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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是他们和杨慕陶吃醋吃出来的事情,自己若再要帮着杨慕陶的一边讲话,今天这件事情一定要闹出笑话来。虽然不怕什么,究竟于声名上有些妨碍,只好一言不发,凭着他们去糊里糊涂的混闹。
在李洛卿、林柱甫两个人的心上,却也并不是一定要来捉什么奸;不过和杨慕陶吃醋,想要出出气儿,大大的吓他一下,借此敲他一下竹杠,叫他知道了利害,以后不敢再来。好在杨慕陶虽然是个老上海,却究竟还有些纨挎子弟的习气,不懂外面的事情,被他们一吓就吓倒了。当下李洛卿和林柱甫两个人见杨慕陶入了他们的圈套,心中大喜,便越发扬威耀武的要写伏辨、要逼罚款。
杨慕陶被他们逼得无可如何,正在心上二十四分的惶急,忽听得楼梯声响,贡春树同着章秋谷两个人一前一后匆匆的跑上楼来。杨慕陶见了章秋谷,不由得心中大喜,连忙高叫道:“秋谷先生,请这边坐!”原来杨慕陶知道章秋谷生平好事,最喜欢和人排难解纷,见贡春树同了秋谷上来,早已料定是贡春树特地去请来的了,登时心上就放了几分。只见章秋谷大踏步直走过来,对着杨慕陶只把头略略的点了一点,也不坐下,便大声问道:“你们在这里闹些什么?为着什么事儿?快些和我讲个明白!”众人见了章秋谷仪容俊伟,举止轩昂,凤目含威,长眉隐秀,料想这个人有些来历,比不得别人,便也不敢得罪他。只大家眼睁睁的都看着章秋谷一个,看他说出些什么来。
杨慕陶听得秋谷问他,便细细地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和秋谷说了一遍,却瞒过了和康姑太太相好的一段事儿。只说本来和康家有些亲戚,今天偶然去看看他们,就闹出这样的事来。秋谷听了心上早已明白,只微微的冷笑,口中说道:“你的事情也不用瞒我,这个时候也没有工夫和你多讲,等回儿再和你说就是了。”说罢,便回过身来对着众人说道:“马路有马路的规矩,你们众位在这里闹些什么?”
众人听了章秋谷的话风利害,大家都呆了一呆,李洛卿便勉强说道:“我们有我们的事情,不与你相干。请你不用多管闲事。”秋谷冷笑一声道:“天下人管天下的事,什么多管不多管!况且千差万差,旁人不差。你们不分好歹,连旁人都得罪起来,这是什么原故?”正是:韦郎无恙,春风之眉黛新描;旧雨重来,昨夜之星辰如故。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三回 大观园流氓争口舌 乐仁里名士见秋娘
且说章秋谷对李洛卿和林柱甫两个人说道:“天下的人管天下的事情,为什么不好管你们的闲事?况且你们既然叫人不要管你们的闲事,你们又为什么管他们的闲事呢?”李洛卿和林柱甫听了,呆了一回方才说道:“我们和康家是亲戚,不得不和他帮个忙儿。”秋谷冷笑道:“康家的事情,自有姓康的人出来说话,与你们什么相干?”李洛卿听了,一时回答不出来,停了一停道:“这件事情本来原与我们无涉,是姓康的托我们出来说话的。”秋谷又冷笑道:“别样事情,托个旁人出来料理也还罢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托起旁人来?那有这般道理!如今这些话儿也不必说他,只问你们诸位,把杨慕陶兄挤在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呢?”李洛卿和林柱甫听了,便抢着说道:“我们的意思也不是一定要他怎样,只叫他写一个悔过的伏辨也就算了。”秋谷不慌不忙的说道:“为什么要叫他写悔过的伏辨呢?”林柱甫不等李洛卿开口,连忙说道:“他图奸寡妇,擅入人家。”秋谷不等林柱甫说完,接下去问道:“他图奸孀妇,擅入人家,可有什么凭据?”众人齐声答道:“我们都亲眼看见的。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凭据。”秋谷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们究竟有什么实在的证据没有?你们众人嘴里头的话儿是不能算凭据的。”
众人见章秋谷驳得认真,大家都发怒起来。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跳起身来,一直抢到章秋谷面前,指手画脚的说道:“那里跑出这样的一个人来,也来多管闲事!我劝你还是省事些儿的好!如若不然,我们大家就要对你不起了!”秋谷看了他们这一班饭桶,明晓得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那里把他们放在心上,站在那里屹然不动。一面大声说道:“你们对我不起便怎么样呢?像你们这样的一班饭桶,我要怕了你们,连上海滩上也不用住了!”
众人听了章秋谷这样的藐视他们,由不得一个个心中大怒。
李洛卿倚着自己有些蛮力,便抢上一步把秋谷劈胸一搡,口中说道:“给我走你的清秋路罢!”好个章秋谷,忙者不会,会者不忙,略略的把身体一偏,右手接住了李洛卿的手腕轻轻的一拧,拧得李洛卿“阿呀”一声;接着又把他轻轻一推,李洛卿立脚不住,连连的往后倒退,踉踉跄跄的一直退到他自己坐的一张椅子上方才坐下。秋谷冷笑道:“这样不中用,也来和我动手动脚。我好好的和你们讲理,你们偏要和我动粗。你们有胆子的只顾上来。不要说你们这七八个人,就是再多些儿,我也不把你们放在心上!”
众人见李洛卿吃了个败仗,又听秋谷这般说法,虽然一个个心中不服,却都不敢动手。章秋谷等了一回,不见他们开口,便又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的本事也不过这般,刚才又何必这样的装腔做势呢!”众人听了都面上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柱甫只得勉强说道:“你老兄不必动气,我们有话好好的讲就是了。刚才原是他们一时性急,请你老兄原谅些儿。”秋谷道:“你们既要和我讲理,我就和你们讲理;你们有什么话,只顾大家商议就是了。”
林柱甫到了这个时候,知道章秋谷不是好惹的人物,便恭恭敬敬的请他坐下吃茶,又请问秋谷的姓名。秋谷不耐烦和他多讲,便道:“如今闲话少说,据你们众位的意思,究竟要杨慕陶兄怎样,方才肯了结这件事情呢?”林柱甫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若就是这样的放他过去,天下也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就是看在你老兄的分上,不要他写伏辨,也要罚他拿出一笔钱来算作罚款,方可了结这件事儿。”
秋谷听了,不觉哈哈的笑道:“算了罢,不用说了。这个事情办不到的。据你们说起来,不过说姓杨的图奸寡妇,擅入人家。你可知道,律例上头载得明明白白的,叫做‘指奸勿论‘。就使到了公堂上,也要本人到案,指证明白,方才可以照例治罪。那里有这样糊里糊涂,只凭着你们一面的话,就好定案的道理?况且你们既不是在奸所捉获的,又没有什么蝶狎嬉笑的情形,你们又何以知道他是图奸寡妇,就一口咬定了他呢?”章秋谷说到这里,林柱甫连忙说道:“你这几句话儿错了。
他图奸未成,当场捉获,这是有凭有据,众目共见的。康家的人和他并没有什么首尾,你不要认错了人。”秋谷道:“依着你们的话儿,竟算他是图奸未成,当场捉获。该应姓康的有人出来把他送官究治,和你们什么相干?难道这样的事情,也好请旁人出来替代的么?”
林柱甫和众人听了这一番说话,一个个面面相看,一言不发。秋谷又道:“老实和你们讲罢,就算姓杨的和康家的人有什么暖昧不明的形迹,你们也不是可以出来讲话的人!这样的事情,除了本夫之外,只有父母家长方才可以出来说话,就是兄弟至戚也不能多讲一句话儿。你们一非本夫,二非家长,怎样好出来管人家这样的事情?安知你不是有什么意外的仇恨,挟嫌诬蔑,借此报仇呢?我说句不怕你们见怪的话儿,像这样的事情,到了公堂上只怕没有断定别人的罪名,先把你们几个问个挟嫌生事、聚众拆梢呢!你们可知道马路章程?在茶坊酒肆聚众滋闹,是外国人最恨的。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想要就是这般太太平平的过去也是不能的了。依我的言,相劝你们还是省些烦碎,把这件事儿就是这样的一笔抹倒,一概不提,省得将来闹出什么乱子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众人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不觉大家目瞪口呆。眼看着一块好好的肥羊肉已经到口,平空走出这么的一个章秋谷来,把他们的肥羊肉从口中抢了出去,一个个心上恨得要死。无奈听着这番说话又是实在不差,本来这样的事儿原只好骗骗杨慕陶,却那里骗得过章秋谷!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秋谷的脸儿,要看他究竟怎样。
只见章秋谷霍的立起身来,对着众人说道:“今天总算我姓章的出来排解一场,这里的茶钱,一古脑儿都归我给就是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左手挽着贡春树,右手拉着杨慕陶,口中只说一声:“你们众位不要见怪,我们失陪了。”一面说着,大踏步往楼下便走。众人见了,拦又不是,不拦又不是。别人也还罢了,只有李洛卿和林柱甫更加着急。两个人不分好歹,抢在章秋谷面前拦住去路。林柱甫陪着笑,口中说道:“请略停一步,我们还有话讲。”秋谷微笑道:“我的话已经讲完,再讲也不过是这几句话儿。你们不用拦阻,就拦阻也不中用。”李洛卿、林柱甫那里肯放!秋谷又笑道:“你们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马路上斗殴,是犯规矩的。等回儿闹得巡捕来了,我是有名片的,只怕你们就要吃亏了。”说着放了贡春树和杨慕陶,两手轻轻一分,在章秋谷不过是用了一二分气力,李洛卿和林柱甫已经东倒西歪,立脚不住,没奈何,只得让在一旁。章秋谷回过头来对着贡春树和杨慕陶道:“你们都跟我来。”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下楼来,竟没有人敢再来拦阻。
秋谷刚刚走到门口,早听得楼上在那里乱嚷乱骂,嚷成一片。章秋谷眉头一皱,便问贡春树道:“今天这件事儿,平空的被他们骂上几句,是你作成我的好生意!”春树还没有开口,杨慕陶忙连连拱手,深致不安道:“总是为着兄弟的事情,实在不安得狠。要是今天没有秋谷先生来和兄弟解这个围,那就了不得了!”秋谷也谦让了几句。春树插口说道:“他们的骂人,就和那驴鸣狗吠一般,那有这样的工夫去听他。”秋谷听了一笑,便同着他们两个,同到久安里陆丽娟那里坐了一回。
杨慕陶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感恩图报的话儿。秋谷道:“朋友的事情本来理应相助,算不得什么。倒是你怎么平空的会去吊上了这两个宝货的膀子?”杨慕陶听了不觉面上一红,口中还想支吾。秋谷笑道:“你不用瞒我,你只和我从实细讲就是了。”杨慕陶听了,知道瞒他不过,便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这一班流氓也不知是他们两个的什人,他们见了那两个为首的人,好像狠有些怕他们的样儿”秋谷听了早已心中明白,只微微一笑,也不开口。却对着杨慕陶说道:“今天我的意思,要和你同去见见你们那两位贵相好,不知你答应不答应?他们既然和你要好,看着他们一班流氓把你拥了出去,一定心上狠不放心的;你也应该去给他们一个信儿,省得他们心上记念。”杨慕陶听了满口答应,便同着章秋谷和贡春树一同到后马路乐仁里二弄一个门口。杨慕陶叫秋谷和春树略等一等,自己敲门进去。
秋谷同春树站在门外等了一回,方才见杨慕陶走出门来,请他们两个人进去。上了扶梯,走进房间,早见两个淡妆少妇袅袅婷婷的立在门内,见秋谷和春树两个人同走进来,便朝着他们一笑,说了一声:“请坐。”秋谷是本来认得这两位宝货的,现在不免又细细的把他们打量一回,见他们虽然差不多都有三十余岁,却还是细腰长腕,皓齿明眸,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儿。便把方才在大观园的情形略略的和他们说了一遍。
又说:“据我看来,既然闹了这个乱子,这个地方是住不得的了,还是换个地方秘密些儿的好。万一他们有心寻事,三更半夜的打了进来,虽然不怕他,却究竟面上下不去。”正是:徐娘半老,犹为堕马之妆;孙寿中年,尚作回风之舞。
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便知分解。
第一百二十四回 王素秋家庭翻醋瓮 康已生中冓咏新台
且说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听了章秋谷的话儿,免不得也谢他几句;一面偷转秋波,细细的打量他们两个。看着这样的两个少年男子,一个是玉山朗朗,华彩非常;一个是琪树亭亭,丰姿照夜。杨慕陶生得虽然俊俏,和他们两个人立在一起,就觉得差了好些。康姑太太看了又看,不觉心上狠有些儿羡慕的意思,便把两对秋波只顾望着秋谷、春树这边溜来。秋谷虽然看见,却故意别过头去和春树说话。
只听得杨慕陶问着康姑太太道:“方才那一班流氓,究竟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为什么都这样怕他?”康姑太太还没有开口,章秋谷早接着讲道:“你这个人真是有些糊涂。这班宝货那里有什么好人,无非总是大家赌气赌出来的事情,你又何必去问他!”康姑太太听了这几句话儿不觉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杨慕陶听了也不觉恍然大悟,心中彻底皆明。暗想我这个人怎么这样糊里糊涂的,一时竟想不出来。
章秋谷说了几句闲话,便立起身来对着康姑太太讲道:“他们那班人都不是什么好货,今天吃了下风,一定要想着法儿来报复你们的。不如今天就把这几间房子还了房东,随后慢慢的再找地方,觉得妥当些儿。你们的意思看怎么样?”杨慕陶听了连连答应。康姑太太见秋谷同着春树立起身来要走,心上未免有情,明知道留不住的,只得起身相送。横波一瞥,脉脉含情,看着贡春树、章秋谷两个人出门走了,方才回身进来。
果然听着章秋谷的话儿,立刻把房子还了房东。有些动用器具没有安放的地方,便和房主人说明了,暂时寄放。好在房租已经付到月底,这些器具暂时存放一下也不要紧。料理了一回,又和杨慕陶说了几句话儿,叫他在外面另寻房子。杨慕陶答应了,便起身先走。
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便也慢慢的回到虹口康公馆来。
刚刚走到花厅,就听得里面有许多人的声音在那里吵闹,又夹着些女子的哭声。康姑太太听了,心上甚是疑惑,不知道闹的什么事儿,便连忙赶过去看。急急忙的走过一重院子,那吵嚷的声音直钻进耳朵里来,听得十分真切。只听得大姨太太的声气在那里哭着乱嚷道:“你这样一把年纪,还是这样的不要脸,成天的和那些娘姨、大姐拉拉扯扯的混闹。这还不必讲他。如今索性连自己的媳妇也要拉拉扯扯起来,那里还像个人家!我虽然是堂子里头出身,眼睛里头却从来没有看见你们这样的一家人家,不论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都是嘻嘻哈哈的没有一些儿规矩。”一面说着,又有许多丫鬟娘姨的声音,七张八嘴的劝道:“大姨太太,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有话好好的讲就是了。”
康姑太太听了,见闹得这般利害,连忙走进去看时,只见那位大姨太太紧紧的一把揪住了康中丞的胸前衣服,把头往康中丞身上乱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口口声声的只说:“你把绳子来勒死了我,省得在你面前讨你的厌!”康中丞被这位大姨太太一阵的乱揪乱扭,弄得没了主意,只说:“你放了手,有话好好的讲。如今做出这个样儿来,给人家看了算什么样儿!”大姨太太那里肯放,只滚得髻鬟散乱,粉黛模糊,那流下来的涕泪,连康中丞的花白胡须上也沾了好些,身上的衣服更湿了一大爿。七八个丫头、娘姨在旁边拉着,也拉不开来。康中丞虽然着急,却又无可如何。
康姑太太见了这般模样,心上狠有些怪着大姨太太不该应闹到这步田地。便抢步上去,一边一个拉开了大姨太太,捺他坐下,口中说道:“什么事儿,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且把这件事儿讲给我们听听。”大姨太太听了,便又在椅子上立起身来,含着一泡眼泪告诉康姑太太道:“他这样的一把年纪,也是五十几岁、将及六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的没正经;在别人身上也还罢了,自己的媳妇也和他眉来眼去的,做出那种贼形怪状来。我看在眼睛里头已经不是一天了,劝了他几次,他只当没有听见。今天索性两个人在内书房里头动手动脚起来。我走进去说了几句,他不但不听,倒反和我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闹起来。你们想想,可有这般道理?”
康姑太太听了正在沉吟,康中丞觉得脸上过不去,便连忙说道:“没有这件事情。我不过和二少奶奶说了几句话儿,他一时看错,就和我闹起来。”大姨太太听了,又抢过来拉着康中丞的衣袖说道:“你没有这件事情,是我冤枉你的?我和你当天发一个誓好不好!”康姑太太见了,连忙分开了大姨太太的手,劝他道:“你不必这般生气,凡事只好忍耐些儿。就算果然真有这件事情,你也不便这般吵闹,传出去给人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将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