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接着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人们说,呸!也许不是什么人们,而是些女巫和术
士——他们说,从吊死的人身上拿下来的绞索或皮带,会保证你处处走好运。但是
我没有拿齐格菲里特身上那根皮带,因为我希望您的好运是来自主耶稣,而不是来
自巫术师。”
雅金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叹息了好几声,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
第二十七章
在雅金卡离开后的第九天,兹皮希科才到达斯比荷夫的边界,但是达奴莎已经
快要死了;要把她活着送到她父亲那里,这是完全无望了。
第二天她已经语无论次,答非所问。他看出她不但神经已经错乱,而且她患的
这种病决不是她那饱经折磨、历尽了囚禁、苦刑和不断的惊吓以致弄得精疲力竭的、
孩子似的躯体所能抵挡的。也许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日耳曼人的那一场喧嚣的格斗,
使她的恐怖达到了顶点,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患了这种病。从那时候起,直到他们到
达旅程的终点为止,她的热度从来没有退过。一路上所以还算顺利,是因为在走过
整个可怕荒野的过程中,她始终像个死人一样,兹皮希科这才千辛万苦,把她送过
来了。走完了荒野,来到有人烟的地方,来到农民和贵族居住的村庄里,困难与危
险总算告一段落。人们听说他带来的这个人是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救出来的、和他
们自己同种族的一位姑娘,尤其是听说她就是民间歌手在乡村里、小屋里和茅舍里
所歌唱的那个功勋卓著的尤仑德的女儿,都争先恐后地给予帮助和效劳,使他们获
得了良好的马匹和粮食。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欢迎他们。兹皮希科不必再把她安置在
马鞍上的担架里了,年轻力壮的人都乐于抬着担架把她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
把她当作一个圣徒似的小心抬着。女人们都百般小心地照料着她。男人们听到她所
受的苦难,都咬牙切齿,有不少人还穿上了铁的甲胄,拿起剑、斧、矛枪,跟兹皮
希科一起走,以便加倍地报复这个怨仇。因为这个英勇的民族甚至认为报仇雪耻、
以怨报怨都还不够。
但是兹皮希科当时想的并不是报仇;他想的只是达奴莎。他一直忐忑不安;一
看到她有暂时好转的迹象,就产生了希望;一看到她病情恶化,就郁郁不乐,感到
绝望;他自己也明白她的病情确实在恶化中。在旅程开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有过
这样一种迷信的想法:死神寸步不离地跟踪着他们,只等他们一旦走到某个渺无人
烟的地区,就趁机向达奴莎扑过去,劫走她最后的一口气。这种幻觉,或者说这种
感觉,到了漆黑的午夜,就尤其显著,因此他不止一次悲伤绝望地想要转回身去,
跟死神决一死战,像通常骑士与骑士搏斗那样,拼一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旅程结束
的时候,情形可更糟了,因为他觉得死神不止是在追随着他们,而且就在他们扈从
队里;你当然看不见它,但它就在你身边,你可以感觉到它的阴森森的冷气。他知
道,要对付这样一个敌人,勇敢、气力和武器都无济于事,他非得把他最珍贵的生
命——达奴莎——作为牺牲品交给它不可,甚至根本无法同它进行战斗。
这是一种最恐怖的感觉,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暴风雨般的、无可抗拒的忧愁,
一种像大海一般深沉无底的忧愁。因此当兹皮希科望着他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能
克制自己不呻吟么?他的心能不因痛苦而破碎么?他用一种情不自禁的责问语调向
她说:“难道我是为了这个而爱你么?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东寻西找、把你救出来,
结果却要在明天把你埋入地下,从此再也看不到你么?”接着他就望着她那烧得发
红的双颊,望着她那没有表情的、呆滞的眼睛,又问她道:
“你就要离开我了么?你不觉得难过么?你宁愿一走了事而不肯同我待在一起
么?”他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胸口问得发胀,但又无法把自己的感情用眼泪发
泄出来,因此对于折磨着这个无辜的、无知的、将死的孩子的那种无情的力量,满
怀着愤怒和憎恨。如果那个邪恶的仇敌,那个十字军骑士在场的话,兹皮希科一定
会向他扑过去,像一头野兽似的把他撕成粉碎。
到达公爵的森林行宫的时候,兹皮希科本想停歇一下,但因为正是春季,行宫
中阒无一人。守宫的人对他说,公爵夫妇已经到普洛茨克他们的兄弟齐叶莫维特那
里去了。他因此决定不上华沙去,而到斯比荷夫去,尽管到了华沙,御医也许会给
她一些治疗。那个决定是可怕的,因为他觉得她已经完了,他已不能把她活着送到
尤仑德那里去了,
但是正当他们距离斯比荷夫只有几小时路程的时候,他心里又闪现出最明亮的
一线希望。达奴斯卡的脸上不是烧得那么发红了,眼神也不是那么不安了,呼吸不
那么沉重和急促了。兹皮希科一看到这情形,就立刻吩咐停下来,让她休息一下,
自由自在地透口气。
现在离开斯比荷夫的居民区只有三英里地了,他们走过田野与草地之间一条弯
弯曲曲的小径,来到一棵野生的梨树旁边停下来,树枝给病人遮住了阳光。人们都
上了马,解开马笼头,让马儿吃草。两个雇来侍候达奴莎的女人和抬着她的几个青
年人,因为路上疲乏和天热,都躺在树荫里睡着了。只有兹皮希科待在担架旁边侍
候她,他坐在梨树根上,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她。
周围一切好像都在午睡,一片寂静,她宁静地躺着,闭着两眼。但是兹皮希科
觉得她并没有睡着,——当草地另一头有个刈草人停下来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大镰
刀的时候,达奴莎微微颤动了一下,张开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她的胸脯起伏,
仿佛在深深地呼吸,嘴里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道:
“花儿好香……”
这是他们动身以来她第一句说得明白清醒的话;和风确实从太阳晒热的草地上
吹来一股混和着干草、蜂蜜和香草的浓郁的芬芳气息。兹皮希科认为她神志清醒了。
他心里快乐得发抖,真想一下子扑到达奴莎脚下去。但又怕吓了她,就断了这个念
头,只是跪在担架前面,向她俯着身,低声说:
“亲爱的达奴莎!达奴莎!”
她又张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脸上浮起笑容,跟她在烧沥青人的小屋里时
一样,神志并没有清醒,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兹皮希科!……”
她想伸出手去抱他,但因为虚弱不堪,伸不出手去。兹皮希科拥抱了她,激动
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是获得了极大的恩惠而在感谢她似的。
“我赞美主,”他说,“你毕竟醒过来了……天主哦……”他说不下去了,彼
此默默相望了一会儿。只有那吹动着梨树叶子的芬芳的和风、草地上蚱蜢的唧唧声
和割草人那遥远而不清楚的歌声在打破这寂静。
达奴莎继续笑着,似乎愈来愈清醒了,脸容像个睡着的孩子梦见了天使,后来
脸上却渐渐呈现出一种惊奇的神色。
“哦!我在哪里呀?”她问。兹皮希科高兴极了,一句等不及一句地断断续续
不知口了她多少话。
“就要到斯比荷夫了!你同我在一起,我们正要去见亲爱的爸爸。你的苦受完
了。哦!我亲爱的达奴莎,我四处找寻你,把你救出来了。现在你脱离了日耳曼人
的魔掌。别害怕!我们马上要到斯比荷夫了。你病了,但是主耶稣赐给了你慈悲。
经历了多少悲哀,流出了多少眼泪呀!亲爱的达奴莎!……现在,一切都好了!你
只会享受到幸福了。啊!我费了多少气力找寻你呵!……我走得多远呵!……哦!
伟大的天主!……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仿佛从胸口扔掉了最后一大块压得透不过气来
的石头似的。
达奴莎静静地躺着,想要回忆起一件什么事来,尽在思索。她终于问道:
“那末你没有忘记我么?”
眼睛里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上落到枕头上。
“我怎么能忘记你?”兹皮希科喊道。
这一声呼喊流露出的感情比最热烈的声明和誓言还要强烈,因为他始终全心全
意爱着她。打从他找到她的那个时刻起,他就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宝贵的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那个刈草农民的歌声停止了,他又在磨大镰刀了。
达奴莎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但声音很低,兹皮希科听不清,便俯下身去问她:
“你说什么,亲爱的?”
她又说了一遍:
“好香的花。”
“因为我们就在牧地附近,”他答道。“我们马上就要走,要到亲爱的爸爸那
里去了,我们也把他从俘虏中救出来了,你将永远是我的。你听得见我的话么?你
懂得我的意思么?”
兹皮希科突然吃了一惊,因为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
冷汗来。
“你怎么啦?”他惊惶失色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根根倒竖起来了,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你怎么啦,告诉我,”他重说了一遍。
“天黑了,”她低声说。
“天黑了么?怎么,太阳正在照耀着,你却说‘天黑了’?”他气急地问。
“你刚才还是神志清醒的啊!凭天主的名义,我恳求你,说吧,即使说一个字也罢!”
她依旧蠕动着嘴唇,可是连低声说话都不行了。兹皮希科猜想,她是竭力要说
出他的名字,她是在喊他。紧接着,那双憔悴的手开始在她身上盖着的毯子上抽搐。
这景象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现在,毫无疑问,她断气了。
兹皮希科又惊恐又绝望,开始呼天抢地,仿佛这一声声哀求救得了达奴莎的命
似的:
“达奴斯卡!哦,仁慈的耶稣!……无论如何要等一等,等我们赶到斯比荷夫
啊!我求你等一等!哦,耶稣!耶稣!耶稣!”
他的哀求惊醒了睡着的两个女人,在附近草地上看守着马匹的仆人们也跑过来
了。他们一眼就猜到出了什么事,统统跪了下来,大声念着连祷。
微风停了。梨树上的叶子再也没有了沙沙声。深沉寂静的田野上只听到一片祷
告声。
连祷结束的时候,达奴莎又张开了一次眼睛,仿佛要最后一次望一下兹皮希科
和这个阳光照耀的世界。从此她长眠了。
※ ※ ※
那两个女人合上了她的眼睑,就到草地上去采花。仆人们跟在她们后面。他们
沐着阳光,在繁茂的草地上走着,好像田野上的精灵似的,不时地一面弯下身去采
花,一面哭泣,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哀。兹皮希科跪在担架旁边的阴影里,
头靠在达奴莎膝上,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好像他也死了。但是采花人继续在各处
采摘着金盏草、金凤花、风铃草和许多红色、白色、气味很香的小花。还在草原中
潮湿的小田地里找到了山谷里的百合花,在休耕地的边缘上采到了些小连翘,每人
采了满满的一大抱才停止。然后伤心地围立在担架四周,着手把它装饰担架,又在
尸体上铺满鲜花,只有死者脸上没有铺花。这张脸在风铃草和百合花的衬托下越发
显得洁白、平和、静穆,好像是在长眠中的宁静的天使。
高斯比荷夫不到三英里路了。他们流了不少悲伤与苦痛的眼泪以后,就抬起担
架,向着森林走去——从那里起,就是尤仑德的领地了。
男人们牵着马匹走在前面。兹皮希科自己抬着死者,把担架举在头顶上,两个
女人抱着多余的花束和草束,唱着赞美诗。沿着长满草木的草地和灰色休耕地慢慢
走去,很像一个送葬的行列。蓝色的晴空里没有一点儿云,整个大地都沐浴在温暖
的、金色的阳光下。
第二十八章
他们终于带了达奴莎的尸体到达斯比荷夫的森林中,森林的边界日日夜夜由尤
仑德的手下人看守着。先派了一个下人赶到托里玛老头和卡列勃神甫那里去报信,
其余的就领着这一行人先经过一条曲折而凹陷的小路,又走上一条宽阔的森林大道,
出了森林,走过一大片沼泽和泥沼地以及鸟儿麇集的泥塘,来到斯比荷夫城堡所在
地的一个高地上。一走出森林就听到教堂的钟声,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已经传到斯比
荷夫了。没多大工夫,远远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迎面而来。走到离草地两三个箭程
距离的地方,就可以看清那些来人的面貌了。走在前面的是由托里玛扶着的尤仑德,
他拿着一支探路棒。由于他身材魁梧,两只眼睛成了通红的洞孔,一头长长的白发
披在肩上,使人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卡列勃神甫走在他旁边,身穿白色法衣,手里
拿着十字架。走在他们后面的一群人持着尤仑德的旗帜,上面绣着他的纹章,由斯
比荷夫的武装人员护卫着。再后面就是包着头巾的已婚女人和没有头饰的姑娘。人
群后边有一辆准备装运尸体的马车。
兹皮希科一看见尤仑德,就吩咐放下担架(担架的前端一直是由他自己抬着的)。
兹皮希科走到老骑士跟前,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喊道:
“我到处找她,终于找到了她,救出了她,但她宁愿去见天主,不愿回到斯比
荷夫来!”他悲痛得简直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在尤仑德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哼
哼唧唧地说:
“啊,耶稣,耶稣!啊,耶稣!……”
这番景象使斯比荷夫的武装仆从大为感动,都用矛敲着盾牌。他们没有其他办
法足以表达复仇的愿望。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围裙擦眼睛,或者把自己的头完全
盖没,一面用虔诚而悲伤的声音喊道:“倒运啊。惨啊!惨啊!你快乐了,我们却
是伤心。死神把你变成一架骷髅了。惨啊!惨啊!”
有些女人仰起头,闭着眼号哭道:“你是不满意我们么,小花儿?你搬下你父
亲在这里悲痛,自己却到天堂去安息了。惨啊!惨啊!”最后,还有些女人祈求她
可怜可怜她父亲和丈夫的眼泪。哭哭啼啼的声音既像歌唱,又像哀悼,因为纯朴的
人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悲伤。
可是尤仑德挣脱了兹皮希科的拥抱,把拐杖伸在面前,表示要到达奴莎跟前去。
托里玛和兹皮希科扶着他走到担架跟前。他跪在尸体前面,用手摸摸她的前额,又
摸摸她交叉的双手,点了好几次头。仿佛他要让人们知道,这正是他亲生女儿达奴
莎的尸体,而不是别人的尸体,是他亲生骨肉的尸体。接着他用一只手抱住了她,
又向上举起另一条断臂。大家都明白这是他对天主的默默申诉,这比一切悲伤的言
辞的申诉都更明显。兹皮希科一时抑制不住悲伤,几乎失去了知觉,默默跪在另一
边,像一尊石像。四周寂然无声,连田野里蚱蜢的唧唧声和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清
楚。
最后,卡列勃神甫用圣水洒在达奴莎、兹皮希科和尤仑德脸上,唱起《安魂曲》
来。唱完之后,他用一种似乎是预言的声调高声祈祷;祈求那个无辜孩子的殉难会
成为伤天害理的罪恶之杯中最后的一滴,祈求天主的审判、报应、惩罚和判罪的日
子到来。
然后大家向着斯比荷夫走去;尸体并不是放在马车上,而是放在饰着鲜花的担
架上,走在行列前面。钟声不断鸣响,仿佛召唤人们都到小教堂去。他们一路唱歌,
走在大草场上,沐浴着金黄的落日的余辉,仿佛这个死者确实是在领着他们走向永
恒的光辉境界。
到达斯比荷夫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畜群已经从田野里回来。小教堂里的火
把和新点的蜡烛,照耀通明。他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根据卡列勃神甫的命令,七个
年轻小姐跪在尸体旁边,通宵念诵连祷。兹皮希科也守着灵;在做晨祷的时候,亲
自把她放进棺材,棺材是几个灵巧的木匠在夜里用一棵像树干做成的,棺盖上还嵌
了一片金色的琥珀。
尤仑德当时不在场,因为他突然发生了意外变故。他一回到家里,双腿就疯瘫
了,等他们把他安顿上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失却知觉。卡列勃神甫拚命使他回
答自己的问题,结果都是白费气力;尤仑德既听不见,也听不懂,只是朝天躺在那
里,眼皮扬起,容光焕发,神情快乐,嘴唇时时翕动着,仿佛在同谁谈话似的。神
甫和托里玛都明白他是在天堂同已死的女儿谈话,向她微笑。他们也明白他只剩下
最后一口气了,灵魂的眼睛已经看见了永恒的幸福;但在这方面他们都猜错了,因
为尤仑德这样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兹皮希科带着玛茨科的赎身金离开的
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