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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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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过几场恶火呢?!

  几个人没说什么话,谁都想吐句安慰话,但都开不得口。向老三摸着一处地方,找出攮子来挖坑刨土,王大贵也在白马背上抱下那具尸身。

  “这边也得刨过,”大狗熊闷声说:“坑得朝深处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让野狗来作践他们,春天地气上升,尸味重,积土不堆得厚实些可不行。”

  “算啦,你摸到那边挖罢,”王大贵说:“让他俩靠在一堆,做鬼也不闷寂不好吗?”

  “嗨,这儿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叹息着,没头没脑的:“日后怕再难认出他们的坟头了。谁还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我说,几位哥儿们,我关东山有几句没轻重的话,要在今夜跟几位明说。”关八爷跳起身来说:“在产地拉腿子,承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爱,让我领这帮腿子。谁知我关八无能到这步田地,虽说把盐给运到地头了,但却坑害了这许多兄弟,风吹大海千层浪,浪浪相催,……我既护不了诸位,反使诸位因跟着我白受牵连,实在于心不忍,……等这两位兄弟入土,咱们散了罢。算我关八是个罪人,也请诸位甭再挂心我关八生死了!”

  “散了?!您说咱们就这么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说:“八爷,我们恁情跟您死在一个坑里,——至死不散!”

  “咱们散不了,八爷。”向老三停住手,缓缓地说:“兄弟们葬身郊野,尸骨没寒,咱们不替死人报仇解怨,亲摘朱四判官人头,那还算得人么?”

  “我不知八爷为何要说出这样话来。”大狗熊说:“你一向不是这样,今夜准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们谁都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俗说,一只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坚牢。您就是闯龙潭,探虎穴,总得要几个帮手,不是吗?”

  王大贵没吭声,却猛可的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

  夜朝深处走,风势转猛了,雨丝是一面遮天盖地的冰网,网着早春时日刻骨的奇寒;大伙儿说着话,关八爷沉默的听着,经过一段寂寞,他才又说:“你们都是有家有室,有牵有挂的人,我当然不能强着几位生,强着几位死,盐市也不知怎样结局,危难还在后头,我关东山半生闯荡,生死像阵轻烟,而你们,实在全该……活到……大……平……年。我说,还是散了的好,有你们在身边,我反而不能爽快干事。”

  “您打算独自对付朱四判官,八爷。”石二矮子说:“天下有这等便宜事?要剐要杀,全该我石二矮子剐杀头一刀,要是您有危难,我要挺身替你挡枪子儿。”

  关八爷哑然的踟踌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说:“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解说,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杀朱四判官,我要单独找他谈谈,只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帮盐市一把力,共抗江防军这场猛攻,也就……罢了!人么,总得放条生路,容他有个退步。”

  “不成!八爷。”大狗熊说:“明明白白,朱四判官决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种人,他一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那还会听您的言语?!——你就变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两只贼眼也只看着你的金心银胆,你若单独去找他,那准是白贴一条命罢了。”

  “嗨,”关八爷沉沉深叹着:“可是我总觉得,与其拚着一条命去杀一个人,总不如舍着一条命去度化一个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让他去杀,也许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盐市,能解得万民之危,这七八个兄弟也许会不计较惨死的私仇了……说起来也真颠倒,连我也不知怎会有这种想法,今夜说来可真有几分禅意了。”

  “无论八爷您怎样打算,”向老三说:“咱们都得跟着您,咱们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尸身塞进新刨出的坑里去,王大贵开始拨土。乱世里的生离死别也就是这样的了。摸黑埋葬了两个饮弹的兄弟,几个人又冒着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灵般的走着,除了白马一块玉偶尔发出的短促的喷鼻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了。……一行人朝前摸着走,天黑得看不见路影儿,地面潮湿柔软并不泥泞,他们用脚步踩过了看不见的春天。

  平静而伤感的思绪,一直在关八爷心里萦回着,他必得从其中找出个决定来;思绪在游动,仿佛未来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着一丝光亮。

  江防军北调的消息传至大湖泽,不由领民军的彭老汉不替盐市未来的命运暗捏一把汗,小胡子一旅人沿河布防后,硬把南北呼应之势给切断了。依目前情势来看,民军并不是闯不开防线,但不计死伤闯过去,准也陷进江防军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盐市的危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设法解决掉朱四判官那帮人,使他们不再跟北洋军勾结,拖盐市的后腿;一是自己北赴万家楼、柴家堡那一带,说动北地的大族大户,结伙拉出民枪来,和盐市卷在一起共抗江防军的大举攻扑,只要能苦苦撑持过这一场火,相信北地半边天都会形成野火燎原的态势,到那时,就算他孙传芳再调大军北上,也压不住火势的了。……真能凭自己这腔热血这番心意,把这两宗事办妥,我关八死也该瞑目了。人,终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为解公愤,就难以顾得私仇,查访毒陷罗老大的万家楼内奸,打听爱姑下落,为小馄饨踩着阴险的毛六,这些事只有暂时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看机缘再说了。

  “八爷。”石二矮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雨又像大了些,大袄全湿透了,寒气攻心,四肢麻木;这样不辨东西黑摸下去,准会迷路的。” 


【0077】
 
  “总得巴着个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陆家沟就好了。”大狗熊说:“这样摸下去,铁打的金刚也熬受不了。”

  关八爷的声音在黑里飘来:“我何尝不想着一堆旺火,一餐热烫的饭食,一张暖暖的草铺来着?!但则咱们如今是在鬼门关口儿上,若想早些活着回到盐市,必得要昼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虽说在邬家渡口受了点儿挫折,但他手下至少还有着七八百人枪,再加上防军游骑,这块地上寸步都关乎生死。咱们来时还有十七杆枪,如今三停去了两停,万一被他们踩住,那就很难活得出了……”

  “八爷说的对,”向老三冻得话音抖索着:“咱们势必要死撑着连夜赶路不可,来时推着盐车快不得,回程空着两手,不几夜就巴得着盐市啦!”

  他们寂寂的走下去,没有停留。  人,处身在危难之中,往往连一餐热饭,一盆旺火,一方草铺,都和自己相隔得很远很远……

  在江防军软困中的盐市,仍然安祥的屹立着,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春天的绿意;大王庙的空场子前,高大的银杏树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丽亮的新叶,荷花塘周近的垂杨也都抽垂了鹅黄带绿的新条,各种丛生的灌木,初苏的野草,装点着一野的春色,解冻的运盐河孕一河饱饱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涌奔流……盐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哗如昔,交易如常,并无一丝惊恐的迹象;江防军所谓软困盐市,也只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网而已;事实上,整个县城的米粮杂物,大部份全靠北地运来,而盐市正是北地货物流入县城的咽喉,若是盐市也来它一个反困,受惊受恐的倒该是县城了。

  “只要江防军不笼络土匪贴咱们脊背,盐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烂膏药。”人们都这样谈说着,也都这样忧虑着。

  但自邬家渡口那场拚斗之后,朱四判官像是消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远退至万家楼北的四十里荒荡去了,有人说仍有一些散股盘踞在郑家大洼,没有人确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里。这正是关八爷竭耗心神要找出来的。那夜悄悄的带着四个弟兄回盐市,就一直没在街头漏过脸;窝心腿方胜来拜望他,提起剐杀毛六的事。

  “我说八爷,我盼望这着棋没走岔步儿,”方胜说:“除掉那夜在场的几个人,没有外人知道我已经把那恶贼交给小馄饨活剐掉。我对外放话,只是说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骗到盐市来了,您知道,那笔钱原是朱四判官该得的,这就叫做活钩鱼,那六千大洋是鱼饵。”

  “您干得好,”关八爷说:“朱四判官虽不至于怎样动火,但叫他平白把这六千大洋送给盐市,只怕他也没有这个雅量。”

  “我这是存心引他上钓,”方胜说:“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家伙的心,——他眼里只有你关八爷,并没把盐市放在眼下。也许他会错当您还没回来,带着一小股人潜进盐市来谋夺那笔钱,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关八爷苦笑着,感慨的说:“方爷,您把我看得这么重法儿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会缠着我,伤害了六合帮八个兄弟?……您若能引他进盐市,我倒想单独会一会他,我要尽力去度化这个恶匪。”

  “您说‘度化’?!我的八爷!”方胜讶然了。

  关八爷闭上眼,点点头,缓缓的应了个嗯字。

  而方胜却摇起头来。

  “这未免太心慈,太过份了,八爷。”他说:“八爷,我这人也正一付直心肠,衔不住心底的话,一时急起来就冲口而出。……我不配批断八爷您的不是,您该晓得,咱们师徒几个全都崇敬您。我方胜做事,黑白分明,对于这帮奸恶的家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独像朱四判官这种恶匪,该捉住就杀,千万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会想到‘度化’?”

  “您觉得钱九如何?”关八爷反问说:“当初咱们若是杀钱九,不也就杀了?!”

  “这个……这……个……”

  一想到关八爷释放匪首钱九的事,窝心腿方胜就感动得满眼盈泪,透过薄薄的晶莹的泪光去看关八爷那张脸,方胜就觉得一别数月,豪气干云的关八爷似乎有了很多变化,他那张红涂涂的有棱有角的脸,经过长途风雪和一场接一场生死相衔间不容发的搏杀,更显得苍老而憔悴,六合帮大部份弟兄的惨死,使他昂昂眉宇间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伤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来,给人一种深沉的撞击,他不能懂得对方内心蕴含有多么深,他究竟想怎样?要怎样?但他那样的不计后果开释钱九确是常人做不出的豪举,如今钱九早已不是当初的钱九,关八爷那一举,使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新人……

  “朱四判官虽凶虽恶,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诈,”关八爷沉吟说:“我再三思量过,一个人为匪作歹也并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帮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军勾结,保住盐市,我想我宁愿力劝向老三他们,忘卸……私……仇……”

  “八爷,您这番苦心,我方胜算是佩服到顶了,只怕想说服朱四判官,实在很难。”方胜说:“我这就得把诱擒四判官的法子说给您听听,当然无须您亲自出面,只要您暗里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盐市上人跟北地风俗一样,每年都有几次庙会……”

  “哦,”关八爷说:“您是想藉行庙会,把朱四判官诱进盐市来?”

  方胜点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

  “嘿嘿嘿我说方爷,”在外间的石二矮子一路笑进来说:“您这主意想对了,——那朱四判官专爱玩这套把戏,上回在万家楼,他可不也是藉万家各族行赛会的时刻闯进人窝的么?……您只要一行庙会,四判官准到。”

  “矮鬼你可甭幸灾乐祸抱那歪心眼儿,”大狗熊跟过来骂说:“四判官真趁着庙会闯进人窝来,可没什么热闹好给你瞧的!八爷他清楚,上回在万家楼,若不是咱们拚命出手,差点儿连锅砸掉,——我说方爷,这主意行不得,万一他带一拨土匪混进来,再来一个暗打明,那可够瞧的。”

  “你们先甭打岔,让咱们听听方爷怎么个打算?”向老三正经地说:“咱们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这回当然得把算盘拨准,不会再吃那种亏了。”

  “依我的打算,咱们决不致吃亏,”方胜说:“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盐市有个太阳会,再过去,四月初一,盐市西的天齐庙还有个天齐会。这都是极隆重的庙会。咱们在起会前,先得把一拨人枪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军,另把一拨人夹在庙会的扮会人群里,再把各处扮会人全都戴上一种暗号,朱四判官那拨人,定也扮成一堂会混进来,到那时,见他们没戴暗号,咱们就每三个人不动声色的软贴他一个,不容他有亮枪的机会就把他们贴倒,……八爷您说,这主意可行得?”

  “嗯,……嗯……”关八爷思量着说:“不错,方爷,咱们若能事先把耳线、眼线、出会的方式全都细心计算好,拉下一面天罗地网来,那只怕朱四判官不来罢了!不过,当着几个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话说在前头,——万一朱四判官进盐市,这人得交给我关八一个人对付,几位千万不能先报私仇!等我办完这宗事,我得单独去一趟万家楼,去说服他们拉起枪队来替盐布撑腰,盐市若能得到他们伸出援手,江防军也就不足畏了!”

  “谁敢不听您的吩咐来着,八爷。”石二矮子红着眼圈儿,无可奈何的摊开两手说:“但您总得想想咱们的心意,雷一炮他们的尸骨没寒,咱们一心全是血饼儿,您总得让咱们多杀几个土匪解解愤,不能叫咱们袖着两手。”

  “嗨,”关八爷长叹一声说:“向老哥,你就带着他们三个去帮方爷的忙,听方爷安排去罢!”  眼看着窝心腿方胜带着四个弟兄远去了,关八爷两眼不禁有些一时找不出因由的潮湿,把一腔豪情义气化落在举目无尽的旷野苍生的头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自鸣钟的金色摆锤滴滴答答的晃动着,时辰淌过去,它淌过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迹,往昔的日子总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迹在海一般广大的血泪江湖上,看过多少不平与冤抑,见过多少绝望的挣扎与痛伤,石二矮子这直性人说的不错,——总不能袖手!也正因这样,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里,有了轮转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脱不掉的恩仇像把锁,将人舆人锁结成一串连环。

  即使不作意气之争,也得用鲜血来涂染岁月,涂得人眼前和身后一片殷红,救世不成,到头来也许变成害世了。自己总参不透这些,只觉得应该多度化,少杀戮;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宁可牺牲自己去换回他一点人性里的原有的仁心。而这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了……万一我关八死在朱四判官手里,罗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们,你们不要怨我关八没能为你们伸报冤仇,抚孤慰寡,盐市上近万人的命运,更重过你们已成定局的惨遇,我只好先这样默祷着了。

  一张张起庙会的帖子不但贴遍了盐市,也贴遍了盐市以北,隔着运盐河的各处乡野,这些帖子张到那儿,那儿就起了喧哗的摇动,人们不能不怀着惊奇、忧心、关切和轻恐,纷纷议论著这回事;不错,在往年,盐市上规模盛大的太阳会和天齐会起时会,盐市以北几十里的各村各镇都要拉出玩会的班子,锣鼓喧天的赶去迎神,出会那天,几十个会班子麇聚东郊旷野上,顺序经过几里长的大街,到福昌栈后土岗的鬼神坛去焚香拜神。但在今年情势不同,谁都料着江防军即将大举攻扑,都错以为处在风声鹤唳中的盐市一定没有那份心肠起会,谁知起会帖子竟然一张一张的贴出来了,难怪人们惊异之余,议论纷纷了。 


【0078】
 
  “也除得关八爷有这种胆子,竟敢在江防军跟土匪的牙缝里打滚,”有人说:“假如江防军跟土匪趁着起庙会的时刻夹攻盐市,那怎么得了?”

  “谁都晓得,关八爷根本不在盐市,”有人抬杠说:“他要是真在盐市,也许就不会主张盐市起会了。”

  “敬神总是好的,神佛总会默佑着盐市的吧。”

  就这样,各乡镇的会班子还是鸣锣聚众,纷纷练起会来,同时派出会首去盐市抽签,(排定出会行列的前后顺序。)各处整天都听得见练会的锣鼓声。

  离出会的日期愈来愈近了……

  盐市的东郊设起一座座绵延数里的香棚来,每座香棚前都设着迎神的长案,古磁香炉里昼夜不息的燃着长香,悬挂在棚架上的香烛纸马、保命符,幸福符、各类经文善本,在长香腾起的烟篆中瓢动着,转暖的柔风和春三月的艳阳,使大气中满漾着穆穆的气氛。而盐市上领头会的会班子,也早在勤练着了。

  “瞧罢,怕也只有汤六刮汤爷有这样的神力,能练得多年没人拿得动的金钱伞!”

  这种赞叹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钱大伞确有许多年没人耍得了,实在说,一般没有点儿武功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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