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阅读过程发现任何错误请告诉我们,谢谢!! 报告错误
八万小说网 返回本书目录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进入书吧 加入书签

青灯_北岛-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三

    七十年代末,听风楼终于装上了电话,那是个现代化的信号,忙的信号,开放与拒绝的信号。冯伯伯从此成了大忙人,社会活动越来越多。我再按往日的习惯去敲门,往往扑空,只能跟冯妈妈拉拉家常。

    《世界文学》要复刊了,这就等于给一棵眼见着快蔫了的植物找到了花盆。冯伯伯喜形于色,郑重宣布《世界文学》请他翻译一篇毛姆的中篇小说,发在复刊号上。但毕竟手艺生疏了,得意之余又有点儿含糊。他最后想出个高招,请一帮文学青年前来助阵,也包括我。他向我们朗读刚译好的初稿,请大家逐字逐句发表意见,为了让译文更顺畅更口语化。一连好几个周末,我们聚在冯伯伯的狭小的客厅里,欢声笑语,好像过节一样。我们常为某个词争得脸红脖子粗,冯妈妈握着放大镜对准大词典,帮他锁定确切的含义。最后当然由冯伯伯拍板,只见他抽烟斗望着天花板,沉吟良久,最后说:“让我再想想。”

    像冯伯伯这样的大翻译家,居然在自己的领地如履薄冰。他常被一个词卡住而苦恼数日,最终顿悟有如天助一般,让他欣喜若狂。再看看如今那些批量生产的商业化文学翻译产品,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冯伯伯在百忙中并没忘掉我,他把我介绍给筹建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阎明复。我参加了翻译资格考试,居然考中了,但最终还是没调成。随后他又把我介绍到刚复刊的《新观察》杂志社,试用了一阵,我成了文艺组的编辑。

    1978年12月下旬某个下午,我匆匆赶到听风楼,冯伯伯刚好在家。我拿出即将问世的《今天》创刊号封面,问他“今天”这个词的英译。他两眼放光,猛嘬烟斗,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他不同意我把“今天”译成today,认为太一般。他找来英汉大词典,再和冯妈妈商量,建议我译成themoment,意思是此刻、当今。我没想到冯伯伯比我们更有紧迫感,更注重历史的转折时刻。于是在《今天》创刊号封面上出现的是冯伯伯对时间的阐释:themoment。

    我想起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句:“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记忆有如迷宫,打开一道门就会出现另一道门。说实话,关于为《今天》命名的这一重要细节早让我忘掉了。有一天我在网上闲逛,偶然看到冯伯伯握烟斗的照片,触目惊心,让我联想到人生中的此刻。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此刻,而这个此刻的门槛在不断移动。说到底,个人的此刻也许微不足道,但在某一点上,若与历史契机接通,就像短路一样闪出火花。我昨天去超市买菜,把车停好,脚落在地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动,突然想到27年前的这一幕:themoment。是啊,我多想看清冯伯伯那沉在烟雾中的表情。

    恰好就在此刻,冯伯伯和他的朋友们正筹划另一份杂志《读书》。这份杂志对今后几十年中国文化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应该怎么说都不过分。尽管《读书》和《今天》走过的道路不同,但它们却来自同一历史转折点。

    回想八十年代,真可谓轰轰烈烈,就像灯火辉煌的列车在夜里一闪而过,给乘客留下的是若有所失的晕眩感。八十年代初,我成家了,搬离三不老大院。此后和冯伯伯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却总是把他卷进各种旋涡中。大概正是那个夜晚的同谋关系,他没说过不,事后也从不抱怨。1979年10月的《新观察》,发表了冯伯伯为“星星画展事件”写的文章,慷慨陈词,伸张正义。在1989年早春的风雨飘摇中,我为要事赶到冯伯伯家。记得他表情严肃,非但没有拒绝我的请求,而且说:“做得好。”我骄傲地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点点头,笑了。

    四

    去国多年,常从我父亲那儿得到冯伯伯的消息。1993年得知冯妈妈过世的消息,我很难过,同时也为冯伯伯的孤单而担忧,后来听说他和黄宗英结为伴侣,转忧为喜。96年春天,我和父亲通电话时,他叮嘱我一定给冯伯伯打个电话,说他中风后刚恢复,想跟我说说话。拨通号码,听见冯伯伯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声音苍老颤抖,断断续续。他问到我在海外的情况。我纵使有千般委屈,又能说什么呢?“挺好,”我呐呐地说。后来又给冯伯伯打过两三次电话,都说不了什么,只是问候。天各一方,境遇不同;再说时差拆解了此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2001年冬天,我因父亲病重回到北京。离开故乡13年,说实话,连家门都找不到了。我马上请保嘉帮我打听冯伯伯下落。她和黄宗英联系上了,说冯伯伯住在医院。那是个寒冷的早上,街头堆着积雪。由保嘉开车,先去小西天接上黄宗英阿姨。很多年前我就认识黄阿姨,当时我在北京处境不好,曾有心调到海口去,她正在那儿办公司。记得我们在她下榻的旅馆门外一直谈到深夜,她最后感叹道:“你的问题太复杂,而我无权无势,帮不了你这个忙。”二十多年过去了,黄阿姨身体远不及当年,腿脚不便。在我们护驾下,总算上了车,开到中日友好医院。

    所有病房首先让我想到的是冰窖,连护士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好像也准备一起进入冬眠。一见冯伯伯平躺着的姿势,心就往下一沉,那是任人摆布的姿势。听说他已中风七次,这是第八次。是什么力量使他出生入死而无所畏惧?黄阿姨抚摸着冯伯伯的额头,亲昵地呼唤:“二哥,我来了。”冯伯伯慢吞吞睁开眼,目光痴呆,渐渐有了一点儿生气,好像从寒冬中苏醒。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我,先是一愣。我俯向床头,叫了声“冯伯伯”。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这下把我吓坏了,生怕再引起中风,慌忙退出他的视野。周围的人纷纷劝慰他,而他嚎哭不止,撕心裂肺。他从床单下露出来的赤脚,那么孤立无援。

    我们在病房总共呆了十分钟,就离开了。我知道这就是永别——今生今世。在门口,我最后回望了他一眼,默默为他祈祷。

    冯伯伯曾对黄阿姨说过:“我想修改我的遗嘱,加上:我将笑着迎接黑的美。”如此诗意的遗嘱,其实恰好说明他是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而他对于黑的认识一直可以追溯到童年。他母亲在生下他一个多月后就患产褥热死去。他后来如是说:“有母亲的人是有福的,但有时他们并不稀罕,视为应得;可是作为一个从小死去母亲的人来说,母爱对他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他盼望有母爱,他却得不到;他的幼小心灵,从小便命定是苦楚的。”

    五

    说实话,得知冯伯伯的死讯并未特别悲伤。他生活过,爱过,信仰过,失落过,写过,译过,干过几件大事。如此人生,足矣。我想起他那孤立无援的赤脚。它们是为了在大地上行走的,是通过行走来书写的,是通过书写来诉说的,是通过诉说来聆听的。是的,听大地风声。

    如果生死大限是可以跨越的话,我此刻又回到1976年10月的那个晚上。我怀着秘密,一个让我惊喜得快要爆炸的秘密,从家出来,在黑暗中(楼里的灯泡都坏了)下楼梯,沿着红砖路和黑黝黝的楼影向前。那夜无风,月光明晃晃的。我走到尽头,拾阶而上,在黑暗中敲向听风楼的门。



 靑灯

    魏斐德(fredwakeman)教授退休的纪念活动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划。从今年年初起,我和他的学生叶文心教授及助手在网上书信往来频繁。在线性时间的进程中,必有一般人难以想像的复杂性:魏斐德本人体内酒精含量不断上升,教授夫人的情绪随之波动;权力真空所带来危险的寂静,幕后学院政治运作的种种变数;助手秘书们的未来出路,在读的博士生本科生的普遍焦虑。更何况魏斐德在伯克利执教四十年,自立门派,弟子无数,谁来接替掌门人的位置?这多少有如一个王朝的结束,牵动多少人心。

    我5月3日从纽约匆匆赶回加州,第二天开车前往伯克利,住进校园内的“女教职员俱乐部”。这维多利亚式木结构的小旅馆隐藏在树丛中。

    5月5日下午3时许,我们与教授夫人梁禾在旅馆汇合,她先带我们到附近酒吧喝一杯。轮椅上的魏斐德在秘书的陪同下出现,他刚下课,憨笑的脸上略带倦意。

    1937年12月12日,魏斐德出生在美国堪萨斯州堪萨斯城。他是长子,有弟妹各一,弟弟参加越战后死于癌症。魏斐德出生不久就随父母搬到纽约。父亲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海军服役。1944年他父亲开始写小说,两年后以《小贩》(hucksters)一书成名,被好莱坞改编成同名电影,风靡美国。发财后,父亲决定带全家周游世界。魏斐德先后在加州、墨西哥、古巴、百慕大、法国上中小学,在佛罗里达高学毕业。由于这一特殊经历,他学会了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

    父亲是他的精神导师。在其指导下,他自幼精读古希腊古罗马和现当代历史学家的著作。11岁那年,他们住在古巴,父亲让他读一本哥伦布的传记,并亲自驾船带全家游历了传记中描述的一段航程。

    在父亲影响下,魏斐德在哈佛读书时开始写小说,仅第三部《皇家棕榈大道17号》得以出版。大学毕业后,他到巴黎政治学所研究苏联问题。上选修课时,他被越南的一个民间教派吸引,从而带入相关的中国教派。与此同时,一个法国记者有关中国的几本书让他着迷。在巴黎的十字路口,魏斐德从苏联转向中国。

    离开酒吧,我们簇拥着有王者风度的魏斐德进入大学艺术博物馆,弟子如云,纷纷向他致敬。下午4时15分,历史系主任宣布纪念活动开幕,先由我朗读了一首献给魏斐德的短诗《青灯》,然后由北京大学刘东教授做专题演讲《北大课堂上的魏斐德》。他从魏斐德29岁所写的头一本书《大门口的陌生人》开始,纵观其一生的学术成就。接下来由魏斐德的大弟子周锡瑞教授(joeesherick)主持。他从手中一杯水说起,话不多,但动情之处与魏斐德眼角的泪花相辉映。重头戏是斯坦福大学德国史教授詹姆斯?施寒(jamassheehan)与魏斐德的对话。他们两位先后都担任过美国历史学会会长。“我看在孔子和烈文森之间,还是烈文森对你的影响更大吧?”施寒教授开门见山问。

    魏斐德离开巴黎后,本应顺理成章回哈佛跟费正清搞中国研究,但他却选择了在伯克利教书的费正清的学生列文森(josephlevenson)做导师。这无疑和魏斐德的生活阅历、文学气质和反叛精神有关。哈佛和柏克利代表了美国文化的两种传统,甚至与地缘政治有关。哈佛地处新英格兰的中心,代表美国学术的正统与主流;而伯克利地处种族多元化的亚太圈,是美国左派的大本营、六十年代学生造反运动的发源地。

    按魏斐德的博士生叶斌的说法,魏斐德继承了列文森有关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见解,即认为未来的世界历史应该是民族文化身份和普世价值的和谐共存,是地方主义(provincialism)与世界主义的和谐共存。不幸的是,在尚未充分展开其相关思想时列文森突然辞世。作为他的学生和同事,魏斐德进一步阐释并发展了这一史学观。

    美国学术界在传承关系上如此脉络清晰,实在让人叹服。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传统。它有如地图,标明每个学者的位置,并为后继者指点方向。不懂得传统的人正如没有地图的旅行者,不可能远行。

    1992年年底,担任美国历史学会会长的魏斐德发表就职演说《航程》。他的弟子之一杰森(lioneljensen)教授是我的同事。他描述说:“那是永远难忘的辉煌时刻。只有他的少数学生参加了在纽约希尔顿饭店舞厅的这一盛会。我敢肯定我们全都为那一刻的荣耀感到温暖,为我们老师的成就得到公认而自豪。当我们聚在舞厅外激动地议论时,很多亚洲专家也被感染了。那是我所听到的最出色的演讲。”

    《航程》基于对哥伦布、魏斐德一家和郑和的航程的回顾,是从一个孩子的童年记忆开始的:偷袭珍珠港那天下午,后出任艾森豪威尔政府国务卿的威廉?罗杰斯(williamrodgers)和他父亲在他家窗口交谈,引起了年仅四岁的魏斐德的注意……他接着讲述了从1948到1949年他们家沿哥伦布第二次航行路线的游历,由此出发,他从中国苦力在古巴港口货船上的绝境,到郑和耀武扬威的航程……那跨时空跨种族文化的航程,借助一种奇特的文体,将历史与个人、叙述与沉思、宏观视野与生动细节交织在一起。

    退休纪念活动开幕式后是小型晚宴。叶文心教授特意把我安排在魏斐德和家人的小桌上。我与魏斐德对坐,在座的有他妹妹妹夫和他那英俊的儿子。烛光在每个人脸上摇曳。他们提到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死者如沉钟,往往只在家庭团聚时敲响。梁禾也坐过来,担心魏斐德喝得太多。他们在俄勒冈州绿水青山的乡下买了房子,退休后将搬过去。我总是开玩笑说,魏斐德要被老婆绑架到“绿色监狱”去了。此刻,我煽动他在入狱前多喝几杯。

    我和魏斐德初次见面是1989年深秋,在纽约,一次美国笔会讨论会上。第二次握手是13年后,在北京,即我首次获准回去探望病重的父亲,由刘东夫妇宴请。那次见面的印象是混乱的:难以辨认的故乡、尘土飞扬的街道、装饰浮华而无残疾人通道的餐厅和史学大师在轮椅上挣扎的无奈表情。

    此后我们从往甚密。三年前我们办喜事只请来五位亲友,包括他们夫妇。我们常到他们在旧金山海湾大桥旁的公寓做客。有一次梁禾央我读诗,由魏斐德念英文翻译。当他读到“一只孤狼走进无人失败的黄昏”时,不禁落了泪。薄暮如酒,曲终人散,英雄一世自惘然。

    其实,我对魏斐德在学术上的造诣所知甚少,真正打动我的是他人性的魅力。他深刻而单纯,既是智者又是孩子。跟他在一起,会让人唤起一种对人类早年精神源头的乡愁。他笑起来如此纵情毫无遮拦,如晴天霹雳,只有内心纯粹的人才会这样笑。我想正是他的博大、正直和宽容超越了学院生活的狭隘、晦暗与陈腐,超越个人的荣辱、爱憎与苦乐。

    历史(history)这个词在英文中可以分解成两个词,即“他的”“故事”。历史到底是谁的故事呢?上帝的故事、强权者的故事,还是历史学家的故事?无论如何,那些繁浩文献中的碎片,是通过历史家的手连缀起来的。而历史给历史学家想像与阐释的空间,历史学家赋予历史个人化的性格。很难想像没有《史记》没有《资治通鉴》,中国历史会是什么样子?

    五十年代末,由于魏斐德掌握包括俄语在内的四种外语,中央情报局看中了他。卡特执政期间,他还差点儿被任命为驻中国大使。但他还是选择走学术的道路。由于列文森猝死,年仅27岁的魏斐德开始执教,成为最年轻的教授之一。

    主持纪念活动的周锡瑞教授追忆往事。他当年来伯克利投奔列文森,没想到导师之死让他成为仅年长几岁的魏斐德的学生。那时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而他又是学生领袖之一,根本没把这年轻导师放在眼里。在魏斐德的必读书单中,有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罗克(marcbloch)的《法国农村史》,遭到周锡瑞等急进学生的抵制——我们学的是中国史,与西方史何干?在课堂上,魏斐德讲了个故事。在德国占领期间,一个参加抵抗运动的战士被盖世太保抓住,和别人一起拉出去枪毙。他对身边16岁的男孩(后幸存下来)最后说:“别哭,我的孩子。”这时机关枪响了……他就是马克?布罗克。魏斐德说完平静地离开教室。

    还有件事让周锡瑞难于释怀。他写博士论文时,魏斐德在信中写道:“你的立论(thesis)有问题。”在英文中,thesis又是论文的意思。周误以为后者,勃然大怒,写了封长信痛斥老师。直到魏过五十岁生日时,周终于为此道歉。周锡瑞教授说,一想到在自己档案中这样一封信,就无地自容。

    而魏斐德也被回忆之光照亮:有一次和周锡瑞一起去滑雪,擅长滑雪的周把他带到最危险的区域。当魏从陡坡上摔倒,周耐心关切,一路指点把魏带下山。魏斐德说,在那一刻,他们的师生关系被颠倒过来。

    纪念活动的真正高潮是第三天上午助手秘书的表演。她们首先抬出十年前的一张巨幅照片——那是健康乐观的魏斐德。接着展示的是他的小说《皇家橡树17号》的封面。按她们的说法,好莱坞最近购买了改编权,于是她们分别朗读被“改编”的章节,引起阵阵笑声。魏斐德上台致谢,他特别提到助手凯西(cathy),提到1998年手术事故后无微不至的照料,说到此,他泣不成声。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2 2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