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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3·筑草为城-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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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旁坐着一位眉间有一红病的英俊少年,听说他来自江南,便用家乡方言说:〃给你一点内部情报吧。你们不会带着什么好消息回去的。〃
  李平水辩解说:〃我不明白中国当下怎么会出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指示。你看,你们这里把打倒刘、邓、陶喊得那么响,我们省里开的批判大会,总理办公室再次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会议上不管喊打倒谁的口号,省军区的人都不必举手,一举手就是表态嘛。结果我们这些参加会议的军人都没有举手。〃
  一个脸色忧郁的尖下巴青年说:〃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迟早是要逼你们举手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位姑娘正提着茶壶进来给大家冲茶,恰好冲到他身边。他亲热地摸摸姑娘那略微垂下的头发,他那种随意而又突然的动作,反而透露了他们之间的亲呢的关系。姑娘也朝他笑笑,一屋子的人都把话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容貌身材,甚至压倒了他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但她的注意力显然更在这群人的谈话上,她有些吃惊地放下了茶壶,问:〃你也住在杭州?〃
  李平水却看着她发愣,他是看着她手里的那只平水珠茶茶罐发愣。姑娘很聪明,连忙要给他倒茶,还告诉他,这珠茶很浓,吃了不犯困。李平水说:〃我知道,这是平水珠茶。〃平水的战友碰碰他的肩说:〃他就叫平水,这茶就是他们那里出的。〃那红蓝少年说;〃你们家做茶的吧,我听你的口音家在绍兴。〃李平水也用方言问他怎么知道,少年这才回答:〃我们家从前也做茶。我哥哥就叫得茶,得茶而解。做茶人家喜欢用茶来取名,现在都该重新取过了。〃
  李平水倒真是有点兴奋,他家从前真是做茶的,平水珠茶,那可是全世界唯一的圆形绿茶产地,外国人特别喜欢,他很想就此说一点乡音可以交流的东西。但操京腔的人们显然对南方的鸟语兴趣不大,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话题,开始讨论进行世界革命的可行性。是从友谊关进人越南,还是从西双版纳进人缅甸,还是干脆从乌苏里江进人苏联。谈话的时间越长,屋里的空气越恶劣,浓烟与浓茶把李平水呛得头昏脑涨,他们的话题也越来越让李平水觉得少听为妙。他不得不退出屋子。在门外走廊上,却碰见了那个倒茶的姑娘。她是专门站在那里等他的,请他为她捎一封信回杭州。收信人是红德少年的哥哥,就是那个用茶作名字的杭得茶。姑娘的眼圈发黑,因此她说话时的神情更加忧心冲忡。她希望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那位名叫杭得茶的大学助教,请他想办法把他的弟弟弄回杭州去。她说他在这里非常不安全,和这些人在一起,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李平水几乎凭着直觉发现了这位姑娘和那个名叫杭得茶之间的特殊的关系,他不由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自己不直接和杭得茶联系?她摇摇头说:〃请你给我带一封信给他,我相信你。〃
  她很美,仿佛还有什么不幸的命运正牢牢地扎在她的美丽之中。他想到刚才那个尖下巴青年对她的亲呢的动作,甚至在这种亲呢中也包含着某种不幸的成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他几乎不了解的新娘子,一下子站住了,说不出话来。
  北方的冬夜,是南方人无法想像的。他们站在小门口时,已经冻得有些站不住了。即使这样,当她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依旧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小李,你结婚了吗?〃
  这样年轻的姑娘来问他的私事,让李平水脸红了,说:〃刚刚结婚。〃
  她又说:〃那你更要小心了,以后请不要到这里来了,这里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安全。〃
  李平水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姑娘,他看着她忧郁的眼睛说:〃我们是军队,和地方不一样。〃
  她说:〃也没什么两样,再下去也会分裂的。〃
  李平水吃惊地看着她,她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热气喷在他脸上。她热切地说:〃记住我,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也不要通过任何人转交这封信。我叫白夜,不管在什么场合下听说了我的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话。你是一个军人,我信任你,我知道信任一个陌生人是极其冒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会寄希望于你,也许就因为你们家也做茶,你也有一个关于茶的名字吧……〃
  他和杭家的关系,没敢多告诉新婚的妻子翁采茶。直到领了结婚证,才知道冲省军区时竟然也有这个翁采茶一份。在军区大院里看到她为造反派张罗这张罗那时,李平水就知道是铸成终身大错了。他原来以为姑娘是乡下人,又在杭州工作,不失纯朴,应该是与他相配的。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姑娘奋发得很,非常地要有事情,三大里有一天在家就算好了。他们结婚也不过两个月,但彼此心里却淡得很。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比如采茶和杭家的关系,他已经发现那天迎霜来他家时他的妻子的表情。
  迎霜还是个孩子,不会掩饰,看见开门人,吃惊地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指着采茶,又指指李平水,结巴着:〃你……他……〃
  李平水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妻子,你进来呀!〃他热情地招呼着。
  翁采茶自以为嫁了人,又有了小吴的爱情,一下子就是个双丰收。没想到开门不利,又撞到他们杭家人手里。幸亏还是个小孩子,不知深浅,也不理睬她,就对李平水说:〃不是说好了今天上街的吗?〃
  李平水知道那是翁采茶的借口,但新婚夫妻,也不想让她难堪,就对迎霜说:'〃你有什么事吗?〃
  迎霜看了看他们,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采茶是怕她呢。她就摇摇头,说:〃也没什么事情,我就是路过这里来玩的。〃这么说着就走了。
  李平水知道她是肯定有事情的,连忙就追了上去,问:〃是你得茶哥哥叫你来的吧?〃
  迎霜到底是孩子,还是藏不住话的,就说:〃大哥说他会来找你的,让我先告诉你一声。〃她低下头,又抬起,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有新娘子的啊。〃
  她这一句孩子话,把李平水说笑了,说:〃你这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迎霜对别人说话一向怯场,唯有对李平水不,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噎蹬隆地朝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说,〃你千万别跟你家的新娘子说我们杭家的事情。〃
  〃为什么?〃李平水有些愕然,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扬长而去,妻子走了上来,心事重重地问:〃这丫头跟你说了什么了?那么鬼鬼祟祟。〃
  李平水疑惑地回过头来打量他的新娘子,这个他本来以为是纯朴的乡间姑娘,看上去十分可疑。他冷静地问:〃你认识她?〃
  采茶忿忿地说:〃剥削阶级,剥削了我爷爷、我爷爷的爸爸,扒了他们杭家人的皮,也能认得出他们的骨头。〃
  她一张口就说出那么毛骨惊然的话来,竟然让丈夫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
  小布朗当然不可能知道以上那么多事情。那天迎霜从李平水那里出来就跑到布朗那里去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她非常惊诧。那个翁采茶,竟然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且就是相片里的那一个。这个人还认识得放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迎霜被搞糊涂了。她也同情布朗,忿忿不平地说;〃我早就说她不好,你看她那口大牙,越来越往外的。布朗叔你不要难过——〃
  布朗叙述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爱光你看我会难过吗?〃
  爱光舒舒服服地躺着,小布朗还给她塞好了被头,拿刚发下来的劳保大衣再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已经有些睡意了,说:〃你会难过?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布朗看她要睡了,就说:〃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我可睡不着。〃
  〃那我现在就走。〃
  〃不,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更睡不着。〃
  〃你要我怎么办?〃
  〃我躺着,你给我讲故事。〃
  〃讲什么,我可没好故事。〃
  〃你就讲你怎么给泰丽的丈夫赶出去的故事吧。〃
  〃这故事太远了,还是让我讲怎么被采茶姑娘赶出去的故事吧。〃
  〃别讲这个,听上去你一点也不恨她。〃
  〃恨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不恨了。〃
  〃为什么,她对你太不好了!你还那么宽容她?〃
  〃我对她才真正是不好的。我想要她的房子,装作很喜欢她。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她为什么不再漂亮一点呢?〃
  〃可是她不该把你的父亲也一块儿赶啊。〃
  〃这有什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间小屋子里谈天,黑乎乎冷飓飓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那些被赶来赶去的人——〃
  〃谁——〃爱光突然跳了起来,盯着窗口问。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玻璃窗被人轻轻地弹响,有一个声音沙哑着说:〃我,谢爱光,我是杭得放。〃
  布朗坐在床档上还没反应过来呢,谢爱光峻的一声弹跳起来,穿着一条棉毛裤就射向小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急切地说:〃杭得放你快进来,快呀!〃她又一下子奔回床前,一边使劲地套裤子,一边喜出望外地对布朗说:〃杭得放回来了。〃
  得放夹着一大股冷风,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呢哺地说:〃我,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活动。〃
  谢爱光一边套袜子一边说:〃杭得放你快坐啊,布朗哥哥,你怎么不给得放冲一杯热茶啊,你冻坏了吧,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天哪,你怎么这副样子,要不要洗个脸?你别动,我给你打洗脸水。〃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那天真的样子重新放松了得放的心。看样子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布朗冲了杯热水给得放,一边使劲地搓了搓他的冻得像个冰柿子般的脸,说:〃你别跟我说你还没来得及回家,我告诉你,家里人都差不多要为你急疯了,快喝,这是午时茶,治感冒的。把你这破围巾给我摘下来吧。〃
  这边,爱光已经给杭得放递上了绞好的热毛巾,这是布朗从来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看着这对少男少女那默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主角一上场,替补的人就得下场了。布朗心里有一点酸,不过立刻就调整好了,说:〃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是不是该走了?〃
  谢爱光仿佛这时候突然猛醒过来,看了看布朗,又看了看得放。得放一边洗脸一边说:〃我有不少事情得告诉你,谢爱光,我的这段经历你想都想不到,布朗叔,你能不能给我到羊坝头去弯一弯,告诉家里人我回来了。怎么啦,布朗叔叔,你怎么不说话,你肯为我跑一趟吗?〃
  布朗忧伤地摇摇头,说:〃废话,你不是我们家的小意子吗?〃
  他摸了摸得放的脖子,又点点爱光的鼻子,说:〃明天早晨要是忘了吃药,我会揍你的,上班前我要过来检查的,你给我记住。〃
  他说这话的口气已经不像一个哥哥而是一个父亲了。他不得不把自己这样给转过来,否则他就觉得他走不了。他看见爱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但完全没有要挽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他失望了,临走时手脚还有些不自然,顺便往桌上捞了一张什么纸,再也没东西可抓了,这才告辞。门在他背后眶当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立刻听到了里面的两人忙不迭的激动的说话声。冷风灌进了杭布朗的脖子,刚才来的时候没那么冷啊,他想了想,想起来了,他把新发的大衣送给爱光了。
  第15章
  杭得茶和李平水接上头的那天,李平水忙了一日。周恩来办公室特意从北京打来电话,当晚周总理要对军区全体干部战士进行电话讲话。傍晚时分,李平水正忙着检查线路,门口岗哨打电话进来,说有人找他。在大门口,他见一个架着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问谁是李平水。有一种直觉让小李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杭得茶。他没有他弟弟的英气,也没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般都会有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神色,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东西,仿佛并不怎么关心眼前的重大事件。他们一边往里走,还没寒暄几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说要回来?〃李平水抬起头来,从杭得茶脸上读到了某一种激动的很个人的东西,他这才想起有东西要给他。就说:〃你在值班室等等我,一会儿听完了周总理的电话指示,我再跟你好好聊。〃
  那天夜里,周总理讲了不少的话,他的话里包含着这样一种精神,为了大局而使个人受委屈,那是符合我们的时代精神和我们的道德准则的。这恰恰是最能够打动像李平水这样年轻军人的话。青年军官十分感动,这种感动一直延续到他重新见到杭得茶。他再一次想到那个姑娘,他连忙取出那封保存得很好的信,为了安全起见,他竟然把它封进了保险箱。
  信很薄,匆匆的笔迹,只有两张纸,第一张上字很大,称呼让得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他的不能自控的神情把李平水看呆了。好一会儿,杭得茶才睁眼读了下去——
  心爱的我的亲人,爸爸拜托给你了,保护他吧。我只能匆匆给你写这些话,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有许多许多原因。在北京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想你或许知道我这里的情况,但你还不知道一些更加可怕的事情。我好像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南方了,是吗?不管我做了什么,请记住那个夜晚。
  你曾让我以为重生。是的,尽管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了,但我不能不说:在你对我的爱情中,几乎看不到眼下人们通常应该具有的男欢女爱的场景。……懊,心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原先我曾确信,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一
  多么荒唐,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想起了诗,多么荒唐,你说呢?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是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我现在还能全文背下来的,只有这首与我的名字相同的诗了。
  诗是抄在第二页纸上的:
  哟,门扉我并没有闭上,
  蜡烛也没有点燃,
  你不会懂得,我疲乏极了,
  却不想卧床入眠。
  看一枝枝针叶渐次消失,
  晚霞的余晖变得暗淡,
  我陶醉于温馨的声息,
  恍海见到你的音容笑颜。  
  我知道,往昔的一切全已失去,
  生活就如同万恶的地狱!
  唤,原先我曾确信,
  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
  信就这样复然而止,仿佛写信的人因为不可预测的灾难骤然降临而不得不断然结束。得茶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就放进了口袋。那天夜里,他和李平水聊了很久,谈局势,谈北京的那群人和那群人中的弟弟得放。他几乎没有再提过白夜,实在不得不提时也是夹在那群人中一起提的。李平水一直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个姑娘的话题走。最后他们终于沉默了,杭得茶朝李平水苦笑了一下,嘴角可怕地抽搐起来,仿佛告诉对方,瞧,关于今天晚上我们的首次相见,我的确已经尽力而为了。
  直到李平水把得茶送往大门口时才打破了沉寂,李平水突然想起来了似的问:〃你认识翁采茶吗?〃得茶想了想,说:〃很认识。〃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杭得茶慢慢地绽开了笑容,说:〃成家了,祝你好运。〃
  〃我跟她从认识到结婚,还没两个月。〃
  得茶说:〃也许这和时间没关系。〃
  〃可我们没有一见钟情。〃李平水突然激动起来,说,〃说老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我对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情,她对我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我结婚合不合适。部队那么乱,我的家在绍兴农村。局势再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我们这些下面的干部会被殃及的。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冲我们省军区时,也有她一份,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李平水茫然地看着抗得茶,他愿意把这样的话说给这位初相识的人听,他信任他,相信他是一个有判断力的朋友。杭得茶也认真地听着,他不能告诉对方他所知道的事实真相,还有一些关于新娘的更可怕的事实真相,是连他杭得茶也不知道的。
  还要和最不愿意见面的人交手。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杭得茶都会窒息,同时却在精心策划与他的战斗。一个杭得茶与另一个杭得茶像揉面一样在进行日复一日的磨合,自从白夜走后,他没有和吴坤讲过一句话。这并不等于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恰恰相反,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他们在江南大学里简直进行了一场小型的土地革命,他们各自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又是吴坤始料未及的。吴派是资格最老的,在各路诸侯中理当称雄的。杭派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旦亮相,异峰突起,大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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