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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后面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特别想知道。”
打火机反复地响了几下。他的手在发抖吗?
我静静地等待着。
我知道于涛会把整个故事给我讲完,因为我知道到了今天,对于倾诉者和倾听者来说都已经是欲罢不能。
“有时候我不明白,人一辈子得做多少违心的事儿、说多少违心的话?有些事还是一直要做,那些话还要反复地说。
“我这人不会说话,而且,那种情况下,我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我还是坚持说分开吧。于亚兰只是哭,哭得我特别难受,好像心里有一个小人儿,拿着一根绳子正在把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绑起来,越绑越紧,一边绑着一边往上吊着,怎么也放不下来。从那以后就放不下来了。”
我听见于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于亚兰有一个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那种发狠、恨不能要玉石俱焚的样子。
“我是靠在床上的,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她就那么咬牙切齿似的看着我,说:“于涛,你真的那么想挣钱吗?‘“我说是。我想挣钱是为了我们俩,也是为了我家,我妹已经上高中了,学习特别好,我不能让她放弃,我们家5个孩子,怎么也应该出一个大学生。
“于亚兰狠狠地点了点头。她那样子挺吓人的。她说;‘于涛,你要是一辈子没有发财,你就一辈子不跟我结婚吗?’”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碎。她脸上挂着眼泪,眼神特别绝望。我怎么说呢?从小我就懂得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爸可能都没注意过我妈,他出车很少回家,回家就是睡觉,等他基本上不怎么出车的时候,我妈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他根本就顾不上,活命是第一位的。我不愿意我和于亚兰也重复那样的生活,每天就为了生计发愁、奔波,可能我也是穷怕了的那种人吧。而且,我不相信两个人同甘共苦这种事情,时间短还可以,时间长了就不行。
“林玲?”
那种熟悉的呼唤再次传来。
我第一次有一种感觉,好像于涛在黑暗中向我伸出手来,好像他非常需要我在这个时候握住他告诉他我在,我距离他很近,好像这个世界是那么空旷,空旷到了让我们这样两个孤身上路的人心生恐惧。
当环境对人不能构成威胁的时候,令人恐惧的就是人自己。
“于涛,我在听。”
“那天其实是应该发生一些什么的。
“我和于亚兰交往了那么多年,我们没太亲近过。可能你不相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也说不明白。在于亚兰之后,我碰到过很多女人,有些是很容易就可以得到的,也正是因为太容易获得了,所以我轻视她们。但是对于亚兰,从小时候我就有一种类似于敬畏似的感情,我觉得她是那种特别清洁、适合于安静地放在一个好地方不可以随便挪动、而且是挺容易玻碎必须轻拿轻放的那种东西,像工艺品……我不会形容了。
“很多年以后,我又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人,这是后话。
“这样的女人是要人保护的。可是当时,我没有能力保护她。
“那天,于亚兰在我旁边,把头垂在我胸口上。她离我那么近,我能清楚地听见她心跳的声音。她摸我的脸,手特别软、特别凉。我只要轻轻地一拉,她就会倒在我身边,可是我不敢。我心里坚定地认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是属于我的,我不能对她有任何侵犯。
“她可能是很想做什么的,我觉得是这样。但是我做不出来。
“我们就那样过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我妈从外面回来,在外间屋咳嗽一声,我们才分开。她重新坐好了,问我:“于涛,你说我怎么办?‘“我不明白她指什么。她也没解释。
“我妈进来给我送药,她说她该走了。
“我们已经到了不需要互相送来送去的关系,我就站起来送她到我家院子门口。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站着看她的背影,她特别瘦,当时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吧,天已经大黑了,她走了没有多远,我就看不清楚她了。
“看着她的背影的时候,我就更觉得她的确不属于我以后的生活,她不是走路回家,而是从我的世界走出去,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后来,于亚兰很多天都没有来看我。我也没有去找她。
“我的日子还是那个德性,每天养病、定期到医院检查。
“我在医院的时候,发现了原来肾炎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肾炎病人的尿样居然也能卖钱。”
于涛干咳了两声,好像恢复了属于他的那种略带玩世不恭的状态。
“那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些有本事的人往外资或者合资公司跳槽,国营单位开始渐渐不那么吃香了。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人下岗,下岗的都是有能耐、想换个地方挣大钱的人。我在医院里就碰到过这么一个人。
“是个男的,好像是在一个什么工厂里当工程师,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学毕业的。他也是来做肾炎检查。不过,他没病。就是想开一个肾炎的证明回去泡病假。
“他是正常人,检查的结果肯定也是正常的。他可能早就注意我了。有一次我倒行检查的时候,他就过来跟我搭话。没说几句话,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弄肾炎证明。他说很简单,只要我把我送去化验的尿样分半杯给他就行。只要查出来是肾炎,一次他给我10块钱。
“撒一泡尿费什么劲啊?又能挣钱,我就答应了。
“这样,每次我去检查,他也一起来,跟我一块儿到大夫那儿开化验单、一块儿去化验。我拿两个杯子,把尿样分给他一杯。
“这个人是特别精明的。我后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但是他肯定早就发大财了、他跟我说,必须等到化验结果出来,证明确实是肾炎,才能给我钱。他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傻的人,花10块钱买一杯没用的尿。
“这是我做过的最丢人的买卖。
“我们俩在化验室门口等着,等化验单出来,一看,三个加号,他给我10块钱。
“林玲,你能想像吗?现在的于涛,当年把卖尿的钱都存起来。”
于涛好像是在笑,但是我笑不出来。
就在前几天,于涛还开着他的大吉普车带着我在马路上逡巡游弋,全然不顾别的司机的嫉恨和仇视,就为了找一个配得上他的装束和身份的地方吃一顿晚饭;就在我们很少的几次见面之中,每一次,于涛都是衣冠楚楚、令人不能小视地出现,就连他的一只打火机、一条皮带都在显示着他是一个多么追求高质量生活的成功人士。
然而,在他瞬间表现出来的那种我看不惯的挑剔和傲慢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尴尬甚至羞辱。
也许这就是他告诉我的、血淋淋的原始积累吧。
“我挣到第四个IO块钱的时候,被于亚兰发现了。
“到今天我都相信,一个人的命里假如有一样东西,那么这样东西就怎么也不会失去,命里要是没有,你怎么也得不到。
“于亚兰就是我命里不该有的那种东西。
“我在化验室门口和那个人结帐的时候,于亚兰来了。
“她又让我看到了那种好像要玉石俱焚的表情。她把我拉到医院走廊外边的小花园,指甲都快要掐到我的肉里边,问我:“于涛,你真的就这么想挣钱?‘“我也特别尴尬。男人在女人抓住了他不愿意被抓住的事情的时候,特别容易急。就是恼羞成怒吧。我当时也是气急败坏地跟她说,我就是想挣钱,想不放过任何机会地挣钱,只要是能卖的东西,只要能换钱,谁也别想不让我卖。
“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我会这样说话,而且是跟她说这种话。
“她恶狠狠地盯了我足有两分钟,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行,咱们一起卖吧,把能卖的都卖了。‘说完她转身就跑了。“
电话里长久地没有了于涛的声音。
我等着他,等到以为电话已经断了的时候,才听到他轻声叫我的名字。
“林玲,你知道于亚兰把什么卖了吗?”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说。我想我是知道的。
同时,我也知道了于涛为什么要选择打电话这种方式告诉我这个故事,我好像看到他在流眼泪。
一个空洞的声音慢慢地回荡在我耳边。
“她把她自己卖了。”
电话的两端同时陷入沉默。
我体会着于涛那个初听起来有些古怪的比喻,“好像心里有一个小人儿,拿着一根绳子正在把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绑起来,越绑越紧,一边绑着一边往上吊着,怎么也放不下来。从那以后就放不下来了”。
现在的我也是这样的心态。
“林玲?”
我竟然对着黑暗的阳台窗户点了点头。
“林玲,你哭了吗?你在吗?”
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回到一条电话线和一台悠悠转动的采访机旁边。
“我在。”
我没哭。
也许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跟我一样的,没有切肤的感觉,疼痛也不会太真实。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泪,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感慨,我们说的话通常是“流着别人的泪,走回自己的家”,我们也就是啼嘘一下而已,因为我们毕竟有家可回。
我不能释然,对这样一对恋人的经历,姑且就认为这是一个故事吧。
但是,我不哭。我不知道应该为谁哭。
如果必须有人哭泣,就让于涛为他自己哭吧。
“林玲,我明天还是要赶早班飞机。我们今天先到这儿,好吗?”
于涛似乎已经回到了他的平静之中,亦或他比我更善于掩饰自己。
我关上采访机。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出来,我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于涛,你等等,我给你听一样东西。”
“好啊,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我快速打开我的简陋的小音响,把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的一张邓丽君的CD放进去,找到我要的那首歌。
音乐渐起。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
“Goodbye my love ,相见不知哪一天。
“我把一切给了你……”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只剩下有节奏的忙音。
我坐回到沙发里,想一个人把这首歌听完。
是什么人在沉着地敲响我的房门?
第九节
刘超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我:“林玲,有客人?”
“没有。”
门在他身后关上。
我走回客厅里,关音响。
“有几瓶香水,是新上的,带来让你看看。”
刘超把一个小塑料袋里面的四个小盒子—一拿出来,摆在沙发上。
全部是30毫升装的,都是我认识的牌子,夏奈尔NO。19、纪梵希的宝宝小熊、CKone和我平生使用过的第一种进口香水,伊丽莎白。雅顿的第5大道。
我用香水是从刘超开化妆品专营店开始的。
刘超的哥哥在海关工作,每次刘超请人帮他从香港带进口化妆品回来,都是他哥哥或者他哥哥的同事去接,这样可以免去海关的检查。同样品牌的化妆品在香港比在内地要便宜差不多一半。刘超把这些东西放在自己的店里卖,价格比在香港要贵,但是比在大商场里面买要便宜一些,很多追求时尚和高档却又不愿意多花钱或者实力有限的所谓“白领丽人”都是刘超的顾客。甚至有一些人是专门提前到他的店里来订货。
我也是一个直接的受益者。
刘超第一次送给我香水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那是他的店里第一次进香水。我刚刚参加工作,还是人事处的一个小办事员。
上班的时候,刘超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林玲,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你肯定会喜欢。下了班你就到店里来吧,一起吃晚饭。”
所谓一起吃晚饭,要么就是两个10块钱一份的盒饭,要么就是在离店不远的一个家常菜小馆里吃鱼香肉丝。
我到的时候,刘超正在把一瓶瓶香水摆上货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些在杂志上看过很多次的美丽的小瓶子和连颜色也透出神秘和尊贵的液体。
刘超显然也特别兴奋,他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打开瓶盖让我闻,同时告诉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我也把我知道的、从不同的杂志上看来的有关香水的知识逐一卖弄给他。我们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把玩这些瓶子,闻到鼻子失灵,闻什么味道都只知道是叫做“香”。
刘超站在摆了一排美丽的小精灵的货架前面问我:“你最喜欢哪一种?”
“我不知道。我已经闻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了。”
“那就挑一个好看的瓶子吧。”刘超的慷慨溢于言表。
我选了伊丽莎白。雅顿的第5大道。我喜欢那个瓶子的纤巧和精致,而且,从我开始学英文起,英文名字就叫做伊丽莎白。
刘超的手真大,小小的香水瓶在他手里显得轻若无物。
他让我转过身去。
我身后是热乎乎的人的气息。
两束凉凉的液体喷在我的耳朵后面,顿时有一种温暖的香气氤氲开来。
那一刹那我忽然不敢回头了。我的头发上有一双柔软的嘴唇一掠而过。很快,很害羞似的,但是我能感觉出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我曾经对刘超有过心动的感觉吗?恐怕那是第一次。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有些不自然。我坐在收款台的椅子上,刘超搬了一只木箱坐在我对面。我们的目光不敢相遇。我依然可以闻到来自我自己耳边、发际的淡淡幽香。
打烊的时间是在9点钟,吃完了简单的盒饭,刘超让我回家。他把装在金色盒子中的香水放进我的帆布包:“用完了,瓶子不要扔。以后你的梳妆台上全是漂亮的香水瓶子。”
那是刘超的理想。我知道。包括他说要让他的老婆不用上班、在家里写作的话,我都知道,我就是他的理想的最重要的组成部份。
但是,我爱刘超吗?
我自己也无法回答。
刘超在我心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亲人。当我感觉到失望或者没有着落的时候,我才会去找他。不一定要说什么,不一定要他安慰我,只要能在一起说说话,随便什么话都可以,我就会感到自己身边是有着可亲近的人的。我曾经跟刘超说过:“咱们俩有点儿像贾宝玉和他那块玉的关系,不离不弃。”刘超听了只是笑。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有一个刘超,随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随时接纳我的一切。我习惯了相信,刘超不会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会和我在一起。刘超也是这样表现的。
但是,不能因此就说明我爱他吧?
那不是一种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而是一种类似于兄妹之间的亲情。也许刘超在很多时候是想把这种亲情发展成为爱情的,然而我没有这个想法,至少到今天,我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严格地说,我和刘超不能算是一种人。
刘超出生在一个大杂院里,他家现在住的地方就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家三个儿子,老大是出租汽车司机,老二在海关,刘超是这个家里惟一的一个大学生。他的爸爸和妈妈在同一个纺织厂工作,爸爸是生产科长,妈妈原来是工人,后来调到工会管一些杂事。几年前,他妈妈退休了,办了一个小商店,卖日用百货,就是刘超现在这个化妆品专营店的前身。
刘超大学毕业的时候,国家已经不包办大学生的分配了。那时候叫做双向选择,用人单位挑选应届毕业生,学生也可以挑选自己比较心仪的单位。每年大学生毕业都是一个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过程,那些家里有门路、有办法的学生无须自己推销自己就可以找到待遇好而又稳定的单位,但是像刘超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推销出去,就只有等着那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单位来选择自己了。
刘超是学历史的,专业不好,用行话说,他学的是长线专业,又没有具体技术,四年大学上下来,惟一的收获就是得到了一个大学文凭、一个学士学位。可是一个历史学学士在找工作的时候还不如一个刚刚从会计学校毕业的中专生有优势。学历史的能干什么呢?
刘超找工作的时候,正是我妈和我继父经人介绍认识并且开始互相产生好感的时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妈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刘超的妈妈。
刘超的妈妈在对我妈刮目相看之余,就想到了我继父。在她的想像和我妈的介绍中,我继父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可以办别人办不到的事。
那天,刘超的妈妈亲自带着刘超来我家拜访我妈,那是她唯—一次来我家。她说:“小超这孩子命不好,生在我们这么一个家里,他爸是个没嘴的葫芦、撞不响的钟,我也没几个认识人,认识的人也都不管用。他阿姨能不能让徐教授给帮个忙,看有什么适合小超的工作,给介绍一个。”
我妈特别热情,又是沏茶又是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