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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之制,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可也;据以为法,而弊即在焉。重者,用之重也,非一选举而可毕任贤养民之道也,用之重而治可几矣。
〖二〗
罢兵必有所归,兵罢而无所归,则为盗、为乱。张说平麟州叛胡,奏罢边兵二十万人,而天下帖然,盖其所罢者府兵也,府兵故农人也,归而田其田、庐其庐,父子夫妇相保于穹窒栗薪之闲,故帖然也。于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无救于国之危乱,审矣。
说之言曰:“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将帅苟以自卫及役使营私而已。”夫民之任为兵者,必佻宕不戢、轻于死而惮于劳之徒,然后贪釃酒椎牛之利、而可任之以效死。夫府兵之初,利租庸之免,而自乐为兵,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迨其后著籍而不可委卸,则视为不获已之役,而柔弱愿朴者,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若此者,其钝懦之材,既任为役,而不任为兵,畏死而不惮劳,则乐为役以避锋镝,役之而无不受命,骄贪之将领,何所恤而不役以营私邪?团队之长役之矣,偏裨役之矣,大将役之矣,行边之大臣役之矣;乃至纨袴之子弟、元戎之仆妾役之矣;幕府之墨客,过从之游士,弹筝击筑、六博投琼、调鹰饲犬之徒,皆得而役之。为兵者,亦欣然愿为奴隶以偷一日之生。呜呼!府兵者,恶得有兵哉?举百万井疆耕耨之丁壮为奴隶而已矣。纵遣归田,如奴隶之得为良人,而何弗帖然邪?
无彊悍不受役之气,有偷安不恤役之情,因其有可役之资,而幸收其效役之利,行则役于边臣,居则役于长吏,一时不审,役以终身,先世不谋,役及后裔,天下之苦兵也,不待矢石相加、骴骼不返、而后怨毒填胸矣。是张说所奏罢之二十万人,无一人可供战守之用,徒苦此二十万之农民于奉拚除、执虎子、筑毬场、供负荷之下。故军一罢,而玄宗知其劳民而弱国也,而募兵分隶之议行,渐改为长从渐改为犷骑。穷之必变,尚可须臾待哉?而论者犹责玄宗、张说之改制异于古法,从事于君子之道以垂法定制而保国安民者,不宜如此之卤莽也。
所患者,法弊已极,习相沿而难革,虽与更张,害犹相袭。故自说罷边兵而边空,长从彍骑制未定而不收其用,边将承之,畜私人,养番兵,自立军府,以酿天宝之乱。盖自府兵调戍之日,早已睥睨天下之无兵,而一旦撤归,刍粮赢余,唯其所为,而朝廷固莫之能诘也。数十年府兵之流祸,而改制之初受之,乃举而归过于召募,胡不度人情、循事理,而充耳塞目以任浮游之说轻谈天下事邪?
〖一二〗
一议也,而以私与其闲,则成乎私而害道。唐、宋以下所称持大体、务远图之大臣,未有不杂公私以议国事者,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挠而相胁。
玄宗与宰相议广州刺史裴伷先之罪,张嘉贞请杖之,张说曰:“刑不上大夫,为其近于君也,且所以养廉耻也。”其言韪矣,允为存国体、劝臣节之訏谟矣。既而又曰:“宰相时来则为之,大臣皆可笞辱,行及吾辈。”此与宋人“勿使人主手滑”之说同。苟怀此心以倡此说,传之上下,垂之史策,人主将曰:士大夫自护其类以抗上而避害,盖古今之通习,其为存国体、奖士节,皆假为之辞,不可信也。贾谊以不辱贵大臣谏文帝,亦与说略同,而谊以新进小臣,非绛、灌之伍,自可昌言而无讳。说怀“行及我辈”之心,与同官噂沓以语,则不可令人主闻,而开后世臣主猜防之釁。念一移而言随得咎,过岂在大哉?
且夫士之可杀不可辱者在己也,非挟持以觊上之宽我于法也。居之以淡泊,行之以宁静,绝贿赂之门,饬子弟之汰,谢游客之邪,息党同之争,卓然于朝右,而奚笞辱之足忧?诚有过也,则引身以待罪;言不庸也,则辞禄以归耕。万一遇昏暴之主,触妇寺权奸之忌,而辱在不免,则如高忠宪攀龙之池水明心,全肢体以见先人于地下。又其不幸,固义命之适然,虽辱而荣者。规规然计及他日之见及,而制人主以不我辱,士大夫有门庭,而君不能有其喜怒,无怪乎暴君之益其猜忌,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说自诩其识之及远,而自君子观之,何以异于胥史之雄,钳制其长吏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
天下之公理,以私乱之,则公理夺矣。君臣之道丧,唐、宋之大臣自丧之也。于是而廷杖诏狱之祸,燎原而不可扑矣。
〖一三〗
春秋纪晋盟诸侯于商任,以锢栾氏,讥其不能抚有,而又重禁之于人国,为已甚也。封建之天下,国各私其人,去其国则非其人,于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而硕鼠之诗曰:“逝将去女,适彼乐士。”亦挟去以抗其君。上下交相疑贰,衰世之风,不可止矣。
天下而一王矣,何郡何县而非一王之土?为守令者,暂相事使而固非其民,民无非天子之民也。土或瘠而不给于养,吏或虐而不恤其生,政或不任其土之肥瘠,而一概行之,以困其瘠,于是乎有去故土、脱版籍而之于他者。要使耕者耕、工者工、贾者贾,何损于大同之世,而目之曰逃人,有司者之诐辞也,恶足听哉?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客胜而主疲,不公也;而新集之民,不可骤役者也。生未定而力不堪也。若夫捡括之而押还故土,尤苛政也。民不得已而远徙,抑之使还,致之死也。开元十年,敕州县安集逃人,得之矣,特未问其所以安集之者奚若也。安集之法,必令供所从来,而除其故籍,以免比闾宗族之代输,然后因所业而徐定其赋役,则四海之内,均为王民,实不损,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
然则邑有逃亡,可罪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地之肥硗,既其固然矣;征徭之繁简,所从来者非一日也。转徙多,则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问其徭役堕积之敞而平其政,非守令之能专,乃抚治大臣所任也。邑多新附之民,可赏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守令之贤不肯,能及于版籍之民,而不能加之新附,若其以小惠诱人之来徙者,又非法之所许也。无旷土,无旷民,解法禁以任所在,而土者仕、农者氓,安集之令,犹为赘设也乎!
〖一四〗
唐多才臣,唯其知通也。裴耀卿之于漕运,非可为万世法者乎?壅水以行舟,莫如易舟以就水;冒险以求便,莫如囚时而避险;径行以求速,莫如转递以相续。江河各一其理,南北舟工各一其习,水之涨落各一其时,舟之大小各一其制。唯不知通也,以一舟而历数千里之曲折,崖阔水深,而限之以少载;滩危碛浅,而强之以巨艘;于是而有修闸之劳;拨浅之扰,守冻之需迟,决阳之阻困;引洪流以蚀地,乱水性以逆天,劳攰生民,縻费国帑,强遂其径行直致之拙算,如近世漕渠,历江、淮、汶、泗、河、济、漳、沽,旷日持久,疲民耗国,其害不可胜言,皆唯意是师,而不达物理者也。
于天下之务者,因天之雨旸,就地之险易,任人之智力,为其所可为,不强物以自任;则以理繁难、试艰危、通盈虚、督偷窳、禁盗侵,无不胜也,自宋以后,议论猥多,而不可用者,唯欲以一切之术,求胜于天时、人事、物力,而强以从己而已矣。唯唐有才臣,方之后世,何足述哉!
〖一五〗
帝王立法之精意寓于名实者,皆原本仁义,以定民志、兴民行,进天下以协于极,其用隐而化以神,固不在封建井田也。井田封建,因时而为一切之法者也。三代贡举之法不传,唯周制之散见者,有大略之可考。任以其职,正以其名,寓其纳民于善之心,使习之而相因以兴行,且以昭示人君君师天下,非徒会计民产以求利用,故领之以司徒;而冢宰宗伯不偏任焉。其意深远,虽百世可师也。
夫贡举者,一事而两道兼焉。选天下之才,任天下之事,以修政而保国宁民,此一道也。别君子于小人,荣之以爵,养之以禄,俾天下相劝于善,而善者不抑,不善者以悛,此又一道也。两俱道,而劝民以善之意,尤圣人之所汲汲焉。人劝于善,国以保,民以宁,此本末之序也。故冢宰者,任治者也,宗伯者,任已登已进之贤才,修其轨物者也;而进贤之职,一任之司徒。徒之为言,众也,合君子野人而皆其司;司君子之教,以立野人之则,而天下万有之众庶,皆仰沐风化以成諴和。徒岂易司者哉?乃其鼓之、舞之、扬之、抑之,不待刑而民自戒,不待礼而民自宾,则唯操选举之权,以为之枢机,一授之司徒,而天下咸谕天子之心,曰:上之使牧我养我而疆理我者,莫匪欲吾之善,而咸若于君子之道也。故选举领于司徒,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诚万世不易之至道与!
唐之旧制,贡举掌于考功,是但为官择人,而非求贤于众矣。开元二十四年,改以授礼部侍郎,是以贡举为缘饰文治之事,而浮华升进,民行不兴矣。风俗之陵夷,暗移于上之所表著,而不知名之所存,实之所趋,未有爽焉者也。自贡举不领于司徒,而贡举轻,一人之予夺私,而兆民之公理废矣。自司徒不领贡举,而司徒轻,但为天子头会箕敛之俗吏,而非承上天协君叙伦之天秩矣。士竞于浮华,以弃其实行;民迫于赋役,以失其恒心。一分职在事之闲,循名责实,治乱之大司存焉。良法改而精意亡,孰复知先王仁义之大用,其不苟也如此乎!善师古者,凡此类勿容忽焉不察也。其他因时随士以立一切之法者,固可变通以行其化裁者也,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
〖一六〗
李林甫之谮杀太子瑛及二王,为寿王地也。武惠妃薨,寿王宠渐衰,而林甫欲树私恩、怙权势,志终不移,谋之愈很,持之愈坚,凡可以荧惑主听、曲成邪计者,尤剧于惠妃未死之前,以其为己死生祸福之枢机也,可以得当者,无所不用。然而玄宗终以忠王年长好学,闻高力士乘闲片言,储位遂定,林甫莫能置一喙焉。繇此观之,奸邪自诩得君,劫廷臣以惧己,其夸诞无实之伎俩,概可知矣。
非徒玄宗中载未甚淫昏也,即极闇懦之主,一听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牵曳,亦情之必不能而势之不可得者。且奸臣孤媚以容身,抑岂若董卓、高澄威胁上以必徇己志而俾君怼怨哉?唯探其意之所欲为于前,秘其事之所自成于后,举凡其君之用舍从违,皆早测而知其必尔,乃以号于众曰: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恩者其恩,威者其威,群工百姓待命于敕旨既下之余,不得亲承顾问,则果信恩威之出于奸臣,而人主唯其牵曳,乃以恐喝天下,笼络而使归己,虽有欲斥其奸者,弗敢发也。
然则苟有忠智之士,知其术之仅出乎此,则以武氏之悍淫,周、来、侯、索之骤衔天宪,诸武、二张之密侍内廷,而攻击者弗伤,按杀者无惮,直言请斥远之者反见任使,况其乱非武氏之世,犹可与言者乎?特患无明理察情之士,灼见而不惑耳,岂果有不可拔之势哉?恶之、恨之、疑之、畏之,私议于下,徒罹于祸以瘖死屠门,奸邪之所以益逞,忠真之所以益替,人君之所以益迷,可胜悼哉!
〖一七〗
天宝元年,置十节度使,其九皆西北边徼也。唯河东一镇治太原,较居内地。别有岭南经略,长乐、东莱、东牟三守捉,亦皆边也,而权抑轻。若畿辅内地,河、雒、江、淮、汴、蔡、荆、楚、兗、泗、魏、邢,咸弛武备,羊苟安,而倚沿边之节镇,以冀旦夕之无虞,外疆中枵,乱亡之势成矣。盖自一行立两戒说,分用文用武之国,于是居轻御重、疆枝弱干之术行,而自诧其巩固。方玄宗之世,吐蕃、突骑施、奚、契丹虽倔强不宾,而亦屡挫衄以退,本无可用防御者。无故而若大患之在边,委专征之权于边将,其失计固不待言矣。即令外寇果彊,侵陵相迫,抑必内屯重旅,以时应敌,而不容栖重师于塞上,使玩寇失防,一败而无以为继。况周、汉之亡,癰先内溃,覆车不远,岂尽繇四裔乎?
寇之起于内也,非能亟聚数万人以横行天下;其或尔者,又皆乌合而弗难扑灭者也。唯中原空其无人,则旋灭旋起,而无所弹压。撤边兵以入讨,必重虐吾民,而人心离叛;偶一折丧,乘势以收溃卒,席卷以行,而边兵皆为贼用,然后鼓行而人无人之境,更无有挟一矢以抗之者,社稷邱墟在日晚之闲耳。
夫使禄山之乱,两河、汝、雏、淮、楚之闲,有大臣屯重旅,拊其入关之背,而迫之以前却两难之势,贼其敢轻窥函谷哉?封常清一身两臂,募市人于仓卒,以授贼禽,其为必败无疑矣。二颜之起河北,张,许之守唯阳,皆率市人以战,贼之所望而目笑者也。李、郭虽出,九门克捷,而不救潼关之败。观于此,则虚其腹心,以树彊援于四末,一朝瓦解,大厦旋倾,势在必亡,无可拯救,必然之券矣。
且重兵之在边也,兵之疆弱,朝廷不得而知也;将之忠奸,中枢不得而诘也。兵唯知其将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将一失其所守,而自放为游兵,溃而散,靡而降,反戈而内讧,岂徒禄山犯阙、天子奔蜀为然乎?杨刘一溃,而朱友贞匹马无投;恒州一衄,而石重贵束身待缚;种师道入援不振,而宋徽父子懀鲁且跃突瘛GЧ虐芡鲋还欤源笕皱崞穑榛鹞拊淅淳靡印6豪柩糁停钗惺眩荒似渫鲆玻嘁员呓谷酰蕉迓茫坏卸恐铩:笾北L煜抡撸筛ゼ睿
〖一八〗
唐政之不终者凡三:贞观也,开元也,元和也。而天宝之与开元,其治乱之相差为尤县绝。夫人之持志以务修能,亦难乎其始耳,血气未定,物诱易迁,智未开,守未固,得失贞淫治乱之故未熟尝,而易生其骄惰;及其年富力疆,见闻益广,浮荡之志气已敛,声色之娱乐已厌,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则靡而淫,玩而弛,纵而暴,皆日损以向于善;此中人之恒也。太甲、成王终为令主,亦此而已矣。唐之三君,既能自克以图治于气盈血溢、识浅情浮之日矣,功已略成,效可自喜溢,而躁烈之客气且衰,渔色耽游之滋味已饫,乃改而逆行,若少年狂荡之为者,此又何也?于是而知修德之与立功,其分量之所至,各有涯涘,而原委相因也。
夫苟以修德为心与?德者,无尽之藏也,未之见,则一善成而已若有馀矣,天下之可妨吾善者,相引以迁而不自觉;既见之矣,既习之矣,仁不熟不安于心,义未精不利于用,浩乎其无涯矣,森乎其不可犯矣,亹斖乎相引以深密,若登高山,愈陟而愈见其峻,勿容自释也。故所患者,始之不自振也,继之不自省也,而不患其终之不自保也。师保在前,疑丞在后,古人之遗文,相督而不假,窥其精意,欲从而末繇,则虽未日进于高明,而可不失其故步,奚忧末路之猖狂哉?
苟其以立功为心,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与?则功者,有尽之规也,内贼未除,除之而内见清矣;外寇未,之而外见宁矣;百姓未富,富之而人有其生矣;法制未修,修之而国有其典矣。夫既内无肘腋之奸,外无跳梁之敌,野鲜流亡,而朝有纲纪,则过此以往,复奚事哉?志大而求盈,则贪荒远之功;心满而自得,则偷晏安之乐;所愿者在是,所行者及是,所成者止是,复奚事哉?邪佞进,女宠兴,酣歌恒舞,而曰与民同乐;深居晏起,而曰无为自正。进厝火积薪之说者,无可见之征;抱蚁穴金堤之虑者,被苛求之责。智浅者不可使深,志小者不可使大,度量有涯,淫溢必汎,盖必然之势矣。
是以古之圣王,后治而先学,贵德而贱功,望之天下者轻,而责之身心者重,故耄修益勤,死而后已,非以为天下也,为己而已矣。为己者,功不欲居,名不欲立,以天子而无殊于严穴之士,志日专,气日敛,欲日憺忘,心日内守,则但患其始之未正也,师保任之也;不患其终之不永也,无可见之功勋,则无告成之逸豫也。唐以功立国,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于学士大夫置不讲焉,三君之不终,有以夫!
〖一九〗
大义不可易,显道不可诬,苟且因仍,无能改者,不容终隐于人心,而不幸发自德薄望轻之日,又或以纤曲邪妄之说附会之,遂以不伸于天下,君子之所重叹也。
商、周之德,万世之所怀,百王之所师也。祚已讫而明礼不可废,子孙不可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诈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内争起,不相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