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棵里筑穴搭巢一样。
我们谈论文学唐乐,并且几乎也在谈论政治。她冬天去过巴黎,不时地也同上流社会有所接触,她所看到的便成了谈话的主题,而其他的则凭着猜想。
但是,使她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一种虽未达到快乐的程度,但却是始终不变的笑口常开。可以说她生就是一朵鲜花,她的香气就是笑口常开。
就她那苍白的面容和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我真无法描绘那是多么地感人,且莫说不时地从她的谈话中的遣词造句和某些眼神中,明显地看出她曾经遭遇坎坷,生活很不如意。我说不清她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在说明,她额头上的温柔宁静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她从上帝那儿接受来的,并且不顾男人们的侵害,完好无损地、忠实无误地再把它带回给上帝。这使人有时候会联想到一位家庭主妇,刮起风来的时候,她会用手挡住蜡烛不让它被吹灭。
只要我在她房里呆上半小时,我就会憋不住要把心里话全掏给她。我想到我以往的生活、我的忧伤、我的烦恼,我走来走去,俯”身深花,吸一口气,看看太阳。我求她唱支歌,她欣然同意。她唱歌的时候,我便倚窗而立,看着她的鸟儿在笼中跳跃。这时,我想起了蒙田的一句话来:“我既不喜欢也不欣赏忧伤,尽管世上众口一词地在着力地赞颂它,用它来粉饰智慧、道德、良知,这是愚蠢而鄙俗的粉饰。”
“多么幸福!”我情不自禁地嚷道,“多么闲适!多么快乐!多么舒心!”
善良的老姑妈抬起头来,惊奇地看了看我。皮尔逊太太的歌声更然而止。我感到自己失态,盖得满面通红,便一声不响地走回去坐下来。
我们下楼走去花园。我头一天见到的那只白色小山羊在草地上躺着。它一看见她,便向她迎来,亲切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在园中兜了第一圈,一个面色苍白、裹着一身教士般的黑袍的高个儿青年突然出现在栅栏前。他没有拉铃便径直走了进来,向皮尔逊太太致礼。我觉得他的相貌本已是不祥之兆,他在看到我时,那脸显得有点阴沉沉的了。此人是我在村里曾经见到过的一个神甫,名叫梅康松。他是圣絮尔比斯修道院出身,本村教士是他的亲戚。
他既肥胖,面色又灰白,这是我一向所不喜欢的,而且,他确实也不讨人喜欢,这倒不是因为他一脸病态。此外,他说话慢慢腾腾,断断续续,说明他是个学究。就连他那既不轻松又不大方的步态也让我反感。至于眼神,简直可以说他就没有眼神。对于一个眼睛里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来说,我真不知该对他作何感想。我就是从这些外貌特征来判断梅康松的,而不幸的是,我并没有看错。
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开始谈起他称作现代巴比伦的巴黎来。他从巴黎来,认识所有的人。他常去B夫人府上,这位夫人是个天使,他在她家客厅里宣讲教义,大家都跪着听他布道(最糟糕的是,确有其事)。他曾经带到她家里去过的他的一个朋友,因为诱骗一位少女而被学校开除了,这真是一件可怕、可悲的事情。他对皮尔逊太太在当地的善行义举大加恭维。他听说了她的善行,她对病人的照料,以及她亲自照看病人。他说这是很好的事,很纯洁的事,他会向圣絮尔比斯教会禀报的。他这不是在说他会向上帝禀报这事吗?
他的这番说教真令我讨厌,为了不表现出来,我便躺在了草坪上,逗着小山羊玩。梅康松用他那阴暗无神的眼睛俯视着我说道:“著名的韦尼奥,那位著名的韦尼奥也有这种坐在地上同动物玩耍的怪痛。”
“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解好,神甫先生,”我回答道,“如果人们只有这类撤好,世界就会顺顺当当,没有那么多人瞎搅和了。”
我的回答令他不开心,他皱起眉头,把话岔开。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亲戚、村里的神甫跟他谈到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穷鬼。此人住在某处,他本人也在那儿呆过,曾经照顾过这个穷鬼。他希望皮尔逊太太……
这期间,我一直在看着皮尔逊太太,我在等着看她如何回答,好像她的声音会一扫那神甫说话声音所引起的我的不快。但她只是深深地致了一礼,那神甫便退了下去。
神甫走了之后,我们又快活起来。我们要去花园顶头的一个花房。
皮尔逊太太对她的花儿像对待她的鸟儿和农民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必须健康茁壮,各自都得有自己的雨露阳光,以便她自己能够如天使般地快活和幸福,因此,没有什么比她的小花房维护得更好,更加惹人喜爱的了。当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之后,她对我说道:“特……先生,这就是我的小天地,我所拥有的一切您都看见了,而我的领地就到此为止了。”
“夫人,”我对她说,“由于我父亲的大名使我有幸进到这里来,但愿父亲的姓氏能使我再来这里,那我将会认为幸福没有完全把我给忘掉。”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毕恭毕敬地触摸了一下,未敢用唇去吻。
夜幕降临,我回到家中,关好门,上了床。我眼前浮现出一座小白屋,我看到自己晚饭后走出家门,穿过村子和散步场所,走去敲那个栅栏门。“嗅,我可怜的心呀!”我嚷叫道,“愿上帝庇佑!你还年轻,你可以活下去,你可以去爱!”
第六章
有一天晚上,我呆在皮尔逊太太家里。三个月过去了,我几乎天天都见到她。关于这三个月,我除了说我天天见到她之外,还能对您说什么呢!“同喜爱的人在一起,这就足矣,”拉布吕耶尔说过,“一起幻想,同他们聊天,或者什么都不同他们聊,想到他们,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只要是同他们呆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我在爱。三个月来,我俩曾一起长时间地散步。找了解了她那不事声张的善行义举的秘密。我俩穿过阴暗小径,她骑着一匹小马,我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徒步随行。就这样,我们半是高兴,半是幻想地去敲那些茅屋草舍的柴门。树林人口有一张小长椅,我晚饭后就去那儿等她。我们就经常这么碰头,仿佛是偶然遇上似仙。早上,我俩一起弹琴读书;晚上,同她姑妈一起在炉火旁玩牌,就像我父亲在世时那样。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她总是近在身旁,满面含笑,而只要有她在,我的心就充实了。啊,上帝!您是通过哪条道把我引向不幸的?我必须经历什么样无法挽回的命运呀?怎么!如此自由的一种生活,如此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此闲适,如此新颖的希望…啊,上帝!人们有什么可哀叹的呀?有什么比爱更加甜蜜的?
活着,是呀,强烈地、深深地感觉着自己在活着,自己是人,是上帝所创造的人,这就是爱的最首要的、最大的福扯。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奥秘,这一点是无须怀疑的。无论有什么束缚,什么困苦,甚至于女人对它是多么地厌恶,我都要说,它尽管被偏见像一座山似的压着,受到歪曲和诋毁,把它糟践得一无是处,但爱情,那充满活力的、命中注定的爱情,仍不失为一种神圣法则,它同那把太阳高悬于天空的引力法则一样地强大有力,不可思议。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样一种比铁还要坚实牢固,但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纽带究竟是什么东西?当你们遇见一个女人,看了她一眼,跟她说上一句话,然后就再也忘不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你们喜欢这个女人而不是另外一个女人?请你们指出理性、习惯、感官、头脑和心灵来,给我解释一番,如果你们能够的话。你们将只能说出有两个身体,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可是,在它们之间的是什么?空气、空间、广安无垠。啊,一些精神失常的人,你们还自以为是男人,意大言不惭地谈论爱情!你们看见过爱情没有,竟然谈论起它?你们没有见过它,只是感觉到了它。你们同一个从面前走过的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于是乎,突然从你们身上飞走了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什么东西。你们便落地生根,就像草丛中的谷粒,感觉到生命在拱动着它,感觉到它将变成一种收获物。
我俩单独呆在一起,窗户敞开着。花园顶头有一个小喷泉,泉水丁冬,传了过来。啊,上帝!当我俩坐在那儿,她说我应的时候,我真想一滴一滴地去数那滴落的泉水。正是在这一刻,我痴迷着她,竟至失却了理智。
据说,没有什么比厌恶之感来得更快的了!但我却认为,当人们相互理解,马上就会相爱的时候,那份情却来得是最快的。此时此刻,一句不起眼的话语都是多么宝贵的啊!当人们心灵相通的时候,嘴巴说些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在一个吸引你的女人身旁,相互间最初的眉目传情是多么地甜蜜啊!首先,你俩当面所说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种怯生生的试探,都像是一些小小的考验。很快,一种奇异的快乐便油然而生:你会觉得听到了心灵的回声,你像是一身具有着两个生命。多么喜人的接触!多么迷人的亲近!而当你们确信在相爱,当你在你的心上人身上发觉你所寻觅的真情,你的心灵之中是何等地愉快!此时此刻,言语已失去作用,你们都知道互相会说些什么,所谓心心相印,灵犀相通,无须用语言表达。啊!多么寂静啊!周围的一切全都忘到脑后去了!
尽管我对皮尔逊太太的爱自第一天相见时起便产生了,并迅猛地发展到了极限,可是,因为我尊敬她,所以我一直闭口不谈。如果她不是这么轻易地就视我为知己的话,我也许会更大胆一些,因为她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使我每次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激荡着爱的激情。但是,正是在她的坦诚以及她对我的信任中,有着某种东西使我不敢造次。此外,她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才把我当成朋友看待的。这使我更加地敬重她,我不能有辱父亲的名声。
有人说:“谈情说爱,就是做爱。”我俩却很少谈情说爱。每次,当我偶然地顺带接触到这一问题的时候,皮尔逊太太总是不太接茬儿,而且顾左右而言他。我总弄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因为她绝不是假装正经。但是,我有时觉得,每到这种时候,、她的脸便微微地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种痛苦的表情。由于我从没问过她过去的情况,而且我压根儿也不想打听,所以我也就没有追问。
每逢星期天,村里有跳舞,她几乎每次不落下。在这种时候,她的穿着打扮尽管依然朴素,但却更讲究点,头上别上一朵花,结上一条色彩更鲜艳的发带什么的,都是些小玩艺儿,但是,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更年轻,更潇洒了。她对跳舞情有独钟,坦率地说,她把它当成是一种有益的锻炼,能给她带来极大的快乐。她在舞会小乐队下面有自己的位置,她连跑带跳地来到那里,同乡下姑娘们一起爆笑。她们差不多全都认识她。一旦跳起来,她就没有停过。这时候,我感觉她同我说话比平时更随便些,此外,还有着一种罕见的亲切。我因为尚在丧期,所以没有跳舞,但我呆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兴致这么高,我不止一次地忍不住想向她倾吐我对她的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这一点,便感到一种无法战胜的恐惧。想对她说我爱她的念头一起,即使谈话最快活的当儿,我也会突然间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我有时候想到给她写信,但每每写到一半,我便把信给烧了。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晚饭,看着她家中这份宁静,不禁想到我这段日子过得多么平静,想到自从认识她之后,我有多么幸福,便琢磨开来:“为什么还要求更多的呢?难道这你还觉得不够吗?谁知道呢?也许上帝就没有给你安排更多的幸福。如果我对她说我爱她,会出现什么后果呢?她也许会不许我再去见她。即使我对她说我爱她,我能使她比今天更加幸福吗?我自己是否比现在更加幸福?”
我倚在钢琴旁,心里在这么思前想后的时候,不觉有一股忧伤涌了上来。天黑下来了,她点了一支蜡烛。她走回来坐下的当儿,看见我眼里有一颗泪珠滚落。“您怎么啦?”她问道。我把头钮向一边。
我在找寻一个辩词,但却未能找到。我害怕与她的目光相遇。我站起身来,走到窗旁。空气清新,月亮从菩提树甫道后面升起。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是在那条市道上。我陷入深思,甚至都忘了她的在场,我双臂伸向天空,一声呜咽从心中迸发出来。
她也站起身来,呆在了我的身后。“您到底是怎么啦?’她又问了一遍。我回答她说,看见那个空谷,便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死。我连忙向她告别,走出她家。
我为什么决定不向她吐露我对她的爱呢?对此我也弄不明白。然而,我并没有回家,而是像个疯子似的在村子里、在树林中乱逛。我在发现了一条长椅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又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将近午夜时分,我走近皮尔逊太太家门前。她正在窗前。我一看见她,便觉得身子在发抖,我想折返回去,但却像是受了定身法似的。我慢腾腾地,忧伤悲苦地在她窗下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我来了。我在那儿坐了有一会儿了,突然她用她那温柔甜润的声音唱起一首抒情歌曲,而几乎与此同时,一朵花掉落在我的肩头。那是一条玫瑰花,当天晚上,我见她戴在胸前来着。我捡起花来,放在了唇边。
“这么晚了,是谁在那儿?”她问道,“是您吗?”她唤着我的名字又问。
花园的栅栏门虚掩着,我站起身来,没有答话便走了进去。我走到草坪中间停住了;我像个梦游者似的走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突然间,我看见她出现在楼梯前的门口。她好像疑疑惑惑的,凝神注视着月光下。她朝我走了几步,我也迎了过去。我说不出话来,我跪倒在她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您听我说,”她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到了这一步了,奥克塔夫,那您应该走了。您每天都来这儿,难道您没受欢迎?难道这还不够?我还能为您做什么?您已经获得我的友情了,我原指望您有勇气把您对我的友情保持得更长远一些的。”
第七章
皮尔逊太太这么说了之后,便没有吭声了,好像是在等着我回答。我当时已悲痛欲绝,她便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然后便慢慢地回到屋里去了。
我呆在草地上。我早就料到她会对我说出这种话来的,我立即狠下心来,决定离去。我心痛欲裂,但却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在花园中绕了一圈。我看了看那座房子,看了看她房间的窗户,我走了出来,把栅栏门带上。我把栅栏门关好之后,用嘴吻了一下门锁。
回到家来之后,我便让拉里夫收抬好一应物品,告诉他我天一亮就走。可怜的仆人对此很惊讶,但我示意他照我说的办,不必多问。他拎来一只大箱子,我俩便开始收拾起来。
清晨五点钟的时候,天开始亮了,我这才在问自己将去往何方。对于这么简单的问题,因为未曾考虑过,所以一提出来,我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我望着田野,看见远方地平线。我突然感到一阵虚脱。我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我坐进一把扶手椅里,脑子渐渐地乱了起来。我手抚额头,额头上汗津津的。我在发高烧,浑身哆喀。我在拉里夫的搀扶下,勉勉强强地挪到床上。我脑子似一团浆糊,对所发生的事情几乎一点也记不清了。白天过去了,将近晚上的时候,我听见了乐器声。这是星期天舞会开始了,我让拉里夫前去看一看,皮尔逊太太是否参加舞会了。他在舞会上没有找见她,我便派他到她家去看一看。她家窗户全都关上了,她家女佣告诉他说,女主人同她姑妈出门了,要在离此挺远的小城——N城住些日子。同时,拉里夫给我带回女佣交给他的一封信。信是这么写的:
三个月前我见到了您,一个月前,我看出来您对我怀着一种您这种年龄的人称之为爱情的情感。我早就认为我已看出您决心把这一点向我瞒着,您在尽力克制着自己。我对您原已很敬重,这就更加使我敬重您。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您的意志不坚,我丝毫也不责怪您。您所认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情欲。我知道,有不少的女人在想方设法地挑动这种情欲。她们可能会有更加自尊自重的办法来讨接近她们的男人的欢心的,无须去挑动这种情欲。但是,这种虚荣。。本身就是危险的,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就是有这种虚荣心,所以我是不对的。我比您要大几岁,我请您别再见我了。您试图忘掉一时的感情脆弱可能是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