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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6-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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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什么?连长问。 
  张建军。 
  哪里人? 
  陕西。 
  陕西什么地方? 
  韩城。 
  噢,还是司马迁的老乡呢。连长冲我笑笑,又转头问,知道司马迁不? 
  这个叫张建军的新兵摇摇头。 
  你懂不懂规矩,连首长问你话要马上回答!我们的中士文书训斥道。 
  不知道。张建军赶紧回答。 
  今年多大了?我问。 
  十九。 
  学什么专业? 
  电路。 
  你怎么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我看到他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紧张。棉帽呢? 
  在车上。 
  那赶快拿回来。我说,收拾一下。 
  拿啥呀,在火车上呢。老贾笑道,这娃瓷得跟砖一样,到水青站了还在睡大觉,送兵干部不叫他他就睡到库尔勒去了。等他醒过来叫列车员开门,车门又冻住了打不开,最后要发车了才从窗户里翻下来。他叫车上的新兵给他递东西,人家也不知道哪些东西是他的,还没商量完车就走了,他就这么光着来了。 
  你的供给关系呢?也丢了?我问。 
  在。张建军在军装口袋里摸出几张纸递给我。 
  我翻了翻,递给了司务长。 
  算你命大,关系没丢。我冲张建军扬扬下巴,桌上有酒,你拿一杯喝了,暖和暖和。 
  张建军看看我,再看看酒,没动。 
  喝了吧,喝完叫你们排长领你去找个铺先睡下。新兵总是比较老实,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所以我又说了一遍。 
  张建军又看看我和酒,还是没动。 
  靠,新兵蛋子,指导员让你喝酒你都敢不喝,不想在这里混啦?文书端着酒站起来走到张建军面前,拿上,喝掉! 
  张建军脸涨得通红,把手背到后面,使劲地摇着头。在场的人都“哧哧”地笑,我也忍不住笑。 
  行了行了,别吓唬这孩子了。我问司务长,库房里还有多余的大衣和大头帽没? 
  司务长回答说没有。 
  那先把我的大衣拿去用吧,大头帽我那有一顶旧的,你先戴着。还有盒冻疮膏在我桌上,你也拿去吧,记得每天在手上抹一点。我对张建军说,缺什么东西明天给班长报告,我们想办法帮你解决。现在去睡觉吧。 
  是。张建军敬个礼,走了。 
  那天喝完酒已经快一点了,文书在连部收拾桌子,我又给车场打电话。这周我值班,我至少得保证我值班期间不要出什么问题。拿着电话等了一会,总机告诉我没人接。不用说,李二明肯定是自作聪明地认为大雪天我不会第二次查铺,便不假外出了。这简直是对我智慧和领导才能的蔑视,绝对不能容忍。我立刻抓起手电出了门,开着连里那辆没牌照的破吉普去了车场。外面雪下得很大,车里冷得要命,我有点后悔把大衣给张建军了。到车场门口我开始按喇叭,但五分钟过去,亮着灯的值班室仍没人出来开门。仔细一看,大门朝外面锁着。我气得要命,但眼下也没办法,只能掉头回去。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开始担心起来,我希望这个见鬼的“锤子”下士别他妈的出什么事。按说我应该派人出去找他或者给军务股报告,但这样的天气,我又能上哪里去找他呢?报告也不行,汽车连是我带的连队,而我的连队永远都不能自取其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掉头回去。 
  但这种事让我睡不安稳,夜里三点又给车场打电话,还是没人接。第二天起床后再打,这次李二明的声音很快出来了。 
  我限你十分钟之内滚到连部来。我说。 
  我看着表,七分钟后,李二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连部门口。打报告进来后,他在我办公桌对面站定。 
  昨天晚上去哪了? 
  水青。李二明倒也不隐瞒。 
  半夜三更下着大雪,你羊肉吃多了跑臊吗?去水青干什么? 
  没干啥。他梗着脖子,看着别处说。 
  我没再问下去。李二明是个服役满三年的老兵了,而一个老兵想保有他的秘密,那谁也无法让他说出来。我不再追问是因为得到一个虚构的回答对我而言并无意义。 
  如果再有下次,我们只好上报团里,建议把你除名。我不指望你给连里长脸,我也绝不允许你给连里丢人。 
  李二明没吭声。 
  你心里骂我没关系,但你要影响到连队,我肯定你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没骂你。李二明看我一眼,说。 
  骂也没事。你走吧,十点之前搬回连里,从今天开始禁假一个月。 
  李二明扭头就走。 
  滚回来!你几年兵白当了,不知道怎么走吗? 
  李二明转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给我敬了个礼,走了。 
  算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禁他的假了。要是战时,我想,我十有八九会毙了他。 
  可是车场不能没人值班,于是我想到了张建军。 
   
  我完全不了解张建军,所以在让他去车场值班前,我把他叫到房间聊了一会。和昨晚不同,这时的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常态,除了依然拘谨之外,身上的军装似乎也比昨晚合身了,一切都很正常。而且,我发现他的面孔其实很秀气,有一双尼古拉斯·凯奇式的眼睛。依据常理,我不能派一个毫无经验的新兵去值班,因为他不具备处理任何突发事件的能力。这跟在战场上刚补充的新兵总是最容易伤亡一个道理。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经常翻进车场偷窃能够拿走的一切东西——铁丝、油桶、废轮胎、干粉灭火器甚至垃圾桶,而有经验的老兵在时,发生这种事的几率就小得多,他们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兼职的窃贼。但老兵刚刚复员,新兵尚未补入,正是用人之际。相比之下,张建军过去一年都在后勤学兵队学习,不久将被授予上等兵军衔,所以从军龄上讲,他也不算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新兵了。我与连长商量了一下后,最后决定派张建军先担任一个月的车场值班员。 
  有什么问题吗?我交代了注意事项后问。 
  张建军摇摇头。他显然不爱说话。 
  我问你话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我有或者没有。我注视着他。 
  没有,指导员。张建军答道。 
  那行,你去吧。我点点头说。 
  张建军敬完礼刚要走,又停住了。 
  指导员,你的大衣还给你。 
  怎么,你找到大衣了? 
  没,我不怕冷。 
  我笑起来,我都怕冷,你凭什么不怕?拿到车场吧,车场生炉子,后半夜冷。等天暖和了你再还我好了。 
  张建军的嘴唇轻微地开合了一下,说是。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开车去车场检查,或上午或下午或傍晚或午夜。我去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强的责任心,现在也不是战争时期,我认为连队的一切都在我和连长的控制之内。我这么做,只是想让我的士兵们能尽可能平安地度过四年服役期,不要出什么问题,好好地来,然后好好地回去。套用一句比较恶俗的广告词就是“他们好,我也好”。 
  每次去车场,只要鸣一声喇叭,张建军就会立刻跑出来开门。值班室有一台十八英寸的老式日立电视机,但我没见他看过。他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或是大门口沉思,也许是在发呆,反正就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不动。他应该是在想家或是感到寂寞,他毕竟只是个新兵,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连里他并不认识谁,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呆在值班室或在车场周围转转,吃饭也是由文书开车给他送去。 
  一个月后,新兵下连了,我对连长说把张建军换回来,但连长又不愿意了。 
  他挺适合值班的,不吭声,也不乱跑。连长说,再说新兵马上要去学车,司机们出车也忙,修理工也没一个省心的,不如让这小子一直值班得了。 
  
一个人单独呆久了不利于心理健康。我说,这对他不公平。 
  张建军接班的第三十一天上午,我又去了车场。在值班室门口,我向张建军宣布了参谋长签署的晋衔命令,并替他换上了一副崭新的上等兵肩章。 
  你准备回连里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干得不错。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想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笑。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要是下午有时间的话,我叫人来替你。 
  不用了指导员。张建军突然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愿意值班,再说,干活也方便。 
  你不觉得闷吗?我怕时间长会把你呆坏的。 
  不会的。他说,有指导员来看我。 
  我沉吟片刻,同意了。 
  不过,我补充道,你要是觉得呆着难受,就马上向我报告,我会换人来接替你。 
  是。 
  说完后,我走进值班室看了看。和往常一样,车辆出入场情况登记得很齐全,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从那一笔一划上可以看出他很认真。内务整得很上档次,地面和窗户一尘不染,床下的鞋按胶、布、拖的顺序整齐排开,脸盆架上的毛巾雪白,牙缸和肥皂盒的摆放也一丝不乱。桌子右上角的电话旁边,齐整整地放着一摞书。我拿起来一看,是套盗版武侠,名字叫作《玉面小飞龙》,作者竟然是金庸。 
  金庸什么时候写过这书?我笑着问。 
  全庸。张建军提醒我。 
  我仔细一看,果然。 
  这书哪来的? 
  贾班长帮我租的。 
  老贾的眼光也太次了。我笑道,你喜欢看武侠? 
  是。 
  这书你看完了? 
  是。 
  讲了点什么? 
  我……忘了。张建军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 
  主人公是谁总记得吧? 
  记不得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看了半天看到什么了? 
  我胡看呢。张建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从值班室出来,我在张建军的陪同下对车场进行了一番视察。 
  这段时间没发现有外人进来吧?我一边走一边问。 
  没发现。张建军说,我每天夜里都起来看。 
  墙太矮了,我说,连只羊都能跳进来。 
  养狗好些。张建军说。 
  没用。养过好几回了,都活不过半年,我说,全被别人下药毒死了。 
  狗要教呢。张建军说,听话的狗就不乱吃东西。 
  你对狗还比较了解? 
  我爸在家专门养狗的,肉狗。 
  肉狗看不了门。 
  我可以教它。 
  张建军的话让我觉得很好笑,我说那行,我去年正好发了套棉衣,反正我也不穿,你拿到村里换狗去好了。我再给炊事班说说,要是有肉骨头的话给狗留点。不过有两点要求:第一,要保证你不被狗咬了,第二,要保证连队的其他人也不被狗咬了。 
  是。张建军说。 
   
  头天说完,第三天我又去车场,狗已经抱回来了。可是张建军并没来找我拿棉衣。这是条黑色的四眼小狗,看上去很漂亮。它被张建军拴在车场值班室门口,一见我就“汪汪”叫个不停,声音很嫩,架势倒是一丝不苟。 
  谁让你乱叫的。张建军跑了出来,先给我敬个礼,转头就开始教育狗。他捧着小狗的脑袋,强迫它看着我,看到这是谁了吗?这是我的指导员,以后见到指导员要有礼貌,不许乱叫,听见没? 
  小狗无辜地望着我,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它还小呢,等长大点就认人了。张建军说。 
  希望它能活过半年。我叮嘱张建军要加强对它的经常性管理教育工作,明天我弄点肉骨头来跟它增进一下感情。 
  是。 
  它叫什么? 
  还没想好。指导员给起一个吧。 
  我想想,有好名字再告诉你。 
  没过几天,连队都知道车场又养了条狗。我本来给狗准备了“汤姆”(我喜欢汤姆·汉克斯,其实叫布拉德·皮特也凑合)的名字。那天下午我跟着李二明的油车去车场,正准备把新名字告诉张建军,没想到一进院子,李二明就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迎出来的张建军。 
  中午在水青吃饭,给副场长留了点骨头。李二明说。 
  谢谢李班长。张建军笑眯眯地接了过去。 
  看来我动作慢了,小狗已经有了新名字。大家都管这条狗叫“副场长”,因为他们戏称张建军为车场“场长”,就像管连部文书叫“汽车连办公室主任”一样。这帮家伙真是有着无限丰富的想象力,有时我自诩高明,有时却也不得不服他们。连队生活本身是单调并枯燥的,好在他们能够从中寻找快乐,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就能滋润整个生活。我懂得这一点。何况,“副场长”这个名字起得真是不赖。 
  天气慢慢转暖,到四月底,院里的杨树泛出了新绿,漠风也活跃起来,每天吃过午饭就准时开刮,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能消停。连里工作也忙起来,我必须经常去团里开会,然后写各种教育方案,填写各种表格,迎接各种检查,处理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去车场的次数明显少了下来。不过,无论我什么时候去,车场总是干干净净,登记总是清清爽爽,“副场长”进步也很大,据张建军介绍说,“副场长”不仅能够认出连队所有的官兵,而且具有根据肩章分辨职务高低的能力,比如我到了车场,它就会跑上来围着我转圈,嘴里“呜呜”地叫着,而要是李二明来了,他就不那么热情了,只是站在那里看,除非李二明给它带点好吃的,它才会高兴地舔舔李二明的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副场长”只认军装,但凡是穿着便装的人,他都会龇牙咧嘴地扑上去。要不是有链子拴着,我想他会立刻咬断人家的喉管。张建军对“副场长”很上心,常常把饭盒里的肉挑给它吃。有一回被老贾看到了,回来对我说,张建军这娃是个好娃,就是有点瓜,再怎么说它也是个副职,哪有场长吃素副场长吃肉的?没搞清楚隶属关系嘛! 
  我把这话转述给张建军,他只是嘿嘿笑。 
  “五一”晚上,我让士兵们把电视、VCD和音箱搬到院子里开卡拉OK晚会,大家唱得很开心,我也即兴演唱了一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唱到“孤独的人,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时,突然想起张建军一个人还在车场,心里觉得不大自在,赶紧扔了话筒,拉上老贾,带了些水果去车场看张建军。到了车场,“副长场”跑来在我的腿上蹭来蹭去,但不见张建军。 
  这娃有长进。老贾笑道,知道往外跑了。 
  不应该。我说。我不大相信张建军会乱跑。没有理由支持这种信任,只是我的感觉。我们从值班室出来,四处张望。 
  充电间好像有人。老贾指着车场的西北角说。 
  充电间的门关着,但有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我们的到来让正蹲在地上给电瓶加电解液的张建军吃了一惊。他身子一震,猛地转过身来,迅捷得像一只豹子。 
  你看,我说的对吧?我得意地对老贾说。 
  老贾像是没听见似的,仔细地看着地上放着的几十对电瓶,突然指着其中一对问张建军,这是谁车上的? 
  大老刘的。张建军的脸红了,小声回答道。 
  噢,怪不得。我就说这电瓶我好像没见过。老贾说。这个全连最老的兵真不是浪得虚名,要我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么多电瓶中看出什么不同。 
  大老刘让你帮他充电的?我问。 
  是。 
  连里的人都认识大老刘。他是附近村里的运输个体户,当过三年汽车兵,参加过一九七九年南线作战。一次往前线送弹药时,他所在的车队遭到伏击。大老刘的班长中弹牺牲,还是新兵的他拼命把班长推下车,接过方向盘狂奔二十公里,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一颗子弹从他的小腿肚上穿了过去。简单包扎一下后,他又开着车原路返回,在路边的草丛中找到班长的遗体,痛哭一场后,搬上车运回了驻地。轮战结束,他寸功未立,带着右腿上的贯通伤复员回了水青。我刚当指导员的时候,就听老贾说过他,后来还专程登门请他给连队作报告,可是遭到了他的拒绝。 
  没■啥好说的,就那么点子事。再说,我也不应该把我师傅推下车去。我师傅是广西人,对我好得很,就是说话我听■不懂。那会子他趴在方向盘上,咋叫都不应,我手在他肚子上一摸,日他妈全是血,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他死没死,说不定还活着。实话,我到现在也搞■不清。大老刘边喝酒边对我说,你知道那阵子我想的啥不知道?我想的,再不把他挪开,我们全是个死。 
    最后这报告也没作成。不过大老刘是个“车神”,连里的车有啥毛病,只要请他过来看绝对手到病除,完了请他喝顿酒,他就很高兴。所以张建军说是给大老刘的车充电,我也觉得这是件应该的事。 
  “副场长”也是大老刘帮你换的吧?老贾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是。 
  我真是嫉妒老贾,他为什么就能有从电瓶与狗之间找出共同点的本事?我要当司机,肯定不如他;而他要当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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