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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茶一听,大吃一惊…一什么什么,小布朗你是不是疯掉了,放着城里独家小院不住,要跑到这里到处是茶的乡下来住。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嘛!我可是不要婆婆管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连照面都不打的婆婆。这么想着,跳起来喊:〃谁说让你妈妈过来住了?〃
小布朗一听,这才真正着急起来,说:〃爷爷都同意的。〃
〃他同意让他同你去结婚好了!〃采茶嘴巴也硬了起来。
小布朗这才把底牌亮了出来:〃我们城里的房子,一时半会儿的,也要不回来,已经被人家占去的东西,哪里那么方便就拿回来!〃
采茶听了这话,真正厥倒,半天才回过神来,指着小布朗的鼻子,骂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跟我结婚,还是跟我们家房子结婚!〃
小布朗这也才真正算是领教江南姑娘的厉害了,他愣了半天,一跺脚才说:〃也是和你结婚,也是和你们家房子结婚!〃
采茶倒还真没想到小布朗会那么老实招供。他把话说得那么白,简直叫她无话可说,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头毛扉子一时多起,叫道:〃你爱跟谁结你就跟谁结,反正我是不跟你结婚了!〃
小布朗也生气了,他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啊,也有他的自尊心啊,冷冷地收起了他的戒指,说:〃这话是你说的吗?你再说一遍?〃
采茶又叫:〃是我说的,怎么样,怎么样?流氓!你这个小流氓!〃
小布朗一下子就推开窗子,对着对面山坡上采茶的姑娘,举着他的戒指叫道:〃美丽的姑娘们,我的未婚妻已经和我解除婚约了。你们谁愿意和我结婚,可以来找我,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戒指,我还有一颗宝石般的心!〃
屋里屋外,山上茶坡,茶蓬间所有正在摘夏茶的女人们,都愣傻了,一只喜鹊横飞过她们身边,吱吱喳喳叫着。空谷间,突然就听到采茶一声号哭:〃啊呀我的姆妈哎……〃
小布朗没有时间多生气,他跨上自行车骑出龙井路,便是另外一个世界。本来他是准备回城到家里去看看——扫地出门,也不能不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处啊。这个地方看来还是要占领的,从刚才采茶的那些个尖叫里面,他也已经领悟到一席之地的重要性。可是一拐到洪春桥,见一路上不断有人急匆匆地往灵隐方向赶。那是一队队的红卫兵,基本上都穿着黄军装,脚步声咋咋咋,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夹带着陌生的恐惧和兴奋,直往人们的心里而去。他的自行车龙头就不由自主地转了向。
还有一些自行车也从他的身边飞快驶过,朝那些赶路的红卫兵丢下一句威胁之语:〃走着瞧吧,你们的行动必将以失败而告终!〃
赶路的红卫兵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振臂高呼:〃砸烂封资修!保卫毛主席!〃
布朗好奇,问一个掉队的红卫兵讷你们有什么行动啊?〃
那红卫兵朝他看了看,说:〃到灵隐寺去阿。〃
他这才发现,这个头发又短又乱的中学生还是一个女的,她的长脖子下面是一个斜斜的肩膀,把她那身军装也穿得不像军装了。
〃那你还不快点跟上去?〃
〃随便……〃
布朗不知道这个随便是什么意思,就说:〃要不我用自行车带你一段?〃
这个女孩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就飞跑起来,跑出了一段路,回过头来,吐了一口唾沫,尖声喊道;〃流氓!〃然后背过身去,一下子就跑得看不见背影了。
杭布朗撇撇嘴,在自行车上一个双放手,今天真倒霉,已经被两个姑娘骂过了。一抬头,却看见了他的表侄杭得放。得放全副武装,皮带把腰扎得像女孩子的腰那么细,神气活现地喊着口号,往灵隐方向赶。他还在他们的那支队伍后面,看到那个男不男女不女头发的姑娘,她仿佛想跟上去,又仿佛刻意地要与大部队保持一点距离。
小布朗叫着得放,问他们要去干什么。得放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说着:〃……去砸……封资修……砸灵隐寺,革命……行动……保事派反动……〃
小布朗一听这话,也不再和得放说什么,就加紧往前蹬车,蹬了一会儿,一个大转弯回了过来,掠过得放身边,伸出手去,一把挤下了得放的军帽,说:〃借你的帽子一用。〃然后飞也似地骑回到那掉队的女孩子身边,说:〃流氓又回来了!〃
姑娘紧张地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于什么?〃小布朗一下子把那顶帽子往姑娘头上一罩,说:〃你是雌的还是雄的?美丽的姑娘要像孔雀一样爱惜自己的羽毛啊,这样子走出来,不怕人家笑话吗?〃
姑娘先是愣着看他,突然,嘴唇哆喷,眼睛里就有泪哆喷出来。小布朗不想让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拍拍后座,用当下最流行的话说:〃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流氓!〃
姑娘还流着眼泪呢,但不知为什么就上了小布朗的后座,他们一会儿工夫就超过了得放。得放依旧一、二、一地喊着口令,目睹着表叔带着谢爱光扬长而去,心里却想:都要结婚了,还勾引女人,这个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分子!他很想给表叔扣一顶帽子,可是一时脑子混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杭家叔侄赶到灵隐寺时,寺外可说是人山人海。几日来,以中学红卫兵为代表的一方组成了捣毁派;以大学生和工人、农民组成的一方形成了保存派,双方各有理由,各不相让,就这样纠众在灵隐寺前僵持对阵。到得今日上午,火药味愈浓,武斗已经一触即发。
得放一到现场就说:〃怎么还没有砸了那破庙!〃
布朗比得放早到,早已在人群中转过一圈,此刻就凑过来说:〃听说请示过总理,总理指示,灵隐寺不能砸,无论如何要保下来的。〃
得放一听就火了:〃这是谁造的谣,反动派的一贯伎俩就是拉大旗作虎皮,以达到他们阻碍历史进步的真正目的。〃
布朗笑笑,却说:〃谁是大旗,谁是虎皮?〃
这一问,倒把得放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来。
布朗大拇指跷跷,说:〃是我造的谣,行吗?是我伪造的总理指示,行吗?〃
布朗回杭时间不长,和得放这样的小辈话也不多,得放从来还没听到他说过火药味这么重的话,可他心里反感他。他也大不了他几岁,再说也不是一个阶级阵营的。这会儿得放非常生这位表叔的气,可是他绝不愿意承认那是因为刚才布朗载了谢爱光,他才把这事情往阶级斗争上靠。此刻,他看到谢爱光就站在布朗身边,头上还戴着他的帽子,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说:〃革命是需要狂热的,革命还需要红色恐怖,不狂热,怎么显其革命的波澜壮阔?没有砸烂旧世界的胸怀,怎么可能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他突然来了一段虚的,这些日子他们在学校里,革命来革命去的,用的全是这一套新鲜语系。
布朗摇摇头,说:〃得放,我听不懂你的话。〃
〃对你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得放耸耸肩说。这句话相当无情和刻薄,小布朗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是一句划清立场的宣言,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鄙视。他不由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很正常啊。〃得放有些心慌了。其实他知道这很不正常,可是没法再把话说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总是把话说过头,把事情做过头。他为什么要去剪谢爱光的头发呢?他瞥了谢爱光一眼,苦恼地想。
布朗终于又笑了,说:〃我是你叔,我有的是时间揍你,你好好地把屁股给我撅着。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我得上那里去。〃他指一指大殿上方那些保卫大庙的人群。
得放就眼看着表叔往上走,一边对站在旁边的谢爱光说:〃他是我表叔,快结婚了。〃
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看见谢爱光惊慌失措地扫了他一眼,就飞快地离开了他。那一瞥他终生也不会忘记。那一瞥照出了他的令人憎恶的一面——但这不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不!他杭得放一点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阵线此时已经非常分明。大学生们站在殿门内外,黑压压的一群。布朗立刻就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此同时,得放也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殿门石阶下的平台上。那里,黑压压的也都是人。市政府已经派了人来,此时一阵掌声,有人就上去说话。得放旁边一个小个子说:〃听这个走资派说些什么,他要拦我们,立刻就把他拉下来开现场批斗会!〃
得放看了一眼,愣了一下,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同学董渡江的爸爸。她今天也来了。〃
董渡江的爸爸站在一边,另一个看上去更像首长的人,就在台上宣布市政府的意见。乱哄哄的,得放也没有能够听清楚,但总的精神是明白了:
一、灵隐寺是名胜古迹,又是风景区。驰名中外,由来已久。飞来峰的摩崖石刻、参天古木和寺内的宏伟佛像、经卷珍藏,都是国家的文物,必须保护;
二、我国宪法规定,人民有宗教信仰自由。杭州是佛地,作为供佛教徒从事宗教活动的场所,现在保存下来的只有灵隐寺和净寺了,所以不能再减少;
三、东南亚各国信奉佛教的人很多,有些国家领导人也一样信佛,比如缅甸总理吴努、柬埔寨亲王西哈努克,所以我们还要适应国际活动和国际宣传的需要。
他的这番话刚刚说完,那边平台上,得放就看见一层层手掌升起,欢呼鼓掌。他没有看到布朗的身影,但可以想见他拥戴的样子。这使他生气,因为政府站在了对方一边。至于政府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他压根儿就没有时间去想。他只是在感情上站在了捣毁派一边了。那种由叛逆带来的巨大的激情,需要通过破坏来发泄。可是这些人却不让他们发泄,因此得放对他们义愤填膺。旁边那个小个子及时地高举起小红书,高喊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一句口号原本是得放刚刚想喊的,没想到就被那旁人喊走了。还好这次运动的口号很多,而且还随时可发明创造。得放头脑灵光,立刻振臂高呼:〃我们不要封建迷信,我们要宣传毛泽东思想!〃
他这一派的红卫兵举起手上的小红本本和他一起喊,他灵机一动,又喊:〃不要给西哈努克看佛寺,要发给他们《毛主席语录》!〃
大家一起也喊,喊完就哄堂大笑,把语录发到柬埔寨去,让亲王学习,大家都觉得这条口号发明得好。得放注意地看了董渡江一眼,董渡江面色不正常,但连她也勉强笑了。倒是站得更远一些的谢爱光没有笑,她的两只手揪在胸口,不知道是在为谁担心。
这一边的大学生们也觉得不能沉默,要拿口号来以牙还牙,有人也振臂高呼:〃坚决遵循周总理的指示!〃
得放听得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哥得茶。他不是跑到湖州去接别人的新娘子吗,怎么一下子又卷人运动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从旁观者转变成参与者了,虽然参与得不对头,他站到他对立面去了。他不安地想,也许他早就看到他了吧,凡是腐朽的东西,他没有不喜欢的,你看他那间书房,还叫爷爷手里的名字〃花木深房〃,他那个花木深房里塞满了什么封建主义的东西啊,还说是茶事资料呢。这么喝茶,本身就是四旧,和灵隐寺一样的性质。不管怎么说,杭得茶已经不是他从前崇拜的那个大哥了。
得茶这一喊,四周山上的工人农民都接应着,飞来峰上那些石像也好像跟着一起张开了嘴。可见得保护灵隐寺的人,还是要比砸灵隐寺的人多。
又有人高喊:〃灵隐寺不能砸!〃
这下呼应的人就重多了,布朗也用尽力量吼了起来:〃灵隐寺不能砸!〃
这么呼喊的时候,布朗心里很痛快。他很喜欢那个〃不〃字。他已经看到了得茶,就用口号和他打招呼。
另一边又有人喊:〃灵隐寺一定要砸!〃
得放也声嘶力竭地跟着喊。他们人少,但人少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气馁和心虚,相反,他们有一种少数派的幸运感,有一种少数派才有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和布朗相反,得放喜欢那个〃要〃字。这些天来,他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要!一定要!一定要!
灵隐寺内外,此时口号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寺中僧人已散去大半,红卫兵已经在此围了三天三夜,僧人和尚也无法坐禅,只在各个门房院落把守。董渡江的父亲站了出来,只得说:〃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让我们回去与市委再作商量。我们马上就回来,告诉你们处理意见。时间不会长,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千万不要冲突!千万不要冲突!〃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血红,喉咙嘶哑,他的口气里面,不但带着恳求,而且还有着明显的无奈。他的女儿站在对立面,一副可怜相。得放带着快意看着他的同学的这位从前貌似威严的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伙人,他们终于也落到了如此下场。
一阵狂呼之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天也渐渐地近了中午,市府人还没有赶到,双方都不敢松懈那剑拔管张的架势,可端着架势又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得放一挥手,就带着几个战友去侦察地形,看看有没有可以进人的其他边门。走来走去,却都是高墙石窗,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翻身跳人的。没奈何,只得重新回来,等董渡江的父亲带回那个早已焦头烂额的市委的决定。
喊了这半天,有些人就跑到冷泉旁去喝水。站在上面的人却不敢走开,唯恐人一散,这些小将们就上来冲庙门。也是我佛慈悲,此时竟还有一个人从寺庙后面出来,挑着一担茶水,一声不响地放在两伙人中间。那人虽不是僧家打扮,但也是皂衣皂裤,剃着光头。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身皂,与他皮肤与头发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要不是搞运动,谁都会好奇地多看他几眼。
佛是公正的,一碗水端平的,一桶水拎到平台下的捣毁派当中——他们要消灭灵隐寺,灵隐寺的和尚还要给他们弄水喝。茶使人冷静,使人清醒、理智、温和、善良、谦虚、友好,也许灵隐寺的僧人想用这种饮料来打动他们。另一桶水便留在平台上了。得茶见了那人,眼睛一亮,那人却也一边发着竹筒勺,一边就走到了得茶身边,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得茶轻轻地问:〃忧叔,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
忘忧并没有出家,却在天目山中做了一个在家的居士,他的职业也好,杭家竟出了一个守林人。有时他回杭州,也不住在家中,只在灵隐寺过夜。杭家人对他的行为也都习惯了,可是以往他总要先到羊坝头报个到,不像这一次,家中人不知,他已先到了灵隐寺。
忘忧说:〃走,跟我回庙里说去。〃
他回头要去取扁担,却发现已经在小布朗肩上。小布朗刚回杭州时,忘忧特地来过杭州,所以认得。但得茶对他的出现还是觉得奇怪,在他们眼里,布朗是个游离于杭州的局外人。布朗却很自然地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得放?〃
杭家三人边走边叙,忘忧说:〃你们俩比赛喊口号,一个响过一个,我都看到了。〃
布朗笑了,说:〃我喜欢灵隐寺,砸了它,我就喝不上灵隐寺的好茶了。〃
忘忧说:〃我也算是和灵隐寺有缘的。十多年前有一次游灵隐寺,也是逢着一动,让我碰上了。还好那次我正在殿外,就听殿内一声轰隆,那根大梁突然断了,将原来的三尊佛像也砸塌了。灵隐寺这一关就是三年,后来还是东阳人来重修的。那时就有人不愿意做这件事情,说是不愿意搞封建迷信。〃
〃这事情我知道,那次也是周总理发的话,这次也是。我看灵隐寺砸不了,得放自辛苦。〃
得放在石阶下,看着抗家三人都在台阶上,轻声说着,转过庙的墙角而去。一种失落和气愤同时向他袭来,那天夜里嘉和爷爷一盆水向他泼来之后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一时就没了情绪,坐到石阶下发愣去了。
忘忧说,现在局势已经那样了,急也急不得,乘着等市府通知的空当,不妨学学赵州和尚,吃茶去吧。忘忧的这个提议,使得茶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想,也只有忘忧这样的山中人才会有此等闲心呢。
忘忧要请二位品他从天目山中带来的白茶。这茶,往年忘忧也带来过的,数杯而已,但布朗听都没有听说过。忘忧取出的那套茶具却叫得茶看得眼热。但见这套青瓷茶盏呈冰裂纹,铁口赤足,忘忧用净水洗冲之时,自己那茂密而又洁白的眼睫毛就缓慢地颤动起来,真有心安茅屋静,性定菜根香之感。得茶看着忘忧,觉得人家都说他活得可惜,他却觉得他活得自在,便说:〃这套茶具倒是好,像是宋代哥窑的制法。〃
〃到底在行,一眼就识货。〃忘忧泡上茶来,一边说,〃正是越儿他们试制成功的样品。你不是也得过一只杯子?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