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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模样。”陆丽娟听了,趁势往秋谷怀中一坐,想要伸手去拧他的腿;见贡春树对着他微微的笑,丽娟面上一红,连忙缩住了手;把秋谷打了两下,便立起来自去梳洗。
贡春树坐了一刻,忽然对秋谷道:“我正有一句话儿要问你一个明白。”秋谷便问:“什么话?”春树道:“去年你在苏州的时候,和我说什么打汇票不打汇票,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你时,被你一阵议论打断了话头,你也始终没确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一句的话呢?”陆丽娟听了,在那里掩着嘴“格格“的笑。秋谷也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又是个老上海,怎么竟不懂这句话儿?这原是苏州人的一句俗语,男女对垒交锋,男人打了败仗,就叫做打汇票。你久在苏州,难道这句话儿都没有听人说过么?”春树听了心上方才明白,不觉也笑起来。笑了一回又问道:“我究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的一个意思,打败仗就直捷痛快的说打败仗就是了,为什么要叫做打汇票,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呢?”秋谷道:“那些钱庄里头,每逢要用钱的时候,一时没有现银,便打一张汇票出去,叫他明天来拿。
好像男女交锋,男人打了败仗,说句好听话儿,说明天再来,就是这个意思。”春树想了一想道:“这句话儿也没有什么意思。”秋谷道:“本来不过是句俗语,又不是什么通人大儒的格言,何必去考究他的意思呢!”
春树听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你住在常熟,可知道钱纫秋的事情么?”秋谷道:“这件事儿,差不多通省都传遍了,那一个不晓得?我去年不是和你讲过的么?”春树道:“他近来在南京自尽,你可知道不知道?”秋谷惊道:“有这样的事情么?不要你听了谣言罢!”春树道:“那里是谣言?我还带着金星精给你的信在这里。”说着,便在衣袋里头取出来递给秋谷。秋谷连忙接过来拆开封皮,看了一遍,叹一口气道:“这也总算个奇女子,可惜我们须眉男子都不能和他出来打个不平!讲起来也实在有些惭愧。”
看官,你道这位钱小姐,如何的会在南京自尽?这个写信给秋谷的金星精,又是一个什么人?原来钱小姐自从办过他哥哥的丧事以后,心中只恨着祁祖云祁观察一个人,平空叫阳湖县县尊出差提他到案,在大堂上出头露面,羞愤非常,心上早存了一个必死的念头,一心一意的想要报仇。知道本地的那些亲友都怕祁家势焰熏天,不敢惹他,便自己带了一个钱家的老家人,到湖北去寻族弟钱子瑶。见了面哭诉一番,要叫钱子瑶和他告状。钱子瑶本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如今听得平空的要叫他去和别人作对,心上已经害怕;更兼祁祖云是个观察公,又把祁侍郎牵在里面,吓得把颈项一缩,舌头一伸,那里敢答应?钱小姐没奈何,只得自己做了一张冤单,要想到南京总督衙门去告。钱子瑶再三央求他,叫他不要惹事;又派了两个老妈,不由分说竟把钱小姐送到长江船上,要他回去。钱小姐心上本来想要到南京去告状,便上了船,直到南京,在城里一家客栈里头住下。正要自己坐着轿子到制台衙门去击鼓,忽然回心一想,如今的打官司有句俗话,叫做“八字公门荡荡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地方官衙门里头尚且如此,何况制台衙门!自己身边又没有钱,这个官司那里打得赢?更兼世上的人情自然是官官相护,那一个来肯帮着我一个民妇和我出力?与其抛头露面、忍气吞声的受了许多委屈,依然还是扳他不倒,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一来有分教:花残月缺,三年嫠妇之哀;烈魄贞魂,一夜西风之恨!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后文交代。
第一百十四回 弃尘寰烈妇捐躯 征挽联豪绅仗义
且说钱小姐想了一回,想不出个报仇的法儿。想着难道白白的受他一场羞辱不成?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由的叹一口气。又心中自己打量道:“我本来是拼着一条性命和他打官司的,如今事势如此,没有法儿,不如趁个空儿决意自尽,或者我死之后,有那些热肠侠骨的人出来和我报仇也不可知。”想定主意,便预先偷着空儿,细细的写了一篇遗嘱,和那一张冤单一并放在一处。觑了一个便,竟自关起房门,悬梁自缢。真是:彩云易散,皓月难圆。三尺青绫,泪洒杜鹃之血;一场春梦,灰飞蛱蝶之魂。
那同去的老家人和那钱子瑶派来的两个仆妇,到得明天十二点钟的时候,见钱小姐的房门还是紧紧的关着,叫着也不答应,知道事情不好,打开了房门进去看时,已经高高的挂在梁上。老家人和仆妇猛然看见,吓得魂魄齐飞,六神无主。三个人六条腿好像钉住了的一般,连喊叫都喊叫不出。
这件事儿,霎时间已经传得大家知道,都赶来探听什么事情。依着店主人的意思,要去报官相验。幸而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客人,把那老家人叫出来,问明了前后情节,知道是个烈妇,十分叹息;连忙拦住了店主,叫他不要报官;只叫老家人出名进个呈子,把这里头的情节略说几句,只说气忿自尽,恳求免验。那班做地方官的天天伺候上司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看了这个呈子,自然照例批准,不必提他。
只说老家人递呈回来,就在店里头草草的买棺装殓,扶着灵柩回来。常熟地方的一班绅士,除掉了祁观察手下的那几个走狗以外,都一个个嗟讶不已。也有几个热血的人,想要出头设法和钱小姐报仇。无奈钱小姐是自家自尽的,没有凌辱威逼的实迹;这位祁观察又是个有名的绅士,势焰熏天,炙手可热的,大家都不敢去惹他,只得叹恨一回,也就罢了。
只有一位绅士叫做金星精的,听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痛恨。
想出一个法子来,自己恳恳切切的做了一篇《钱烈妇行述》,刻了几千本各处分送;又发了许多传单,请了本地的绅士大家商议,要和钱烈妇设祭开丧。那些绅土里头,有几个狠有热血的人,自然大家赞成;有几个唯唯否否没有宗旨的人,一则却不过金星精的情面,二则心上也有些感动,便也都点头答应。只有那几个向来做祁观察走狗的人,一个都不来。金星精也不管他,便叫众人具了一个公呈,自己到常熟县知县莫大令那里和他说知,请他到开丧那一天去拈香致祭。原来金星精是个二甲进士出身,由刑部主事推升了刑部郎中,向来声名狠好,又是个江苏有名的才子。莫大令不好不答应,只得依他。金星精又各处去和他征祭文、征挽联,拣了一个日子和他开丧。
章秋谷在家的时候,和金星精时常往来,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金星精此番做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得意,便写了一封信给章秋谷,细讲一番。正还没有寄,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到常熟来游虞山,就住在金星精家里。住了几天,贡春树要到上海去看秋谷,金星精便把这封信交给春树,托他转致秋谷。
秋谷看了这封来信,又看了那本行述,心上也甚是不平。
春树便对他说道:“金星精要叫你做挽联,你做不做?”秋谷道:“挽联自然做的。但是这个挽联,虽然没有什么难做的地方,却措词狠不容易得体。”春树道:“我看见兵部主事姚小知的一副对子,倒讲得狠痛快。”秋谷问是什么联语。春树念道:凭天道断不令凶人漏网,愧吾辈未能为匹妇复仇。
春树念毕又道:“你看这付挽联怎样?”秋谷道:“痛快是痛快得狠,但是这‘匹妇’两个字儿用得欠斟酌些。这样一个贞烈的人,不该应竞称他‘匹妇’。你细细想一想我的话可是不是?”春树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毕竟你的心比我来得细些。”
秋谷细细沉吟了一回,取过一枝秃笔,随手拉过一张局票来,兔起鹘落的写出一付挽联道:一死等鸿毛百万同胞齐俯首,双星圆碧落两行清泪奠贞魂。
写着便说道:“这里没有纸笔,只好明天写好再寄去的了。”说罢,递在春树手中。春树看了一看,点头叫好道:“你的笔墨,实在超脱非凡!”秋谷笑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们知己朋友,怎么总是这般谬赞。”春树道:“并不是什么谬赞,好的自然是说好,坏的自然说不好。难道知己朋友就该应作违心之论的么?”秋谷听了一笑。
春树问道:“听说新到一班马戏,你去看过没有?”秋谷道:“我差不多病了一个月,如今方才全愈,没有去看过。”
春树问秋谷什么玻秋谷一时讲不出来,顿了一顿。春树笑道:“不是害的相思病罢?”秋谷也笑道:“什么相思病不相思病,不过是受了暑气,又带着感受新凉,所以有些不爽快罢了。”春树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去看好不好?”秋谷还没有答应,陆丽娟抢着说道:“蛮好,倪几家头一淘去。”秋谷也便答应。陆丽娟问秋谷吃什么点心,秋谷摇一摇头。早有娘姨金宝端上一碗煨好的莲子来。秋谷也不推让,随意吃了些,便对春树道:“你还没有午膳,我们同到一品香去好不好?”春树道:“雅叙园的菜就狠好,我们何不往雅叙园去。”秋谷道:“雅叙园的菜虽然不差,却没有大菜馆的精洁。”正说着,陆丽娟接口道:“贡大少勿嫌怠慢末,就勒浪倪搭用仔便饭罢。故歇格大菜也呒啥吃头。”秋谷听了便问春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春树道:“我无可无不可的,就在这里吃也好;但是叨扰了丽娟先生,心上未免有些抱歉。”丽娟‘忙笑道:“贡大少勿要客气,倪搭不过怠慢点,呒啥好莱。”贡春树道:“丽娟先生也不必这般客气,我就老老实实的叨扰了。”丽娟听了,便和娘姨金宝附耳说了几句,金宝便走出去;停了一回,早摆上四个碟子来。丽娟亲手去取一瓶巴德温来,取过两个玻璃小酒杯,斟了两杯酒,请秋谷和春树坐下吃酒。
秋谷看那四个碟子时,见是一样凉拌虾仁、一样粉皮鸡丝、一样醉虾、一样糟鸭,收拾得十分精致。春树见了道:“多谢盛情。你们何必这般费事?”丽娟笑道:“呒啥物事,请唔笃随便用点。”秋谷便邀着春树随意坐下,两人对酌。
秋谷教丽娟同吃,丽娟便也坐在旁边陪着他们。等会儿相帮又端上菜来,虽然不多几样,却甚是精洁。秋谷因自己咯血还没有全好,便不敢多吃酒,只吃了两杯就不吃了。贡春树酒量甚好,一连干了几杯方才吃饭。饭后春树略坐一回,要同着秋谷去看金小宝,秋谷自然答应,两个同到惠秀里来。
金小宝见了贡春树的面,自然十分欢喜,携着春树的手道:“耐倒好格,一径搭倪说去仔就来、去仔就来。倪末一径勒浪牵记耐。”贡春树见了金小宝丰姿不减,华彩依然,也觉得眉飞色舞。两个人四目相视,倒说不出什么话来。金小宝见了章秋谷,想起那一天张园的事情,觉得狠有些儿惭愧,面上红红的也不开口。秋谷会意,便立起身来说:“我还有事情,等回儿我来同你们到马戏场去。”贡春树和金小宝两个人小玉重逢,韦郎久别,自然说不尽的相思况味,讲不完的别后情怀。
见秋谷起身要走,也不相留。
秋谷从惠秀里出来,到自己公馆里头打了一个转身,又到久安里陆丽娟院中坐了一回。有两个朋友写条子请秋谷吃酒。
秋谷因日间吃了两杯酒,觉得有些头晕,便辞了不去;叫陆丽娟熬了些荷叶粥略略吃了些,便同陆丽娟两个人坐着马车先到惠秀里去看贡春树和金小宝。
金小宝再三再四的邀着秋谷和丽娟进去坐一回儿。秋谷推却不得,只得略坐一会,催着贡春树和金小宝上了马车,直到跑马厅对面马戏场门口。秋谷先跳下车来,买了四张头等票,同着众人进去,拣了四个座位,大家坐下。那马戏场里头的一班看客,见了他们四个人进来,两个男子都是丰彩清华,衫裳倜傥,好似那琼树当风;两个女子,又都是容光焕发,态度娉婷,好似那花枝照夜。大家的眼光都不知不觉的注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细细的打量一番。秋谷和春树都没有留心,不去理会。
这个时候,刚刚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骑着一辆自行车登场献艺。空中绷着一条绳索,这个女子坐着白行车竟在绳上飞一般来来往往的行走,那一辆自行车好像贴在身上一般。满场的人都大家拍手。那女子献了一回技艺便进去了。里面又走出一个涂着花脸的洋人来,一面拍着手歌唱,一面哈哈大笑,口中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回。秋谷虽然略略懂些英文,却苦不甚精,听不出他说的什么,大约都是自己讥诮自己,引人发笑的话儿。
停了一停,里面又走出一个洋人来,和这个涂脸的洋人互相问答了一会,这后来的洋人,就去伏在地上。正是:春风良夜,勿惊虎豹之威;灯火深宵,曼衍鱼龙之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看马戏忽逢荡妇 闻狮吼惊散鸳鸯
且说那个后来的洋人和那涂脸的洋人讲了几句话,就去扒在地上,扒得伏伏贴贴的,四平八稳好像个乌龟一般。那个涂着花脸的洋人便抢步过来,一个斤斗在他背上打了过去,接着又是一个斤斗打过来,跳来跳去的跳得十分高兴。忽然地上的洋人跳起身来,照着翻斤斗的脸上就是一掌;只听得“拍”的一声,翻斤斗的“扑”的跌倒,睡在地上不肯起来。秋谷看了十分好笑,一班看客也都拍手。
等了好一回,那涂脸的洋人方才在地上扒起来,不知从那里取出一枝点着的纸烟,放在口中慢慢的吃。里面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对他连连摇手,叫他不要吃烟,不由分说把他手中的纸烟抢了过去,往地下一掼。那涂脸的洋人候他走了,又取出一支出来放在口中;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夺了过去。一连夺掉了七八支,也不知他在那里拿出来的。到得后来,四五个洋人都走出来,把他身上藏的纸烟一古脑儿都搜了出来,长长短短的,也有一二十支。那里知道这几个洋人刚刚转身,这个涂脸的洋人不知怎样的又取了一支出来,一面吸着,摇头晃脑的甚是得意。那几个洋人正要抢时,不料他在腰间取出一根三节棍,随手乱打。大家被他打得急了,跑进去拿了许多军器出来,什么腰刀、铁叉等类,混打一场,把他赶了进去。
随后又有一个少女骑着一匹黄马出来,身上止穿一层绝薄的紧身衣裤,都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好像不穿衣服的一般;马背上也没有鞍辔,四围绕着戏场乱跑。那女子在马上或坐或立,或睡或跳,颠颠倒倒的做出许多身段。只听得四围一片拍手的声音。
一套做完,只见推出一个虎笼来,就在场上用铁栏四围护住,两个洋人开了笼门,把个老虎放出笼来。两个洋人便百般的和他顽耍,一会儿把头放在他的唇边,一会儿又把手伸进他的口内,看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
这个时候,章秋谷觉得这个顽意儿没有什么趣味,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那些座中的妇女。打量了一回,见虽然有几个面貌还好,却都不过平平常常的,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看到西北角上的一面,忽然见两个俊俏大姐拥着一个少妇,头上戴着满头珠翠,只觉得珠光夺目,宝气照人,虽然相貌平常,却生得体格风骚,神情流荡,眉梢眼角大有风情。秋谷见了,未免回过头来多看几眼。那少妇见秋谷看他,便也卖弄精神,把一对水汪汪的秋波只顾望秋谷这边溜来。
秋谷正呆呆的看,忽然被陆丽娟用力在身上拧了一把。秋谷被他拧了一下,猛吃一惊。回过头来还没有开口,陆丽娟早附着秋谷的耳朵低低的说道:“耐格个人实头少有出见格,搭别人吊吊膀子还勿要去管俚,啥格戏子格姘头,耐也吊起膀子来哉!”秋谷听了,只说是陆丽娟有心吃醋,方才说出这样话儿,便也悄悄的回答他道:“你又不认得他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是戏子的姘头?”陆丽娟又低说道:“耐格眼睛到仔陆俚去哉?耐自家看哩!”
秋谷听了,连忙再往对面细看,果然见斜刺里头还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也在那里和那少妇眉来眼去。那少妇一面对着章秋谷笑盈盈的飞个眼风,一面又喜孜孜的和这个少年男子打个照会,竟有些左顾右盼、应接不暇的样儿。那少年男子坐在那边,见了章秋谷这般模样,心上十分不快活,睁起眼睛望着秋谷。秋谷仔细看那少年男子的样儿,分明是桂仙戏园的武小生柳飞云。见他朝自己怒目而视,心上自然明白,不觉甚是好笑,却又自己心上暗想:“世上竟有这样风流放诞的妇人,双管齐下的吊膀子,未免有些过分了!”想着,便别转头去不去理他。
在身边拿出表来看了一看,对陆丽娟道:“差不多已有十一下钟,我们大家回去罢。”
陆丽娟还没有答应,忽听得对面有个女人的声气叫声“阿呀”!接着有几个人都乱嚷起来,又夹着大家哈哈大笑的声音。
章秋谷不知道什么事情,连忙举目看时,原来那个铁栏里头的老虎忽然要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