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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说昆曲-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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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思文化行苦旅  
  白:  我再往下介绍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文化苦旅》;余先生也是现今中国大陆非常有名的一位散文大家。他的散文无关风花雪月,它有一种很独特的风格,借山川之灵秀浇胸中之块垒,转折之中独见幽冷。余先生是中国文化的考察者,他亲自去过很多文化名城、名山,观察体验所得,再经过反省深思写出这部《文化苦旅》。它的性质说它是散文也可以,说它是对文化的省思也可以,它有多层次的蕴义。看了这本《文化苦旅》,我有近似读柳宗元的散文,如《永州八记》的韵味:它有淡淡的苦涩,借水怨山;幽独的抑郁,但苦后转甘,有倒吃甘蔗的胜韵。书中的《江南小镇》、《上海人》、《老屋窗口》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这的确是一流的文字、一流的散文,而且正满溢着我们前面常提起的“人生况味”四个字。这本书对中国文化有深切的苦思,我想听听您的感受。  
  余:  这本书开始写的原因带有一种偶然性,但是一进入以后,自己也觉得很有意思,不能停笔了。  
    我们对文化的思考光靠理论解决不了问题,文化大多数是感性形态;当然理性形态的如新儒学等也都是很重要的课题。当我们接触这许多感性形态的文化时,我们会思考:古人怎么生活?现代人怎么生活?如果只是硬从纯理性的形态把握住文化,那将有好多部位无法把握,而这无法掌握的部位也许是我最动感情的地方。所以我就干脆用散文的方式来表达出我这种感受,而加注在理性感情之外的那些网络,我觉得对我是更重要的。  
   而在另一方面,我觉得中国在以前确是一个散文大国,如刚才白先生提到的唐宋八大家等。我们散文的传统非常好,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散文变成那么造作,好像当人们要写散文时,情感马上要调理过来,变得那么矫情,这类的散文已经把我们古代散文的传统完全断绝。我在思考文化时,从散文这件事上也产生出某种文化的悲哀;散文明显地是衰弱了,不是因为数量少,而是它的素质变坏了。本来散文的力量是很大的,它可做的事情很多,但现在它的载重量那么小。所以我就开始写了,想改变一下散文的素质,最初它是登在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杂志专栏上。登出以后有个很奇特的现象发生,似乎中国的读者群一下子产生了对过去那类散文的抱怨;而读者也感觉到有一些文化思考是太枯燥、太艰深了。我们其实都活在文化中,为什么不表达自己一些感受的东西呢?我这几篇实验性的散文让读者觉得是一条新路,也就是把文化反思感性化,让添加的一些艺术提高文化本质。  
    这本书读者的热烈反应并不一定是我的文章好,关键是在:社会对这些文化问题也有普遍性的饥渴。其实我们可以由一种感性的状态、亲切的方式,很诚恳很投入地反映文化,不必一讲到文化就那么严峻,那么异己化,好像自己和文化没有关系。其实每个人都是文化的承载体,文化就承载在我身上。我只是把我的悲哀、我的欢乐、我的愤怒、我的缺陷通过我的感受,解剖我自己的经历,由中国文化的一角来体会。假如有更多的中国人来作如此的剖析,那么中国文化的思考将会比现在更好一点,而不会只是停留在高层的理性状态,显得高远而不可亲近。  
  白:《文化苦旅》的确是一本难得的好书,它的文字珠圆玉润,句句动人。其中言情写景哀乐殊深,掩卷凝思,追寻已远。  
    毋庸讳言,我们的文化是衰弱了;而这样的一本书出版,恰拨动了无数中国人久已凝绝的那根心弦。  
  余:类似这样的散文,可以表达我在其他著作里不能吐露的情感,所以我还会一直写下去。  
  白:余先生的访台,让台湾的文化界见识到一位中国大陆对戏剧、文学、艺术等文化学养如此深湛的学者;我希望台湾的学界因余先生的到来,引起对文化、艺术深切的讨论。谢谢余先生接受我的访谈。  
  姚白芳 记录整理  
  原收录于《游园惊梦二十年》(香港: 迪志文化出版社)


第四部分
第7章 白先勇说昆曲
 
  一九八二年八月中,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台北市国父纪念馆前有这样一幕景象:在大雨滂沱中,有上千把雨伞蜂拥而至,那是一幅十分壮观而又激动人心的场面。原来《游园惊梦》舞台剧演到第六场,忽然台风过境,本来国父纪念馆已经闭馆,那晚的戏几乎无法上演。但一个月前《游》剧十场戏票早已预售一空,台湾各家媒体竞相报道,观众的期望已经达到沸点,那天下午,制作单位“新象”接到几百通观众打来的询问电话。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台风突然转向,我拉起制作人樊曼侬直奔世华银行,把正在开会的“市府秘书长”马镇芳请出来,要求他下令国父纪念馆开馆,否则我们无法向过度热烈的观众交代。马秘书长了解情况严重,马上打电话给童馆长,请他开馆。当晚在倾盆大雨中,国父纪念馆二千四百个座位,无一虚席,而且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有些买不到票的观众不知怎地也钻了进去。那晚,冒着风雨到国父纪念馆的观众,的确不虚此行,观赏到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卢燕、归亚蕾、胡锦、钱璐、陶述、曹健、崔福生、刘德凯、吴国良、王宇这些海内外资深的表演艺术家,都把他们的绝活儿在舞台上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在台湾的舞台上,竖立了一座戏剧表演里程碑。《游》剧中有这样一句戏词:  
  像这样的好戏,一个人一生也只能看到一回罢了!  
  这是戏中赖夫人(钱璐饰)的一句话,抗战胜利后,她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看到梅兰芳、俞振飞珠联璧合演出昆曲《游园惊梦》有感而发。我相信二十年前那个台风夜,看过那场精彩表演的观众,不少人事后回忆起来,也有同感。  
  《游园惊梦》舞台剧其实也就是在风雨飘摇中成形的,过程的艰难惊险可以写成一本书。《游》剧创下多项纪录,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绝后的了。首先我们能把这一台最优秀的舞台剧演员凑在一起已属奇迹,而且这些名演员竟分文酬劳不取,因为我们付不起他们的演出费用。他们完全是为了表演艺术,全身投入。我天天去看他们排练,足足排了一个半月,眼看着导演黄以功跟演员们每天磨戏八小时。在排戏期间,我看到了这些资深演员的敬业态度和自我要求的努力,没有一个缺席,没有一句怨言。他们这种为艺术献身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同时也看到培养出千锤百炼的舞台演技,是项多么耗费心血的事业。  
  我们的舞台工作者也是一时之选的艺术家。舞台设计聂光炎,音乐许博允,书法董阳孜,摄影谢春德、张照堂,服装设计王榕生,这些人都是各当一面的宗主,而且他们的贡献也是分文不取的,那是一次艺术智慧的互相激荡。聂光炎设计的那个富丽堂皇的场景,迄今仍是经常被用以示范的经典之作。董阳孜一手龙飞凤舞的书法,使得舞台上满溢着书香气。许博允的音乐一声怨笛奏起,观众的情绪也就跟着幽幽的回溯到金陵秦淮去了。谢春德把卢燕、胡锦、归亚蕾最美丽的一刻定了格,化作永恒。这群杰出的艺术家,把《游》剧装扮得花团锦簇。能把这群艺术家聚齐一堂,为《游》剧共襄盛举,又是另外一项奇迹。  
  当然,舞台剧最后就是要看演员的表演,演员的“做功”决定一出戏的成败。《游》剧的那一台演员个个都是好角,全都“卯上”,把看家本领使了出来,演员们过足了戏瘾,观众也都看得凝神静气,如痴如醉。我一连看足了十场,总算没有白辛苦一场。《游》剧虽然有很多精彩的片段,但我觉得最动人心弦的就是年迈的钱将军(曹健饰)临终时与他年轻貌美的夫人蓝田玉(卢燕饰)那一场对手戏。曹健的戏不多,可是他饰演的钱鹏志钱将军却是个关键人物。曹健把钱将军演活了,临终时对他年轻夫人几声疼惜而又谅解的呼唤“老五──”,把观众的眼泪都叫出来了。曹健在从我作品改编的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及《孽子》也露过面,角色完全不同,可是曹健演来样样称职,这就是老演员的功夫,演什么像什么。《游园惊梦》正式公布排演的记者会上,曹健代表演员们致辞,他说他最喜欢演出的还是舞台剧,因为在舞台上才显得出真功夫。的确,在《游》剧的舞台上,曹健表现了他的大将之风。前一阵子在报上看到曹健因中风而逝世,他多年的伴侣钱璐女士、一位同样优秀的演员哀恸莫名的消息,不胜欷 。钱将军真的走了,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曹健的确是演艺界的一员桓桓上将。  
  为演《游》剧,我们也招考了三位新演员:孙维新、陈燕真和王志萍。当时孙维新是台大物理系的毕业生,也是台大国剧社社长。孙维新饰演程参谋,这是个相当吃重的角色,孙维新居然周旋在一群资深演员归亚蕾、胡锦、卢燕中,应付三位难伺候的夫人,从容不迫。孙维新有极高的演艺天分,不过他现在已是天文物理博士、中央大学的名教授了;陈燕真是师大昆曲社的社长,我们在招考面试的时候,陈燕真表现最突出,是位才貌双全的可造就之材。她唱昆曲,嗓音宽厚甜润,身段、做功中规中矩。陈燕真结婚后赴美定居在洛杉矶,我们还偶有联络。我知道她对昆曲的热爱依旧,而且还特别拜了昆曲名旦华文漪为师,把她的拿手戏《断桥》学了来。有一次,陈燕真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要在洛杉矶登台票戏演昆曲《断桥》,请我无论如何要去看她表演。她在电话里说得那样恳切,当然我也就去捧场。那天陈燕真在台上演得异常努力,她拜师后的演技果然大为精进。华文漪告诉我,陈燕真是她所收最认真的一位弟子。那天演完戏,我到后台去道贺,只看到她一身汗水透衣,整个人虚脱了一般,她演那出戏好像把她所有的生命都投了进去。事实上也是如此,事后我才知道,原来陈燕真那时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已到末期,那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表演,她把所余的一点生命,献给了她一生所爱的昆曲。没有多久,陈燕真回到台湾,病逝家中。在《游》剧中陈燕真扮演票友徐太太,在戏里她唱了四句昆曲,是《游园》中【皂罗袍】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燕真事业家庭两坎坷,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这四句戏词竟成了她短短一生的写照。  
  二十年倏忽而过,人世几许沧桑,几许变幻。同是曾经一起“游园”、一同“惊梦”的老友们,对我们当年那一场灿烂绚丽的美梦仍然无限缅怀,不胜依依,趁着《游》剧演出二十周年,大家还要欢聚一堂,重温旧梦,并且怀念那些再也无法跟我们在一起的朋友。  
  原刊于2002年12月12日《联合报·副刊》

第四部分
第8章 文曲星竞芳菲
 
  白先勇vs。张继青对谈  
  时 间: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主持人:辜怀群女士(以下简称辜)  
  与会者:白先勇先生(以下简称白)  
      张继青女士(以下简称张)  
  笛 师:孙建安先生  
  辜:  请两位文、曲界的巨擘展开今天的对谈。  
  白: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回南京时,始与张继青女士结缘,没到南京已经久闻张女士大名,行家朋友告诉我到南京一定要去看她的“三梦”(《惊梦》、《寻梦》、《痴梦》),隔了好些年才有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于是托了人去向张女士说项,总算她给面子,特别演出一场“三梦”,那次演出尤以《痴梦》的崔氏使我深深痴迷。在与张女士分享她的艺术经验之前,我先说我和昆曲的因缘。小时我就与昆曲结缘,一九四六年梅兰芳回上海首次公演,我随家人在美琪大戏院看了他的《游园惊梦》,虽不太懂,但其中【皂罗袍】一曲婉丽妩媚的音乐,一唱三叹,使我难忘,体验到昆曲的美,从此无法割舍与它的情缘。昆曲是包括文学、戏剧等雅俗共赏的表演艺术形式,特别是昆曲的文学性,我们的民族魂里有诗的因素,昆曲用舞蹈、音乐将中国“诗”的意境表现无遗,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里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特征的一种艺术。这几年来台湾昆曲的推广多亏徐炎之老师及其学生,徐老师在各大学扶植的昆曲社承继了传播昆曲艺术的责任,今日才有这么多懂得欣赏昆曲的观众。接着要请张女士分享昆曲在表演上如何利用歌、舞表现感情、文学意境的亲身体验。  
  张:  ……并不遗憾学了这门艺术,舞台上演出让我陶醉其中,昆曲具舞蹈性,我幸运受到民初“全福班”老师的教导,小长生老师等都见过面,尤彩云老师教我《游园惊梦》、《闹学》的春香和《奇双会》,从老先生那得到坚定走上艺术生涯的信念,昆曲唱腔优美,由字吟腔,注重字正腔圆,我的经验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虽然一方面受老师教导,另一方面还是要靠自身反复琢磨。以前在苏州有四大才子,我有三年的时间在文徵明的书馆里拍曲,唱腔受俞夕侯老师(俞粟庐先生的学生)影响大。以前拍曲时,老师十分辛苦,拿火柴棒来回地数,一天四五十遍地唱,今天唱腔上才有些可取之处。从小便开始学《牡丹亭》里闺门旦的折子戏,可是小时文化不够,无法体验太深的曲词,学会曲子和身段后,仍要继续锻炼,持续领会。  
  白:  张女士是苏州人,苏州话有吴侬软语的味道,张女士唱曲也有浓厚的苏州味,这点也请张女士谈谈。  
  张:  我原是学苏剧(又叫苏滩),后来才学昆曲,苏剧和昆曲属姊妹剧种,苏剧大部分剧目也撷取于昆曲,如《活捉》、《芦林》、《断桥》,后因昆曲少人继承,一九五四年左右我们便去学昆曲,因苏剧的演出多只有唱腔没有表演,学了昆曲便可加强舞台的表演性,将苏、昆一起唱。我的老师也是苏州人,所以咬字受到苏剧影响,演出上的好处在于苏剧咬字柔软,有助于少女角色刻画。另外补充一点,昆曲要如水磨一般地磨习曲子,使得昆曲愈唱味道愈浓。  
  白:  昆曲是载歌载舞的艺术,不同于其他剧种,歌舞之余也要表现出诗的境界,这三者的结合是昆曲难得之处。  
  张:  难度也在此,昆曲唱腔细,文词又深,演唱时又没有过门,除非熟戏,观众很难进入表演世界。昆曲的唱和表演要一气呵成,感情也要同时完成,需要动作帮助感情的传输。老师曾说昆曲是图解式的动作,不仅唱腔长、动作多,(而且)不时需要舞蹈动作陪衬,增加表演性。表演艺术经过明清两代的琢磨,加上“传”字辈老师精致化演练,使得表演更精美,动作更出神入化。到了我这一代,又加上几十年的锻炼,如我演杜丽娘,唱腔和动作全都反复琢磨过多遍,不能说早上学戏,晚上马上就能上戏,要将唱词、动作、感情融合为一体,然后传达给观众。  
  白:  昆曲身段中双人舞和合舞的走位十分要紧,如《小宴》、《秋江》、《游园》、《折柳阳关》都是生旦搭配的重头戏。昆曲不只唱词优美,走位的繁复也深深吸引人,可说说双人舞和独角戏的不同吗?  
  张:  《游园》一出为杜丽娘和春香搭档,其舞蹈要对称,彼此要有默契;若是独角戏便能自己发挥,譬如《寻梦》演员就可自如;若《惊梦》则要靠和小生的眼神传递,但彼此间准备动作的默契,只能演员们自己知道,动作一致整齐,两人眼神又有呼应,如此表演才美。若是观众发现,戏就不美了。  
  白:说说《秋江》这出戏。  
  张:日本的狂言(编按:日本的一种戏剧)名家野村万作也算是我恩师。一九八六年他把苏昆带到日本演出,那次演出的剧目为《游园惊梦》、《朱买臣休妻》和一些折子,那个演出舞台美得不得了,我便和野村先生表示:想在此舞台演出《寻梦》。过了十四年,去年正好有机会,野村先生有演《秋江》的心愿,于是推荐我一同演出,尽管担心语言隔阂,但我们都很期待这次的合作。首先的工作要改本子,昆剧、京剧和川剧都各有《秋江》的版本,经过考量决定以川剧《秋江》为底本作改良。排戏初,语言的确造成问题,我们便要捉住对方最后的动作与语气来呼应,后来不断改本及排练,野村先生无法做太难的动作,便把动作改到无法简省为止。去年我于台湾演出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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