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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样的话,吴坤眼睛开始发直,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杨真和城里那么多的牛鬼蛇神的风格显然不同,他一开始就占领了他们二人的制高点,这是一个不怕死的老家伙!他在山中茶蓬里佐野了,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大祸临头了!
但他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一下子语塞,回不了杨真的话。他对他顿时刮目相看,这老家伙政治上也是一把高手,别弄砸了。尽管他气得眼冒金星,还是没有再跟他较劲,挥挥手对手下人说:〃按原定计划,先关起来再说。〃
天色很快地亮了起来,吴坤看了看手表,焦急地往宿舍赶,房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又往得茶的宿舍冲去,也没有,显然他们还没有回来。又去打长途电话,没有人接,气得吴坤想砸电话,挂完电话出来的时候他忧心忡忡,赵争争朝他扑来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那丫头伸出手说:〃战友,祝贺你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大义灭亲,英雄!〃她伸出了大拇指。
〃可别那么说,远远还不到灭的份上呢。〃吴坤勉强笑笑,说。
〃迟早都得灭!〃赵争争干净利索地回答,她一点也没有听出那些话后面的微言大义。
天快亮的时候杭得茶带着白夜离开了小镇南行,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们听到没有人管的空荡荡的传达室里,电话铃急促地响个不停。他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操场,昨夜的余烬依旧。他们都知道,这里毁掉的是他们心里需要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这块土地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们走出好远时还听到电话铃在响,这和他们没有关系,所有这些,都是那个燃烧的世界里的声音,他们不想听。
赶到长兴顾请山下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杨真不见了,这里的组织已经认识了白夜,对她还算客气,说昨夜被他们学校带回去了。得茶有些不相信,他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刮到呢。专管杨真他们一拨的管理员说:〃这些天我们这里的人,都让原单位提得差不多了,杨真还算是最后一批的了,你们看看,这是学校来提人的人签的名。〃
两人看着那张单子,不由得眼睛发直,面面相觑,这上面分明写着吴坤的名字,还是他的亲笔签名。他们再打听,接待他们的人也不耐烦了,说:〃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年轻人,我怎么知道谁是谁,反正有公章,事先还有电话,我们就放人。早晚都得揪回去,谁揪不是一样!〃
得茶有一种要勃然起怒的感觉,他听不得人家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倒是被白夜拉住了,婉言说,能不能到她父亲的房间再去看一下。白夜的美还是通行证,管理员嘟响着同意了。房间也不大,只有一间,里面东西也差不多已经搬光。白夜在翻席子查门角的时候,得茶却看见一张黑白相片被钉在墙上,因为是叠在报纸上的,不注意还看不到。照片上有好几个人,一看就是白夜他们当年在学校时的同学合影。得茶把白夜叫了过来,让她注意相片上的记号。那个划了一个箭头、被圈起了脑袋的人,不正是吴坤?
白夜想了想,一下子坐在床上,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爸爸当时想要了解吴坤这个人的时候,我寄来这张照片,告诉他哪一个是吴坤。前几天我说好了要再来看他,这张相片肯定是他有意留在这里的,他肯定是要告诉我们,是吴坤把他带走了。〃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让得茶看着心痛,安慰她说:〃也许这是塞翁失马吧,与其让别人提杨先生,还不如吴坤,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总有这么一层关系吧?〃
白夜摇着头叹息:〃你啊你啊,你不了解。我爸爸要是对他没用,他是绝对不会冒着得罪我的危险来做这件事情的。〃
正说着呢,那管理员就来催他们了。脸色很不好看,得茶也把脸板了下来,白夜连忙把他拉到外面,说:〃这不算什么。〃
得茶看了看白夜,一夜过去,她。渐降了一些,他说:'〃我连别人对你的一点点的粗鲁都不能接受。〃
〃那是你遇见得太少。走吧,现在班车还没有到,我们到前面明月峡里去走一走,听说那里还是楚霸王避难之地,他后来也在这里发过兵呢。爸爸带我去走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我们找到了那些摩崖石刻。〃
得茶惊讶地站住了,好一会儿才说:〃真不敢想,半年前我还准备到这里来实地考察呢。我知道明月峡,明月峡畔茶始生。我们是不是已经进人峡口了,我能够感觉到这里的与众不同。有多少人走过这里,陆羽、皎然、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大书法家颜真卿、皮日休、陆龟蒙,陆龟蒙可是在这里开辟过茶园的。你找到过顾清山的土地庙吗?听说那上面有副对联就是写他的,让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嗅,是这样的:天随子沓矣难追遥听渔歌月里,顾清山依然不改恍疑樵唱风前。这个天随子就是陆龟蒙啊。〃他突然站住了,说:〃根据我对这条路线的研究,如果我们再往前走,我们就有可能走到江苏宜兴去了。〃
这里真正是两山之间的一块峡谷之地,两旁长满了修竹,不知怎的让得茶想起杭州的云栖。他现在能够理解陆羽为什么不肯到朝廷去当太子的老师了,这里的确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们俩默默地往回走,很久,白夜才问:〃你是不是想说,隐居在这里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得茶搂住了白夜的肩膀,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没有认识你之前。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想到了你刚才说的话,你说霸王在这里起过兵,所以这里才叫霸王潭。〃
〃你也想起兵?〃
〃如果我扮演的是吴坤的社会角色,如果这次是我、而不是吴坤来押解杨先生,你就用不着担心了。昨天夜里你说得很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钱不值的。〃
〃我没有那么说——〃
〃可是我就是那么想的,我要对你负责。我要成为有力量的人。〃
〃你现在就很有力量。〃
〃我知道我的致命伤在哪里。我不接近权力,我甚至不喜欢看上去过于强大的东西。但是我会改变自己的,我要保护你,我就要有保护你的力量。〃
〃你想成为楚霸王,可看上去你更像陆羽。〃
〃我们面临的生活,会让陆羽也变成楚霸王的。〃
〃你的话让我忧虑,〃 白夜站住了,把头靠在得茶的肩膀上,〃你不要为别人去改变你自己。〃
〃也许我不是为你,我已经思考了很久,我应该怎么生活,〃得茶捧起了白夜的脸,他看到了她熟悉的仰脸的动作,她的受难者一般的玉白色的长颈,他突然发誓一样地说,〃我决定,不再像从前那样活着了。〃
他的唇吻在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山风吹来,竹林哗啦啦地响,看不到明月峡的茶,谁也不知道它们躲到哪里去了。
他们是坐夜班车赶回杭州的。一路上他们紧紧相依,很顺利地回到了杭州江南大学杭得茶的宿舍中。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仿佛劫难已经过去,或者尚未发生。在小小的书屋里,放着那张长颈姑娘的相片,得茶放下行李,就把它捧起在手中,他看着真实的姑娘,吻着那镜中的,他的眼神充满了甜蜜的柔情,白夜热烈地和他拥抱,亲吻他的额头,眼含泪水,然后说:〃去把吴坤找来吧,你什么也别说,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得茶也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所谓做好了,实际上是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他根本无法想像吴坤会怎么样表现。他想他会疯了的。但他根本没有疯的机会,得茶刚刚打通电话,告诉吴坤白夜已经回来了,正在他的寝室里。吴坤就在那头紧急呼吁,让得茶赶快带一队人马到灵隐寺去,红卫兵要砸寻隐寺了。他让他先安顿好白夜,说他一会儿就过来接她,然后就搁了电话。得茶举着电话耳机半天也回不过神来。最后他决定再打一个电话过去,这一次接的是个姑娘,口气很大,说他们的吴司令已经走了。得茶回到白夜那里,通报了情况,白夜面色惨白地勉强笑了,说:〃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灵隐寺,可是我担心吴坤现在就已经过来了。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决定越早告诉他越好,你说呢?〃
得茶紧紧地抱着白夜,从昨夜到今天,他已经有许多次那样紧紧地拥抱她了,奇怪的是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占有她的念头。他心疼她,像爱一个女儿一样地爱着她。这种奇怪的带着父爱般的感情,出现在初恋的从未做过父亲的杭得茶身上,实在不能说不是一种奇迹。他说:〃我真想把你吃到我肚子里去,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受伤害了,你也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请原谅我说出这样野蛮原始的话,也许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但即便在动物中,母亲把刚刚生下的孩子吃掉也是罕见的,那么是不是我对你爱得有点病态了呢?我不明白,我仿佛已经爱了你一百年,仿佛你生来就是我的爱人。对不起我得走了,不过你无论如何要等着我。真舍不得走,一想到留下你一个人和他摊牌,我竟然还会生出忌妒。我恨那些红卫兵,因为他们要砸庙,所以我不能再拥抱你了,再见,亲爱的……〃
他说了那么多亲密的话语,留下了不时摇头向他微笑的白夜,匆匆地走了。他那些不祥的预兆果然降临,他回来时没有看到她,只剩下吴坤一个人。他盯着他冷笑,他心里一紧一松:现在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摆到桌面上来了。他们各自站在桌子的一侧,像隔着万丈深渊。他们完全是陌生人。他告诉他,杨真在他们这一派手里,也就是在他手里,要对牛鬼蛇神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啊,哪怕是岳父也不行。得茶的心一下子缩成了一块冰,那么狂热的夏天,他的话说出来时也喷着冷气。他问他,白夜到哪里去了?他说,这跟你有关系吗?有关系!杭得茶当仁不让。吴坤声音更加轻了,他说,好吧,我告诉你有关系的内容吧。她回北京了,她北京的继父和母亲都死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她回去料理了。
杭得茶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他还能说话,他说,好吧,我会等她回来的。另一个笑了起来:等她回到你的怀抱吗?别忘了她是我的合法妻子!得茶想了想,说:〃我知道,她只是你的合法妻子。〃吴坤说:〃这就足够我对付你们了,你走着瞧吧。〃他就控制着自己,尽量优雅地走到门口,突然回过来,拎起桌上那个相片央就往地上狠狠地一砸,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脸气歪了,得茶看见了一张他从未看到过的面孔。
第12章
继〃八一八〃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接见首批红卫兵之后,外省红卫兵破〃四旧〃之风转向砸寺院,毁佛像、古墓、文物,焚烧书画、戏装等。杭州的平湖秋月碑、虎跑的老虎塑像碑、岳坟的秦桧像都被砸了。
杭氏家族最最投人这场革命的少年抗得放,与他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砸灵隐寺未遂之后,放眼展望全城,发现该砸该打的,都差不多扫荡过一遍了,那实在砸不了的,比如灵隐寺,看来也只得作罢。得放感觉杭州天地太小,他要杀向更大的战场,那更大的战场,当然是在北京。临走前他才听说妈妈和爸爸都办学习班,也就是都进牛棚了。这消息使他非常沮丧,但不足以使他一蹑不振。他分别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他现在不得不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了,因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反革命啊。等到审查结束,如果他们回到了人民的怀抱,他也会重新回到他们的怀抱之中的。但如果他们被人民判定为敌人,那么对不起了,从此两个阶级的阵营交火时再见面吧。他急急忙忙地离开杭州城,其中父母的原因不可谓不重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那时听说毛主席又要接见红卫兵了,这一次是浙江美院的红卫兵战斗队代表上了天安门。得放他们则在下面欢呼啊歌唱啊跳跃啊,直叫得喉咙发不出声,这才班师南下。却也不回家,随便挤上一辆火车,就去革命大串联了。
留在家乡的年轻的革命者,可没有闲着。出现了许多的司令部,自然也就出现了许多的司令。这些司令又发出了许多的通告,其中最为振聋发愤的,就是红卫兵司令部发出的有关血统论的旦回。
派系间激烈的战斗,不可避免地开始了,红卫兵之间开始了一系列的流血事件。他们还得同时伸缩着腿脚,以便踢开党委闹革命,他们在呼喊着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能把他们的主要任务——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伟大使命给忘了。他们手忙脚乱,四处出击,闹得〃环球同此凉热〃。
杭得放从陕西延安回来之时,天气虽然已经凉了,但满街看到的气象,依旧可以用热气腾腾四个字来形容。炮轰啦、火烧啦、打倒啦、油炸啦,这些口号劈头盖脑地点缀在西子湖畔,让杭得放产生一种小别重逢之后的亲热,他心里急切切的,没想过那亲热是来自于口号,还是来自于西湖。
家里发生的一切重大的事件他都不知道。杭家人找不到他,他也没想过要和他们联系。按理他应该先到马坡巷他自己的家去,但三个月前刚刚抄过自己的家,一下子也实在有一点走不进去,想了一想,还是先冲到了羊坝头大爷爷家。他倒是有一点想念自己的母亲了,这才记得,革命开始时,他是给他的母亲写过一封义正词严的信,而且仿佛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和母亲再打过照面。想起母亲,他略略有点不安,他想,现在母亲要生他的气了,不过她从来也气不长。她这个人啊,真是太幼稚了。
老屋里只有叶子奶奶,见了得放,几乎跌坐在厨房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得放扔下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奶奶你放心,你们是抗日英雄,烈士家属,这里不是我们造反的对象。〃叶子很少有这样性情外露的时光,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得放,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不能听见,但得放听见了,她说:〃你妈妈死了。〃
得放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我妈妈死了……〃他的脸上还堆着因为奶奶扑到他身上而不好意思的微笑呢。然后,这微笑就在脸上僵住,先是变成苦笑,继而才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发怔的呆笑——没有声音,飞扬的眉眼上一下子渗出违然遭到沉重打击之后冒出的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只听到有人告诉他母亲是办学习班时投井自杀的。他第一个反应是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厨房里已经围过来几个大妈,他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她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吧。〃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就呆住了,悲从中来,巨大的恐惧,他吓得头发都倒竖了起来,用手一把抓住了按在头皮上,嘴唇和眼睛像渗水的沙地一样顿时干枯。叶子奶奶突然拿起手里的那块抹布往他嘴上擦,边擦边说:〃快给我呸,呸呸!快把你刚才说的话呸出来,你给我呸出来,呸出来!〃
得放一下子蹲在地上,呸了两声,突然跳了起来,叫了一声妈,就冲出去了。他跑到了巷口,看见外面红旗招展,标语满无,又是一个艳阳天。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你回来,你爸爸和爷爷都——不在家里,都在单位里,你回来,我带你去找你妈!
有那么一天一夜,杭得放崩溃了,他几乎精神错乱,到处乱跑,叶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就抓不到他。连忙就喊迎霜去追,还是迎霜手脚快,跑着跑着哭了起来,跟在哥哥后面喊:〃二哥你不要到马坡巷去,二哥你不要到马市街去,那里不好去的!〃得放气势汹汹地站定吼叫:〃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去的?〃迎霜一边哭一边说:〃都不好去的。爷爷办学习班去了,姑婆家里抄了——〃
〃爸爸哪里去了?也进牛棚去了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爸爸的确是进牛棚了;还有姑婆,这种人不进牛棚谁进?方越表叔——一杭家第一个该进牛棚的就是他;忘忧表叔回到了大森林,我想他在那里也该是进牛棚了;布朗表叔,虽然他在煤球店里自由地铲着煤灰,但跟在牛棚里铲煤灰有什么两样,他不过是一个不进牛棚的进牛棚者。那么还有谁没进牛棚呢?得放看看天,他突然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牛棚。他仿佛突然得了脑震荡,记忆力暂时消失.只模糊地感觉到他还是有救命稻草可以捞的,他们杭家还是应该有人没进牛棚的。他搜肠刮肚,突然摸了一把脸,仿佛脸上又被人劈头盖脑地浇了一盆凉水,他眼睛突然一亮:嘉和爷爷,杭家人的主心骨,他平时是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的,因为他发现他不那么接受他。得放哭了出来,叫了一声——一大爷爷——现在还顾得着什么自尊心,妈妈死了,永远也没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一个人可以说没就没有啊,得放一下子小掉了十岁,兄妹俩执手相看泪眼……妈妈埋在哪里了,他总算问了一句着边际的话。妹妹却说她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保密的。火葬场里有很多这样自杀的人呢,烧烧掉就倒进农民田里当化肥了……你去问大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