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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内相、二位尚书,搭了轿,开了棍,径投宝船厂而来。进了厂,下了轿,叙了礼,参见了委官,查明了手本,点过了匠作,烧了天地纸马,破了木,动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个皇木原是深山之中采来的,俱有十抱之围,年深日久,性最坚硬,斧子急忙的砍不进,凿子急忙的锥不进,锛子急忙的锄不进,锯子急忙的锯不进,铲子急忙的铣不进,筲子急忙的钉不进,刨子急忙的推不进。动工已经一月有余,工程并不曾看见半点。每日间一个内相、两个尚书,联镳并辔,奔着厂里而来。马尚书道:“似此成功之难,十年也造个宝船不起。”王尚书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三宝太监笑了一笑,说道:“二位老先儿,十年还是一书生。”马尚书心里道:“这宝船终是我工部的事务,这担儿终是我要挑的。”心生一计,瞒了二位同事,独自一个儿径投长干寺中,请教碧峰长老。长老道:“这个土木之工,使不得甚么手法,只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马尚书得了这两句话儿,就辞却长老而归,心里只是念兹在兹,不得这个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轿上,猛然间想起长老那两句话来:“‘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 ’,多半这个宝船成就,都在这十二个字里面。”当时写了告示,揭于通衢,广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许赏官职,请旨遵行。天下的匠人听知道有功者许赏官职,不远千里而来,四方云集,匠人日见其多。这多中捞摸,果真的就有个妙处:锯子也锯得快,斧子也砍得快,凿子也锥得快,锛子也锄得快,铲子也铣得快,筋子也钉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请下了金碧峰的宝船图样来,依样画葫芦,图上宝船有多少号数,就造成多少号数;图上每号有多少长,就造成多少长;图上每号有多少阔,就造成多少阔;图上每号怎么样的制度,就依他怎么样的制度。只有四号宝船不同,都是万岁爷的旨意,如此如此。
是哪个四号宝船不同?第一号是个帅府,头门、仪门、丹墀、滴水、官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别有书房、公廨等类,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这是征西大元帅之府。第二号也是帅府一样的头门、仪门、丹墀、滴水,一样的官厅、穿堂、后堂;一样的库司、侧屋 ;一样的书房、公廨;一样的雕梁画栋,象鼻挑檐;一样的挑檐上铜丝罗网。这是征西副元帅之府。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一进是个山门,过了山门,就是金刚殿。过了金刚殿,就是天王殿,两边泥塑的金刚,木雕的“风调雨顺”,崚嶒古怪,杀气漫漫。过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宝殿上。上坐了三尊古佛,两边列着十八尊罗汉。这十八尊罗汉俱是檀香木刻的,约有七尺多高。后面是个毗卢阁,另有方丈,另有个袢堂,中间有一个宝座,尽是黄金叶子做成金莲花一千瓣,团团簇簇,号为千叶莲台。又有一个悬镜台,台高三丈五尺,两边俱是画成的诸天神将,别样的那谟。这是金碧峰受用的。第四号是个天师府,头门、二门,门里有千树仙桃,四时不谢。中间是个三清殿,后面有个玉皇阁。后面又有个聚神台,上面是马、赵、温、关四位天将,两边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个真人不老宫,奇花异卉,别是人间一洞天。这是龙虎山张天师受用的。这些宝船用了无万的黄金,费了万岁爷许多圣虑,不及八个月日,大工告完。马尚书会同王尚书、三宝太监朕名一本:“宝船告成,乞加恩赏事。”万岁爷见了本,龙颜大怒,急宣文武百官。
却不知龙颜为甚么这个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么旨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17回 宝船厂鲁班助力 铁锚厂真人施能
诗曰:
大明开鸿业,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从雨施,理物体含章。
深仁谐日月,抚运迈时康。
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
外夷违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风凝宇宙,遐迩竞呈祥。
四时调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于昭虞与唐。
却说工部尚书一本,宝船工完,乞加恩赏事。万岁爷看了本,龙颜怒发,急宣文武百官。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道:“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为宝船工完事。这宝船可是完了么?”马尚书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齐天,不日成之。”王尚书出班奏道:“天地协和,鬼神效力,故此宝船工程易完。”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们星夜督率,委实是工完。”圣上道:“你这厮俱是欺侮我朝廷,岂有恁大的工,不假岁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齐跪下,稽首顿首,奏道:“为臣的谁敢欺侮朝廷。”万岁爷把个龙眼观看,只见班部中独有刘诚意不曾开口,圣上就问道:“刘诚意,你为何不作声?”刘诚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里占课,故此未及奏称。”圣上道:“你占的课怎么说?”刘诚意道:“小臣袖占一课,这宝船厂里有个天神助力,故此易于成功,陛下不须疑虑。”圣上道:“须则是眼见那个天神,我心才信。”刘诚意道:“要见也不难。”圣上道:“怎么不难?”刘诚意道:“无其诚,则无其神;有其诚,则有其神。”圣上道:“既是这等说,我三日斋,七日戒,亲至宝船厂内,要九张桌子单层起来,果是天神飞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齐声说道:“钦此,钦遵。”御驾回宫,百官班散。马尚书迎着刘诚意唱了一个喏,打了几个恭,说道:“圣上要见天神,怎么得个天神与他相见?”刘诚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来。”刘诚意虽是这等说,马尚书其实不放心。
不觉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万岁爷排了御驾,文武百官扈从,径往宝船厂来。厂里已是单层了九张金漆桌子,御驾亲临,即时要个天神出现,如无天神,准欺侮朝廷论,官匠尽行处斩。说着个“处斩”二字,哪一个不伸头缩颈?哪一个不魄散魂飞?哪一个是个神仙出来?未久之间,只见厨下一个烧锅的火头,蓬头跣足,走将出来,对众匠人说道:“我在这里无功食禄,过了七个月,今日替众人出这一力罢。只是你们都要吆喝着一声‘天神出现 ’,助我之兴,我才得像果真的。”众人吆喝一声道:“天神出现哩!”倒是好个火头,翻身就在九张桌子上去了,把个圣上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莫道无神也有神。”圣上问道:“天神,你叫做甚么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万岁爷转头叫声当驾的官,再转头时,其人已自不见了。万岁爷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时叫过众匠人来。众匠人见了个御驾,骨头都是酥的,一字儿跪着。万岁爷道:“这桌子上是个甚么人?”众匠人道:“是个烧锅的火头。”万岁爷道:“他姓甚名何?”众匠人道:“只晓得他姓曾,不晓得他的名字。”万岁爷道:“他怎么样儿打扮?”众匠人道:“他终日里蓬头跣足,腰上系的是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左脚上雕成一只虎,虎口里衔一个珠;右脚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兰草。他食肠最大,每日间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没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万岁道:“果真是个天神。”发放众匠人起去。又宣刘诚意上来,问道:“卿再袖占一课,看这个天神是甚么名姓。”刘诚意道:“不必占课,众匠人已自明白说了。”圣上道:“他众人说道不晓得他的名字。”刘诚意道:“他说姓曾,腰里系着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曾字腰上加了四点,却不是个‘鲁’字?他左脚下一只虎,虎是兽中之王;右脚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里衔着一个珠,是一点;牡丹傍边一株兰,是一撇。两个‘王’字中间着一点、一撇,却不是个‘班’字?以此观之,是个鲁班下来助力,故此他说:‘我即名,名即我。” ’圣上道:“卿言有理。”即时叫传宣的官,宣碧峰来见驾。长老见了圣驾,微微的笑道:“今日鲁班面见天子。”圣上道:“国师,你怎么得知?”长老道:“是贫僧指点马尚书请来的。”圣上道:“怎么是国师指点马尚书请来的?”长老把马尚书请教的话,细说了一遍。万岁爷老大的敬重长老,老大的敬重刘诚意。一面宣纪录官纪功,叙功重赏;一面御驾临江,观看宝船。好宝船,也有一篇《宝船词》为证,词曰:
刻木为舟利千古,肇自虞妁与共鼓。
权舆窍木吴蜍腥,矜夸浮土汉云母。
白鱼瑞周以斯归,黄龙感禹而来负。
谁知道济舴艋功,乘风纵火有艨艟。
徐宣凌波其抗厉,邓通持棹何从容。
舣乌江而待项羽,烧赤壁而走曹公。
沙棠木兰稀巧丽,指南常安有奇制。
采菱翔凤兮并称,吴蜩晋舶兮一类。
李郭共泛兮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济。
涉江求剑兮楚侦,伐晋王官兮在秦。
绋缡维兮泛五会,轴轳接兮容万人。
飞云见兮知吴国,青翰闻兮为鄂邻。
汉武兮汾阳申辨,广德兮便门陈谏。
穆满兮乘之乌龙,山松兮望彼凫雁。
伐维江陵兮乔木,习维昆明兮鏊战。
翔螭赤马兮三侯,鷁首鸭头兮五楼。
苍隼兮先登见号,飞庐兮利涉为谋。
泛灵芝兮杜白鹤,浮巨浸兮梁银钩。
却说万岁爷看了宝船,就问长老道:“宝船已是齐备,国师何日起行?”长老道:“宝船虽是齐备,船上还少些铁锚。”圣旨道:“既是旧锚去不得,新锚但凭国师上裁。”长老道:“须则是兴工铸造。”圣上道:“文武百官在这里,是哪个肯去兴工造锚哩?”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三宝太监来,稽首顿首,奏道:“奴婢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工部马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兵部王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情愿协同造锚。”圣上见了这原旧三员官,心上老大的宽快,说道:“多生受了列位。”众官齐声道:“这是为臣的理当,怎么说个‘生受’两个字?但不知兴工造锚,锚要多大的?”圣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国师来问他。”长老就站在左壁厢说道:“这外锚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荡用不得。大约要分上、中、下三号,每号要细分三号:每上号要分个上上号、上中号、上下号,每中号要分个中上号、中中号、中下号,每下号又要分个下上号、下中号、下下号,三三共九号。头一号的锚要七丈三尺长的厅,要三丈二尺长齿,要八尺五寸高的环。第二号的锚,要五丈三尺长的厅,要二丈二尺长的齿,要五尺五寸高的环。第三号的锚,要四丈三尺长的厅,要一丈二尺长的齿,要三尺五寸高的环。其余的杂号,俱从这个丈尺上乘除加减便是。还要百十根棕缆,每根要吊桶样的粗笨,穿起锚的鼻头来,才归一统。”长老分派已毕,圣驾回朝,文武百官随驾。
所有三宝太监、兵部尚书、工部尚书,面辞了万岁,分了委官,即时到于定淮门外宽阔所在,盖起一所铁锚厂来。即时出了飞票,仰各柴行、炭行、铁行、铜行并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处,俱限火速赴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票,仰各省直府、州、县、道,凡有该支钱粮,火速解到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出了飞票,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铁的,铸生铁的,打熟铜的,铸生铜的,火速齐赴铁锚厂听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仰各省直府、州、县、道,招集铁行匠作,星夜前赴铁锚厂应用毋违。这叫做是个“朝里一点墨,侵早起来跑到黑;朝里一张纸,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间,无论远近,供应的钱粮一应解到;无论远近,铜铁行匠作一应报齐。三宝太监坐了中席,王尚书坐左,马尚书坐右。各项委官逐一报齐,烧了天地甲马,祭了铁锚祖师,开了炉,起了工,动了手。三位总督老爷归了衙。只说“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哪晓得这些匠作打熟铁的打不成锚,铸生铁的铸不成锚,毛毛糙糙就过了一个月,只铸锚的还铸得有四个爪,打锚的只打得一个环。
却说这三位总督老爷,三日一次下厂,过了一个月,却不是下了十次厂,并不曾见个锚星儿。这一日三位老爷又该下厂,下厂之时,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过来。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一齐跪下,三宝老爷问道:“你们打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俱打成了一个箍。”三宝老爷道:“锚倒不打,倒打个甚么箍?”叫:“左右的,把这些作头揪下去,每人重责三十板。”众作头吆喝着道:“就是锚上用的。”三宝老爷道:“哪里锚上有个箍?”众作头吆喝道:“老爷在上,岂不闻锚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宝老爷听之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你欺负咱不读书,咱岂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么敢谎咱‘锚而不秀者有一箍 ’?坐他一个造作不如法,准违灭圣旨论,该斩罪。”即时请过旨意,尽将二十四名作头押赴直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无头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却说斩了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方才来叫这二十四名铸生铁的作头。这二十四名作头说道:“你我今番去见公公,再不要说书语,只好说个眼面前的方言俗语才是。”及至见了三宝老爷,老爷问道:“你们铸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小的们三番两次,还不曾铸得完。”老爷道:“工程不完,也该重责三十板。”叫声:“左右的,踹下去打着。”众作头吆喝着:“小的们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道:“怎么禁不得这等打?”众作头道:“小的们是铁铸的静静,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闻之,又发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倒不把铁去铸锚,却把铁来铸你的;坐他一个侵盗官物满贯,该斩罪。”请了旨意,又将这二十四名作头押赴横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音音鬼,一旦无常万事休。”
却说铁锚厂里杀了四十八个作头,另换一班新作头,更兼各省解来的铜匠、铁匠看见这等的赏罚,哪一个不提心,哪一个不挈胆,哪一个不着急,哪一个不尽力,哪一时不烧纸,哪一时不造锚。只是一件,铸的铸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说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总督老爷见之,也没奈何,欲待宽纵些,钦限又促;欲待严禁些,百姓无辜。三位老爷只是焚香告天,愿求铁锚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爷坐在厂里,正是午牌时分,众匠人都在过午,猛然间作房里罗罗唣唣,泛唇泛舌。三宝老爷最是个计较的,叫声:“左右的,你看作房里甚么人跋嘴?”这正是:
猛虎坐羊群,严令肃千军。
一霎时拿到了作房里跋嘴的。老爷道:“你们锚便不铸,跋甚么嘴?”那掌作的说道:“非干小的们要跋嘴。缘是街坊上一个钉碗的,他偏生要碗钉,因此上跋起嘴来,非干小的们之事。”老爷道:“钉碗的在哪里?”那掌作的说道:“现在小的们作房里面。”老爷道:“拿他来见咱。”
左右的即时间拿到了钉碗的。那钉碗的老大有些惫懒,自由自在,哪里把个官府搁在心上?走到老爷酌面前,放下了钉碗的家伙,深深儿唱上一个喏。左右的喝声道:“嗒,钉碗的行甚么礼?”那钉碗的说道:“礼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里,万民在乡里,农夫在田里,樵夫在山里,渔翁在水里,就是牧牛的小厮也唱个喏哩,这都是礼。我岂没有个礼?”老爷道:“你既是这等知礼,怎么又钉碗营生?”钉碗的道:“小的钉碗就是个礼。假如今日钉的碗多,就是礼以多为贵。假如今日钉的碗少,就是礼以少为贵。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礼以繁为贵。假如今日事简,就是礼以简为贵。岂谓知礼者不钉碗乎?”老爷道:“既是钉碗的,你钉你碗罢,怎么到咱作房里来?”钉碗的道:“老爷作房里有千万个人吃饭,岂可不打破了几个碗,岂可没有几个碗钉?这叫做个‘一家损有余,一家补不足 ’。”老爷道:“你既寻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