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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一到约定见面的日子,凤翔总是醒得特别早。因为路途遥远,路况又不好,耕阳一
向是天亮便早早起身出城,待骑至凤翔乡下老村时,多半也近午了。凤翔觉得唯有也跟着起
早,才不会对不起耕阳。到了晌午时分,凤翔便到村子路上远远地等着,因为老宅里养了许
多猎犬,他怕狗见到陌生人的吠声会惊动屋里的人。
好几回凤翔不忍耕阳来回地长途奔波,囔囔着要提早搬回城去,但耕阳不肯,凤翔家里
的情形他从来没问,但早也猜到了。他知道凤翔是没有理由没有藉口搬回城去的,怕他这一
任性会把事儿全抖出来,以后反而难再见了。凤翔便说:“那你以后还是不要来看我吧,等
我回城里我们再见面。”这话说得恋恋不舍,但他想他宁可忍。然而耕阳笑着说:“不碍事
的,你还是让我来吧。”凤翔望着耕阳阳光般笑脸,心里一阵抽搐悸动,因为无能为力,也
只得耐着性子熬日子,看着耕阳来来去去这番辛苦与情深,只有心疼。
不能相见的日子里,相思磨人心肠,凤翔养成了写信给耕阳的习惯。每回想念耕阳时,
便在纸上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样仿佛就像对着耕阳说着话儿似的。写完
了的信纸积得厚厚一大叠,无处寄,也不想寄,耕阳来了也不想拿给他看,自个儿钉了一本
又一本地收着。
一回,凤翔怀了颗新上的羊角蜜,在路边等着。两人照例往人稀的田间跑,并肩坐在灌
溉用的田渠旁,赤着足踢水花玩儿。扳了瓜甩去瓜瓢,嘻嘻哈哈啃食起来,两人吃得满嘴蜜
汁,耕阳忽然凑近过来吻了他的唇,两人静静地吻了许久,痴痴对望,这是他们的初吻。后
来却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觉得这一吻真是香甜可口。
定情的小山丘,是他们的圣地,那儿僻静之极,干燥暖热的风阵阵朝山顶拂来,两人肌
肤相触之处,却是温存凉意。耕阳的个头儿比凤翔大些,不过他喜欢懒懒地卧在凤翔怀里,
听凤翔天南地北瞎扯。耕阳问:“翔,你的名字怎来的?”凤翔悠悠地说:“我家这辈男子
行翔字。打我爹爹上头好几代来,我们家男丁一直单薄的很,因此我大伯和我爹爹最大的心
愿就是多生些个男孩来繁荣家族,可是终究还是只留我大哥和我两个。”他望着远方沉思了
会儿,不觉笑了:“我爹爹野心可大了,大哥唤龙翔,死去的二哥唤鹏翔,我爹爹本来还打
算雕啦鹤啦鹰地把一干奇珍异禽给生全,我看我家祖谱都可以当鸟谱了。”说得耕阳也朗声
大笑了起来。
远方的火车铿锵铿锵地飞驰过来,长长一串,久久才消失在视野里。凤翔问:“你毕业
后什么打算?”
耕阳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希望我去德国继续念书,咱们的医术仍差西方一大截,德
国医学比我们先进太多了,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学回来,救世济人。”
凤翔默默无语,静静自背后伸手过来轻抚耕阳的脸,轻抚着他唇上微刺的胡髭。未来的
事不能想,也顶好不要想,他们的交会注定是命运错误的出轨,这刹那间的幸福究竟在何时
会被无情地腰斩,谁也无能预言。凤翔和耕阳心底都很明白,这样下去不过是在熬日子,时
间的问题罢了。
“几时回城里?”耕阳问。
“过了八月节,或许在八月下旬吧。”凤翔想起旧诗上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
时”,心中不禁微怆。耕阳回头深深地吻他,两人手指紧紧地交缠,无声沉浸在对方的体味
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地。
八月清秋,农宅上上下下也忙了起来,凤翔白日无事不念书时,有时便跟着帮忙,却是
笨手笨脚的,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通常是抱着囡囡坐在庭院里,扯着长绳张着萝篱,洒把
稻米干等着贪食的雀儿。
中秋那日,龙翔夫妻下乡来团聚,宅内上上下下忙碌地准备拜神祭月。夜里清朗无云,
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冰亮的明月,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龙翔命佣人在菜圃瓜架下摆了一
桌子的月饼瓜果,邀了佃户仆佣一道饮酒赏月,以答谢他们平日辛劳。
席间闲聊,龙翔对凤翔提起他的决定,待回城后,要他跟着到铺子里学着管管生意。众
人皆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这想得周到,少年人家也该学着历链历链了。凤翔对这消息微
感惊讶,虽然此事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但想到如此以后和耕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心底
不免微微沉重。
秋夜清爽,秋虫唧唧,瓜棚下笑语晏晏。凤翔一向不习惯热闹,酒量也浅薄,喝了两杯
清酒之后,便醺红了起来,于是告退离席独自往外头散去。田埂间虚无缥缈地飘着点点季末
的萤火,是无意间落凡的星星。凤翔抬首望月,心中想着这会儿耕阳一定也跟着家人坐在庭
院里头赏月吧?忽然想起那回到他家里玩,瞧见耕阳练字的纸上写的诗句:“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纸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名,错落在诗句间。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原来
耕阳那么久以前,便存了这样一份心。可是相隔千里呢?相隔千里的滋味却是如此苦涩难咽
啊!
然而,即使千里相隔是他们无可避免的悲运,情路至此,已是无力决绝了。
九月回城后,凤翔开始跟着龙翔每天到粮号里去。刚开始龙翔教他管账目,偶而也会携
他随着应酬,凤翔对这些事虽无太大兴趣,但也不排斥,只当作是学习。龙翔也瞧出这么弟
对事业没啥大志气的野心,不过做事还算稳当牢靠,便放心地逐步将粮号内一干庶务都交给
凤翔来处理,自己专心地务起其它投资来了。
时值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城外世局惨烈,日本战事受到列强围剿,已经明显吃紧了。素
有粮仓美名的大东北,也开始在日本人的严令下实施起粮米配给,大部份的物资都运往战场
支援前线,效忠天皇神照大帝去了。这种时期,粮铺是没有搞头的,但最容易肥起来的也就
是像李龙翔这种懂得趁乱打劫的精明生意人。他和满洲政府里头的日本人关系弄得不错,除
了奉命倾缴粮米之外,也在日本人的暗许默允下插手最热门的军需输出,从中谋利。龙翔
说:“不趁这时候多捞点日本鬼子的油水,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但凤翔心底默想:“日本
人的油水,还不是搜括自己人民脂民膏来的,刮到头来一样是吃自己人。”不过这话太刻
薄,既不敢出口,也不忍心出口。毕竟乱世图存,龙翔一片本心,还不是叨念着祖宗传下来
的家业。
回城后这段日子来,凤翔和耕阳见面的次数少了。一来是凤翔赋闲的时间少了,二来是
学校开学后,耕阳的功课益发重了。难得见一次面,还得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地,毕竟城内人
多口杂。两人相会多半往近城的郊外跑,彼此心底都有一份辛酸,觉得自己像是对方的情
妇,名不正言不顺,百般无奈惆怅。
冬天,很快就来了。
连着几日,大雪纷飞,街道孤绝凄清,李家粮号也休了两三天。这日用过早饭,龙翔想
起了什么似地皱起眉头随口问凤翔:“前些时候,仿佛听下人说有日本人到家里来找你,怎
么回事?”
凤翔心底一惊,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否认,心中寻思,定是那回耕阳来打听下乡的事
儿,隐隐约约传到了大哥耳里。龙翔也不多追问,轻描淡写说:“爹爹和我都是一般心思,
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对咱们而言是莫可奈何,这种惹腥之事,你能不沾便不沾吧!我只让你管
号子里的闲差,不教你跟着我去外头周旋,也是这个道理。”
凤翔沉默不语,只觉沉甸甸的罪恶感。龙翔转了话题,兴冲冲地说:“这几日我和娘一
直在商议着,想替你安排城内几家大户相相亲,你的意思如何?”
凤翔大吃一惊,见庶母和嫂子在一旁点头微笑,呐呐地说:“这…我看这事儿不急吧!
我的年纪也还不大,还是缓几年再谈吧。”
庶母在一旁接腔了:“你也上十八了,当年你爹爹娶你娘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儿,现
在时局不好,赶着早早成了亲,早点传宗接代,也算是完成你故世爹爹的心愿哪!”
凤翔不知如何接腔,只得趋吉避凶地找个藉口急急离开大厅。接下来的日子里,龙翔和
庶母常常提起这回事,一回,凤翔被逼急了,冲口而出:“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我…我根
本就不喜欢女人!”
刹时间,空气错愕地凝结了一会,后来龙翔夫妻和庶母却都忍不住笑了。庶母笑道: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龙翔更是忍俊不住,摇头笑道:“等你结了婚之后,就会喜欢
了。”凤翔的嫂子在一旁,一张脸突然通红了起来,她娇嗔地白了龙翔一眼,忍不住又低头
瞄了眼自己三个月身孕的肚子。
凤翔一直坚拒相亲之事,龙翔心知这么弟自幼得宠,天生又带着点牛脾气,逼急了反而
会误事,因此也就不强他,不过心中另有打算。
深冬里,凤翔和耕阳罕得见一次面,凤翔常思念耕阳念得几至掉泪,然而又觉得落泪实
在不是男子汉应为之事。偶而约着见面一回,两人柔情缱绻,却又苦无去处,外头酷寒,路
旁冻死人是常常听说的事。从前在乡间,远隔两地的相思之苦是磨人肠,现在近在咫尺,依
然无法相见,这苦是断人肠。凤翔从未对漫长的冬季如此不耐过,更何况家中情势危险,凤
翔老觉得大哥不怀好意,若有所谋。
好不容易年过了,冬去春至,这天天气稍暖,早春时节,凤翔忆起初遇耕阳,亦是腊梅
盛艳时。这天他揣度着耕阳多半会来寻他,一早欣欣然起身,龙翔却命他跟着出门赴宴,凤
翔心中不愉,但找不到藉口,对方又是号子里生意往来的重要人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更
衣,随龙翔出门去。
摆桌的梁老,亦是大地主。这回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围着圆圆一花桌,凤翔的大伯李云
涛也来了。席间众人的话题不寻常地绕着凤翔打转,凤翔留心应对,心中隐隐觉得大事不
妙。后来梁老唤了长女出来和大家相见答礼,众人异口同声称赞好品貌,凤翔才蓦地领悟这
根本是名正言顺的相亲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能众目睽睽下给大伯和大哥难堪,丢自己
人的脸,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回程途中凤翔一路板着脸不跟大哥说话,一进家门便忍不住破天荒地爆发了:“你干这
一手算是啥意思?”
龙翔错愕住了,么弟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他说:“怎么?你对梁家
小姐不满意么?人家又漂亮又贤慧,有啥可挑的?”
“她好她的,关我啥屁事?你这样瞒着我拱我去相亲,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凤翔哑
着嗓子怒道。
龙翔起初还耐着性子温言解释:梁家根基稳固,又算是书香世家,梁家小姐人品好,说
起来是难得的门当户对。再说梁老膝下仅仅她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般疼爱,日后结亲,必定
对李家家业有所助益……凤翔劈头丢了一句:“你要钻营谋利就干你自个儿的去,别拿我来
攀亲结贵!”
龙翔遏然大怒,生平头一回挥手甩了凤翔一巴掌,铁青了脸怒喝:“你给我回房去!”
兄弟两人自这天起开始冷战,白日在铺子里冰着脸,除了公事不交谈半句,晚上回家
后,凤翔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庶母和嫂子都来劝过好几回了,无论是婉言劝慰或泪水攻势,
皆调解无效。凤翔知道自己话说得过火了,但面对大哥的蛮横作风,还是愤愤地不愿低头示
弱。他从未如此觉得需要耕阳过,但是耕阳却不在身边。在家里,他是彻底地孤立无援了。
春雨开始绵绵不尽飘落,残梅落尽,遍地呜咽,泣血殷红。
龙翔这天极晚才回来,差了佣人到凤翔屋里来唤他,凤翔略感讶异,还是出来了。大厅
里,庶母和嫂子陪坐在一旁,龙翔微笑着告诉他:“我今个儿和大伯至梁家下聘了,梁老对
你很喜欢,咱们打算等五月天气较暖了,拣个吉日让你们成亲。”
凤翔脸上血色倏地抽离,庶母在一旁柔声道:“凤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们这样做
都是为了你好,你爹爹……”
一句话未说完,凤翔一言不发朝屋外冲,冲到门前死命拔开门栓,奔入黑暗街心。刹时
春雷隐隐,大雨滂沱,仿佛将噬尽人世的一切。
凤翔无意识地沿路狂奔,奔得累了便晃悠悠地漫游,如一缕幽魂般,也许一阵风过,就
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他不择路径地随意飘走,飘至街口便过街,遇到路角便转弯,过了许久
许久,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很远很远的河堤边来了。昔日青青河边柳,在黯淡夜雨中,尽是
无边无际的凄楚哀怨。
“找耕阳去!”凤翔清醒了过来,决意要去寻耕阳。身上的冰冷开始有了知觉,但是他
不在乎,现在唯有见耕阳才是最重要的事。
路灯在雨丝中惨白地伫立着,这一带皆已暗下来了。只有单调无聊的雨声淅淅沥沥无止
无休。耕阳家大灯也熄了,但是他房里还留了一窗昏蒙蒙的光,暖暖黄黄的。“这是唯一的
归路了。”他想着,拾起路旁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朝窗玻璃掷去,他掷得不顶准,有些便哀
哀怨怨地落入花树间了。他还是不死心地投了一颗又一颗,一颗接一颗。
耕阳还未睡,他隐约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起先以为雨打窗棂,后来发现窗下居然站着个
孤零零的颀长身影,惊得连忙打了把油纸伞下楼来。
“翔?翔?你怎么回事?”耕阳用伞护住已然透湿的凤翔,又焦急又心疼地一把搂住
他,凤翔伸出冰冷彻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耕阳寒寒地打了个战儿,凤翔把头埋进他的怀
里。
“走!到屋里去!雨太大了!”耕阳拖着凤翔要进屋,但是凤翔死钉在原地不肯动,耕
阳急得几乎要落泪:“翔!你听话,这样你会生病的!有话进屋里再慢慢说吧。”
凤翔惨白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家要我结婚,婚事都订下了。”他抬头望着耕阳:
“我要离开奉天,我不要这样被安排!”他忽然急切了起来,眼神也热了:“耕阳,咱们离
开这里吧!咱们去哈尔滨,咱们去上海,去日本去德国,哪里都行!去哪儿我都不在乎!耕
阳?咱们一块儿走吧?”
耕阳猛地将凤翔拥入怀中,泪水遏抑不住地滚烫落下,落在凤翔的发间,化作一片冰
凉:“翔,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呜咽地困难地说:“……我找了你好几天了,
翔……我接到徵召令了。”
仿佛雷殛般,凤翔抬头怔怔呆望耕阳星河汹涌的双眼,许久许久,喃喃自语:“那
么……真的是绝路了……”他梦呓般地问:“你几时入伍?”问了才觉得也是白问,反正已
经不相干了。
“一个星期之后。”耕阳泣不成语。
凤翔伸出右手,轻轻地,无限眷恋地触摸耕阳的颊,耕阳的发,耕阳的眉睫,耕阳的鼻
梁,耕阳的下巴,耕阳的颈……他心底已经明白了,是命运要绝他们的情,是天意要绝他们
的路,人是这么渺小,这么微不足道,能争什么?他抬头轻吻耕阳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
泪,不过一般苦涩。这苦涩的液体是沸沸的烙子,一烙烙地蚀着他的唇,烙出血后吞了下
去,他便知道,这辈子耕阳会永远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剜去。
无情风,无情雨。凤翔自始至终,未曾落泪。
五月花架,盘藤的朝颜,姹紫嫣红地笑脸迎晨,槐花浓云般地开遍树头,清风一过便影
影璨璨纷飞如雨落。良晨美景,好风好日,李家再度挂上了双喜红灯,鞭炮声如春雷般此起
彼落,往来的人们笑颜逐开。这是一九四五年的春末夏初了,动乱的灰色年代,李梁联姻算
得上是城内津津乐道的大事,极尽铺张奢华的婚事炫耀之至,街坊宾客都暂时忘却了日益吃
紧的轰炸空袭,喜乐热闹了一整日。
婚礼上最忙碌的是龙翔,这日他着了套清扬富贵的绣花长褂,里里外外迎宾接客,指挥
仆役。李夫人过了年纪的圆脸上铺了厚厚一层胭脂铅粉,掩盖不住的皱纹里刻的尽是纵横喜
气,替先夫完成了凤翔的终身大事,就算是任务完了了。谁也未曾留意,准新郎倌在婚礼间
一直都紧闭双唇,苍白的脸自始至终也没有表情。凤翔在人群中一向是沉默寡言的配角,即
使今天似乎也没有例外,而他对自己这人生分水岭的重要仪典根本无动于衷,迎亲拜天,迎
宾敬酒,他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与耕阳分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是怎样和耕阳道别的?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