,人人高兴。
童伟也应邀讲了话。放下二郎腿,好像刚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看看胡正强,略想想,便从容而言了。这部电影为什么能成为一部有价值的影片,并不在于愿望,在于它的条件。那就是本子所提供的艺术基础、艺术空间(一、二、三、四),导演提供的艺术思想、艺术色调(又是一、二、三、四),演员提供的艺术表演、艺术个性(同样是一、二、三、四)。这部影片必将在中国电影史上写下一页——经他一分析,人人感到了这一点。导演为此将奠定他在导演史上的地位;摄影完全可能在摄影史上独树一帜,编剧将因此成为大剧作家。
至于演员,特别是对扮演女主角的林虹,他讲了:“这两天我和正强、小鲁不止一次兴奋地谈到:我们这部片子的演员阵容好,没有一个角色是勉强的。特别是女主角。”他停顿了一下,“林虹虽然是第一次上银幕,但我以一个艺术家的直感——请允许我自认为是艺术家——相信:她将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演员。”
他又略作停顿。这样一个非常的断言引起了震动和刺激。卞洁琼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罗莎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林虹,感到自己心理失了平衡。林虹在瞬间静默中感到了巨大难堪和压力,她憎恶童伟这样讲话。弓晓艳满心酸楚地看看童伟又看看林虹,她是童伟的情人,她不允许童伟如此偏爱另一个女性。钟小鲁则低下头抽烟,他为童伟难堪。想和林虹和缓关系,也不是这个办法啊。
唯有童伟镇定自若。
“我们之间只有一次短短的对话,但她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幽默地笑了笑,这是一个男人这样讲到一个女人时必要的幽默,“我是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