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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才能不无聊?浑身就像有蚊子咬一样,难受极了。
自己笑一笑,可能就好了。
这方法挺有意思,好。他放声笑着,仰身笑着,发狂地笑着,整个操场同他的胸膛一起发抖,笑完了,真管点用。他高兴起来:咱们再聊点什么?
也没什么可聊的。
怎么没有?我来提话题。
聊了一阵,是没什么劲,他抡起衣服狠命地抽打着眼前嗡嗡飞舞的蚊虫。抽了半天,又啪地把衣服搭在肩上,还是无聊。你说,我最近怎么老觉得无聊?
大学生活本来就挺无聊的。陆靓说道。
可我不承认,我看不起那些无聊的同学。
你现在比他们无聊得更厉害。
他怎么了,不是曾野心勃勃吗?用一年课余时间写了一本书《自控论中的自控论》,原想在校期间就来个一鸣惊人,可几经周折没能出版,幻想成了泡影。又在校内发起搞了个“新科技开发咨询公司”,自封为总经理,印名片,组织人,前呼后拥折腾了几个月,也不了了之。这以后就逐渐滋生了无聊感?学习,就那么回事。学校表面热闹,其实灰沉沉的,像个大坟墓。只有谈恋爱有刺激,有快感。可恋爱也有无聊的时候。得到了就那么回事。
天下最难忍受的是无聊——这句格言他今天是理解了。放暑假他不愿回家住,和陆靓一起在学校住宿,读书,游泳,性爱,要发生的都发生了,成天搂在一起也没什么劲。女人的身体有如一本书,来回读还有多大意思?他常常把这本“书”一下推开,够了。可实在没事干,又只能把“它”打开,随便翻翻。
你说我该干点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她答。
我最好去学拳击,不是别人把我打倒,就是我把别人打倒。我发现,我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我没敌人,也没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向东,酒别喝了。有人把一杯橘子水放在面前,杯子上那只黑瘦的手,又是李向南。
少管我,不要以为你就有什么了不起。他一下推开。
你怎么了,真醉了?父亲微微瞪眼了。
毕竟是父亲的生日宴,众人还维持着欢悦的气氛。
好了,该点蜡烛了。红红拍着手喊道。大舅,你不是说一点到三点是未时吗?现在两点了,正好是中间。来来来。李向南张罗着。大蛋糕端上了桌子中央,雪白的奶油上转圈插着七十支小蜡烛。红红划着了火柴:你们不要抢着点,我来点嘛。一支一支都点着了,汇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姥爷,您吹啊,最好一口气吹灭。
李海山笑着点点头,俯身准备吹,不知为何,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李文静心中在想,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该吹灭四十根蜡烛,往下几十年该如何过;李向东在想,自己活到七十岁,还有四十多年,这么长,该干什么?李向南却在想:是谁发明的过生日吹蜡烛?一支支蜡烛点燃着,吹灭一支意味着自己死去一岁,这种纪念方法太残酷了。李海山吸足气凑了过去,七十根蜡烛在眼前亮晃晃的,一瞬间化成七十根擎天圆柱,矗立在一片燎原大火中。他恍恍惚惚入了其中,流烟般掠闪过一生。算了,别多想了,一口气吹过去,吹灭了一大半。 人老了,气没那么长。又吸了一口气,对付剩下的一小半就从容有余了,可吹完了,还剩最后一支。
姥爷,还有一支呢。红红说道。
六十九根蜡烛冒着一缕缕细细的青烟,只剩最后一支红蜡烛还灼亮地燃着。
留下一支,让他亮会儿吧。李海山说。
一家人竟一下静默了。
第十四章
秋天开始了,迷茫的雨笼罩着华北平原。他打着伞立在一幢十四层高楼的楼顶平台上俯瞰着京城。天地是湿凉的,阴郁的,整个京城像一个巨大无边的盆景,迷蒙又清晰,陌生又亲切,玲珑又浩瀚,古老又年轻。他生出一种要俯在京城大地上拥抱她的柔情。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美好呢?看那烟雨中一片片翠绿的树,那扭动的街道,那像小甲虫一样的汽车流,那蚂蚁搬家般密密麻麻的人流,到处都充满了生命。
他的思想现在是柔和的,没有一块板结,安详地溶解在广大的雨雾中。他就是雨雾,他就是秋天。说到底,天地不是人的父母吗,自然的一切基因不都遗传给人了吗?人是自然的胎儿,生命的生灭不过是自然生灭的遗传。你喜怒哀乐忧思惊恐,大自然不也有晴朗欢喜、雷霆大怒、阴雨哀伤、春风快乐、萧瑟忧愁、黄昏思念、春雷惊动、海啸恐惧?太阳有多火热,人就有多火热;江河有多深情,人就有多深情;山有多自信,人就有多自信;沙漠有多旷达,人就有多旷达。大自然的节奏化为人类生命的节奏,不光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有音乐,人类的歌唱是大自然生命节奏闪出的光辉。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人和自然的关系,也从没有这样爱过自然。
人们来家中看望他了,林虹及中学时的一群同学,后来又来了黄平平。大家热热闹闹坐在院里,讲了不少治愈的病例。还讲:很可能你还不是癌症呢。
人们说笑着,讲起许多有兴致的话题。
到中午了,他说:在我这儿吃饭吧,家里人今天都不在,咱们聚餐。
吃什么?人们都来了兴致。
炸酱面怎么样?我来擀面条。
你还会擀面?林虹笑问。
插队时学的,大擀面杖,你们这十几个人的面,我一杖就擀出来了。
嗬,还有绝招儿哇。来,我和面,卖苦力。一个男同学挽起了袖子。
我去买肉馅,负责炸酱。黄平平说。
那我帮你洗黄瓜,再拌点凉菜。林虹说道。
好。他略略挥了一下拳,我先统计一下,你们都各吃几两?你四两? 你五两?你三两就够了?你也三两?你呢,不知道几两?不大不小的一碗就够了?……
他擀着面和众人说笑着。多年没擀了,有些生疏。但“运动记忆力”实在比别的记忆力更牢固。人常常把学问忘掉,但没人时隔十年会把骑自行车的本领忘掉。一大团面光光亮亮,被擀扁了,擀宽了,擀长了,案板上早已铺不开了,一层层卷在一米多长的大擀面杖上,成了个又软又韧的大滚筒了。一下下摩擦着案板,呼地平拉过来,又一下下滚着推过去,面的薄边像大扁鱼的宽尾巴唿踏踏甩拍着。双手在“滚筒”上左右移动着,均匀加着压力,凭感觉知道面在越变越薄。唿踏踏推过去,呼啦回来,唿踏踏推过去,呼啦又回来,像站在舟上划桨一样,身子一进一退,一进一退。他忽然感到一种恬淡的怡悦,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如此美好的心境。这又是为什么?
面擀好了,刀在“滚筒”上从左到右往透了一划,面立刻摊成了六七寸宽的长条,整整齐齐的十几层。再从右到左,一溜迅捷地切过来,立刻都变成了六七寸长的细面条。先别叫好,还没完呢,他说着,双手五指张开把面往中间簸着、抖着,倏倏溜溜的细长泥鳅活泼泼地跳着蹦着,分离着,钻过手指缝往下溜着,最后案板上一摊细溜光洁的面条。
真棒。人们喝着彩,林虹拿着毛巾伸过手来。
他快乐地笑了,低下头就着林虹手中的毛巾略揩了揩额头的汗:这些够不够?他皱着眉,后仰着身子打量着这摊面条。
够了。
不一定吧,来,我分一分。你是三两吧,三两有这么些吧?他用双手掬出一捧面条来堆在一边。你也三两,对吧,也是这么一堆;你是四两,得这么多;你五两,得这么一堆;你六两,对吧,得是他们的两倍;你是一碗,得这么一捧吧……面被他分成十几堆,排列在案板上。“有你这样分的吗?到时就一锅煮了。”人们早已笑得前仰后翻。“真看不出你这么傻。 ”林虹笑得眼泪都溅出来了。
他左右打量着这分好的十几堆,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差不多够了……哎呀,还没我自己的呢。人们又捧腹大笑,林虹说:我们每堆分你两根就够了。
当林虹站在锅边用笊篱轻轻搅着面条,他站在一旁观看时;当她在缭绕的蒸气中转过头冲他一笑时;当他对她说:你会煮吗?她说:你不放心?他说:我好不容易擀成了,你要煮成一坨了怎么办?她瞟他一眼时;当她说:你站在这儿干啥,不会坐着歇会儿?他说,我看你煮面,挺有意思的,两人那样对视了一会儿时;当她收回目光看着泛着白沫微微翻滚的面锅若有所思时;当面煮好了,她一碗碗盛着,他一碗碗接过来时;当她把一碗碗面放上黄瓜丝、浇上炸酱,他一碗碗手递手准备给众人端去时;当最后她说:就剩咱俩的了,你去坐下吧,他乖乖地来到院子里,乖乖地在小板凳上坐下时;当她端着两碗面(绿绿的黄瓜丝,喷香的肉炸酱)与他面对面坐下时;当她说:吃吧,要醋吗? 他说:你要吗?你要我就要时;当她和他看着人们边吃边说笑时,一种温馨幸福的家庭气氛笼罩着他,融化着他。天地间有一朵鲜艳的菊花宁静地开放。他片刻恍惚,筷子停着。
你想什么呢?她问。
他?刚才眼前隐约浮出北京清晨的景致,飘着若有若无的雨星,街上宽阔清静,街边有一个阅报栏,四五个人在那儿看报,他远远站在后面感到羡慕。他多么想也能走过去安闲地挤在人群中,读一读报上最平常琐碎的消息:哪儿有家具展销会,哪儿可以订牛奶,哪儿的小学生拾到了钱包交给了警察,哪儿的公共汽车过站不停,哪儿的饭馆桌上油污不堪,邮局发行了什么新纪念邮票,书店卖什么新书,服装店搞什么有奖购买……我突然想看场电影。他从恍惚中醒来,说道。
到我们电影厂看吧,最近有几部相当好的内部片。林虹说。
不。我想到电影院去看,看一场最普通的电影。
小莉到了李向南家,推开虚掩的大门,一眼看见满院人正在吃饭,欢快热闹。林虹和李向南坐在靠院门最近的一张小方桌旁,林虹夹起一筷什么东西放到李向南碗里,低下头格格格地笑着,李向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夹了送到嘴里。那情致刀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她抽腿退了出来,蹬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那天夜里宇宙飞船失事的梦又萦绕在眼前,怎么赶也赶不走。她该去哪儿?不知道。上了二环路,发疯般骑起来。刚下过雨很凉爽,风在耳边凉嗖嗖的,人可出了汗。过了一座立交桥,又过了一座立交桥,她终于慢了下来。脚蹬一上一下,看见自行车的前轱辘刷刷地匀速转着。去找楚新星?饶小男?游泳?跳舞?写作?逛书店?看电影?想到林虹很快就会成大明星,还听说她继承了遗产,成了暴发户,自己都不能忍受。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她要见到李向南。什么目的?征服?争夺?报复?爱情?她眼前一再浮现出在报刊上看到的林虹剧照,一边感到着自卑,一边感到着骄傲。她抓住自己的骄傲,却又怀疑着骄傲;她驱赶着自卑,却生出了要消灭别人的狠毒。……她已经绕着北京城骑了多半圈了。环形路像个扣着玻璃罩的圆盘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恨不能一头撞过去,把它撞得粉碎,只有自己顶天立地。无数的人都小小的,低于她的脚面,仰视着她……
他过去几乎从不看电影,更不会看这样一部纯消遣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聊”的喜剧片。然而今天,当他和林虹一人举着一根雪糕走进影院时,当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时,他又一次感到生活的温馨。白天,电影院里有不少恋爱的青年男女,看见他们相互偎依着满是情趣。不是什么叫座电影,人不多,也很凉快,他看得很入神。发明电影的人挺聪明。他说,吃完雪糕,用手绢擦着手。
她在黑暗中转头看着他,笑了:发现生活的乐趣了?
可能吧,我现在很想到人多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是最讨厌逛商店吗?她在黑暗中又笑了,看见她的眼睛牙齿都在发亮。我陪你逛吧。他们在一个个商店进出着,最后到了东风市场。琳琅缤纷的柜台,拥挤的人流,喧嚣的世界。各种各样的颜色、声音、气味在浮动。人们碰撞着,拥挤着,在柜台上东张张西望望,他傻瓜似的跟着林虹在人流中走着。
你什么感觉啊?她问。
我觉得商店其实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他答。
为什么?
人劳动半天,不就是要消费享受吗?到这里来实现他的权利。
还有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不过,老这么逛我也受不了。
她笑了:看来,一切都是有限度的,那咱们不瞎逛了,陪我买东西吧。
她买衣服,他站在一旁发表着意见。她很乐意地听着,低头看看贴在胸前比试的衣服。我可不懂女人的穿着。他说。她笑了:女人主要是为了男人才打扮的,你是男人,有发言权。她又买吃的,他说:这我有发言权,但我的口味可能和你不一样。她说:就按你的口味买。
买了符离集烧鸡,买了里脊肉,买了鱼,买了乌贼鱼蛋,买了面筋,买了鱿鱼,买了蘑菇,买了青椒、西红柿、黄瓜、茄子,又买了葱姜蒜……李向南双手拎着两个满满的网兜:你要买多少啊?林虹说:从今天起,我准备自己开伙做饭了。
他知道她已分下房子:“我白帮你提这么多东西?”
“嫌累了?今天我请你,你要吃什么?”
“吃什么馆子也比不上我亲手擀的面情义重啊?”
“我也亲手做顿饭叫你吃。”
一辆“的士”把他们送到了电影厂。他站在她新居的门口左右看着,不敢往里踏步:是不是要换双拖鞋?她一指门口:换一双吧,拖鞋舒服。
我的脚太脏。
那怕什么?到卫生间冲冲。
要我帮忙吗?他来到厨房门口。
我自己弄,你到房间里看书吧,听音乐也行,唱片磁带,你自己挑。
他坐在沙发上,踩着厚厚的新地毯,感到舒服温馨,像女人的怀抱。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单独坐在这里的,自己有一种受到青睐的优越感。墙上有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中学时代的林虹,让他感到亲切。同时也发现:林虹明显比那时大多了。没有那么晶莹光亮了,当然,比那时成熟妩媚了。
你看什么呢?她系着围裙从厨房过来,问。随着他的目光,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我从父母遗物中找到的,喜欢吗?
喜欢。
我这个家怎么样?
挺舒服的。不过,我还是去给你帮厨吧。
你去搬个折叠椅过来,看着我干活。
才一会儿,看见她淘米下了锅,一摁,电饭煲红灯亮了。这边煤气灶点着了,开始做菜了:你怎么这样利索?
能者不难嘛,哪像你,擀面条还要分堆儿算。
她一边说笑着,一边手底下忙着,麻利而从容。米饭已是焖上了,饭煲已咔的一声跳成黄灯,盖儿扑嘟嘟地喷着蒸气。鱼已煎好了,放到沙锅里,加上豆腐文火炖起来。这边又点着了油锅热着油,案板上同时切好了茄子,开始下锅炒:本来想烧茄子的,怕你嫌油腻,做炒茄子。她说。然后,盖上盖焖一焖,又把肉丝切好,把洗好的青椒掰成不规则的片。
怎么不用刀切?
用手掰出来的讲究,好吃。
她放下刀,掀开锅盖翻炒着茄子,又盖上盖,把蒜拍碎了,酱油、糖、醋、味精一调,再掀盖,往里一倒,哗一声,几下翻炒,起锅,一个白瓷盘:你端过去。她又利索地刷了锅,热上了油。该炒青椒了?是。她把切好的肉丝用姜丝、糖、醋、蒜、酱油、盐、味精调好,同时油锅便热了。冒烟了。他在一边急道。她笑了:我知道,你没看油上还有泡沫没下去呢。他一看,果然,油面上有一小片泡沫正在收缩。非要等泡沫没了才行?他问。对。她说着哗地把肉丝下了锅,起来,油别溅着你。厨房又充满喷香的油烟。把排风扇开开。她说道。
哎。他过去拉了开关,窗户上的排风扇呜呜旋转起来。
你服从命令听指挥还不错。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笑道。
三大纪律嘛。他到卫生间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要不要我也给你擦擦汗?
她用手背掠了一下额头的头发,我不用,谁像你,干点活儿忙得满头汗。
他看看她,头上没汗。不由赞叹:你真能干,忙而不乱,兵不血刃。
哪是哪儿啊,兵不血刃也来了。
接着又烧乌贼鱼蛋。再放水做汤。她站在案前,把乒乓球大小的一个个油面筋里塞上肉馅,放到锅里。把烧鸡撕开放盘。
两个人在圆桌旁坐下了。沙锅鱼,烧鸡,烧乌贼鱼蛋,炒青椒,炒茄子,汤,咱们是三荤两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