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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捡起一张飞到眼前的纸,随便刮了一眼,问:〃这姓苏的人是谁?哪一派的?〃爱光接过来就说:〃是苏格拉底,也不是哪一派的,是外国人。这些你就别向了,听说你要走?〃
布朗的确是要离开杭州了,大舅很快实现了他的诺言,他将作为一名杭州茶厂的外援人员对口学习和支援,到浙中腹地金华花乡罗店,专门负责收购茉莉花。可现在听到爱光那么说他心里难受,还有点伤心,什么苏格拉底外国人,他知道他们说的东西他插不进去话,他们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他能够掺和进去的。这才大半年时间,爱光就变了,她的头发又开始长了起来,脸上有了些坚毅的神情,那种楚楚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色正从她的目光中消退。他知道,她的变化与得放有关。
这么想着,他就拉过得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侄儿,我就把爱光交给你了,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心里有数,爱光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自作多情让两个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惶恐中得放禁不住开了一句玩笑:〃你怎么只说爱光,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布朗就使劲用扇子打了一下得放的脑袋,说:〃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也饶不了你!〃他的眼睛在昏黄中闪闪发光。两个少年看着他,都很感动,但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他就又笑了,膨脸地敲着自己的前胸,说:〃有你布朗叔叔长辈在此,你们怕什么?哪怕吃枪毙,我劫法场也要把你们劫出来!〃
说得好!得放暗暗地叫了一声,突然蹲了下去,把前些天抢回来的那包宣传单从床底下掏了出来,神色庄严说:〃布朗叔,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这包宣传品在杭州是不大好发出去了,放在这里我又不放心,怕牵连了爷爷。你看看,能不能带到外地去发了,随便你怎么散发都可以。这是我和爱光的思考,我们不想就这么让它埋没掉。〃
布朗抱过了那只包,激情澎湃,拔出插在后腰的萧,就递给了他们,说:〃表叔我也穷,没别的送给你们,这管萧你们就留着,想起我布朗就吹一吹,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听到……〃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感情驱使,得放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布朗,房间里更加幽暗了,激性借着暮色暗暗涌动,三个青年人的眼眶里,顿时便盈满了生离死别的眼泪……
罗店离市区不算远,每天收集的花,就由布朗集中收购,送到市区的茶厂去。这个过程,也是他学习制作茉莉花茶的过程。杭州也产茉莉花,厂里也有生产花茶的打算。不过运动一来,什么打算都泡汤了。这次他能到这里来,还是大舅下的大力气。也是大舅的徒弟在造反组织里还算混得好,因此还给师傅一点脸面,把个哪里都能派用场、哪里都不能正经派用场的〃百搭〃杭布朗发派出去了。
浙东和浙中,武斗正在日益升级,金华的派仗,打得如火如茶。虽然如此,花儿到了季节,也是要管自己开得如火如茶的。茶厂既然未到彻底停产的地步,总还有人守在那机器旁出活。那条送花的路上十分地不安全,已经出过好几次事情。有时候封路,有时候子弹往耳边飞出去,吓得那些送花的姑娘连哭带叫,花儿人儿跌成一团,不敢再往城里送花了,眼看着那些花儿就在枝头上白白地枯萎,多少心痛!小布朗一来,解决了。他可不怕,他总有办法把花儿都送出去,在这里竟然于得比杭州还好。
浙中金华,扼闽赣,控括苍,屏杭州,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个写了《海瑞罢官》、成为文化革命批判先声的史学家吴晗,就是此一方土地之人。布朗读书不多,对此也无大兴趣,他倒是对这里的花儿真有一番热情。
此地素有花乡之称,分为三大类:木本花卉一类,有紫荆、腊梅、桅子花、佛手、茉莉、现现花、白兰等,草本花卉有兰花、荷花、百合花、紫罗兰等,盆景花卉有六月雪、石桶、罗汉松、山碴、紫藏等。
花茶也是中国一绝。茶性易染,用香花窖了茶叶,花香为茶吸收,就成了花茶。美国人在冰茶里添加了柠檬香精,越南人把荷花蕊磨成粉拌人茶叶,那都不是中国式花茶。
客制花茶,最早记载见之于南宋。一个名叫赵希鹊的人,写了一本《调曼类编》,其中专门讲了莲花茶的制法,说: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将半开的莲花瓣拨开,在花心中放人一撮细茶,再用麻皮绳松松地扎住,让它在里面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倒出来,用纸包好后焙于。这样反复三次,最后焙干了再用,真是不胜香美啊。他又说:花儿开了的时候,摘下那些含苞欲放的,以一比三的比例,来配茶叶。在瓷罐里,一层茶一层花地放,直到放满了,再用纸筹扎固后人锅,隔锅汤煮,取出后待冷,用纸封住,再到火上去焙干。这些记载,也可以说是中国花茶客制工艺的雏形了。
真正大批量地生产花茶,应该说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以福州和苏州为中心。北京人爱喝花茶,称之为香片。这数十年来,华东华中和华南地区也开始生产花茶。小布朗生活的云南,主要生产紧压茶和红茶,所以花茶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看到的只是茉莉花茶,像白兰花茶、珠兰花茶,还有什么现观花啊、桂花啊、玫瑰花啊,甚至抽花啊,都能制成茶呢。采花期分为三季:霉花,从人霉到出霉;伏花,伏天采的花;秋花,秋天采的花;布朗是伏天去的那里,正是花汛期间,花期短,产花却最多,几乎占了全年花量的一半。
布朗是个大众情人,正在花田里的摘花姑娘们一见布朗就叫: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一开始布朗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懂,原来姑娘们是萝卜,而他是肉啊。他很高兴,他生来就是那种喜欢当挤在萝卜里的肉。杭州的姑娘们伤了他的心,现在好了,旧的已去,新的又到,金华姑娘们来了,而且是伴随着鲜花一起到的。他一边帮着她们采花,一边信口胡说:〃我是上面派来管你们的工人阶级,我是老大哥,你们统统都得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别跟我讲这派那派的,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不管你们汉人这派那派,毛主席有指示的,不让我们少数民族参与你们的事情。〃
农村少女,到底实在一些,还真被他的胡编的最高指示蒙住了。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地观察着他,想知道少数民族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她们看了他半天,有一点失望,说:〃你怎么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啊?〃
布朗又胡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刚到杭州的时候,吃的是生肉,夜里就睡在院子里,我平时连衣服也不穿,就披一块毛毡。我也不会说汉话。不过我们少数民族是很聪明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会了,除了不会参加派仗。〃
有个姑娘读过初中,见过一些世面,怀疑地问:〃被你那么一说,你不是变成西藏农奴了?〃
〃你知道什么,西藏农奴是穿不上衣服,我是不喜欢穿衣服。我们西双版纳可舒服了。我们那里的人,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冻死饿死的。因为我们那里,插根筷子也发芽啊。饿了,手一伸,摘串香蕉,吃饱了就睡。想唱歌就唱歌。〃他看着那一个个乌溜溜的眼珠,禁不住故伎重演:〃怎么样,听我唱一个我们那里的歌好不好?〃
姑娘们小嫂们一时就连摘茉莉的心思都没有了,叫着嚷着要听他们那里的歌,唯有那初中女生警觉地问:〃你们那里的歌不会有封资修吧,黄色歌曲要批判的。〃
〃小姑娘你靠一边去,乖乖听着别说话,你知道什么是封资修,啊?封、资、修,三个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我们那里连封都还没封上呢,我们那里是原始共产主义,是共产主义,原始的,懂吗?〃
再没有人敢对布朗提出什么来了,采花的金华姑娘们不懂何为原始,但何为共产主义她们还是知道的。但乡下人和城里人到底不同,城里人只管造反,每月工资照拿,总有饭吃。乡下人,不伺候着地里的东西长出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因此妇女们大多还是留在了田头呼陌。除了斗大队和小队里的地主富农之外,她们还没有多少可能参与更大的阶级斗争风暴。有那么多的农活要干,她们想派性也派不成。听说有歌儿听,她们倒也喜欢。小布朗先唱了一首土家族的山歌:
韭菜花开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义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他唱得字正腔圆,大家都听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了,有几个害羞的姑娘就红着脸。倒是那几个小嫂儿胆子大些,问:〃你们少数民族现在还准唱这种邪火气的歌啊?〃
布朗不懂什么是邪火气,但猜想,大概就是不正经的意思吧,连忙点着头说:〃我们那里什么邪火气的歌儿都让唱的。〃
〃是毛主席批准的吗?〃
〃不是他老人家思准还能是谁?〃
大家就放心了,七嘴八舌:〃那你也不能光唱茶啊,我们正在摘花呢,你怎么不唱花儿呢?〃
〃怎么不是唱的花儿,韭菜花开细茸茸,不是花是什么?〃
〃那算是什么花啊,要茉莉花才是花呢,你听我们唱——〃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小嫂儿就开了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香比呀比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种花的人儿将我骂。
大家听了都说好,只是担心这歌不是少数民族的,毛主席没批准。布朗说:〃毛主席怎么会没批准?毛主席旧年就在大安门上说了,好听的歌就好唱。〃
采花的人儿听了真是喜欢,也不想讨论是真是假,也不去追究布朗是不是在假传圣旨。一个女子边采花边就唱开了当地的民歌:李家庄有个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屋里来做梦,勿准女儿找老公,胡子抹抹一场空。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她们都知道这首民歌很有名,但不知道这首《李有松》还曾唱到1957年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过。好多年都没唱了,没想到来了个杭布朗,把大家的兴头都吊了起来。有个大嫂嫂突然心血来潮,拉开喉咙唱道:索拉索拉西拉西,爹娘养我十八岁,婚姻大事由自己,高跟皮鞋带拉链,六角洋铀储袋里,夫妻两个去登记,登记归来笑眯眯。
一群女人花丛里这么唱着,笑得腰都直不起。直到那乡村女知识青年突然说:〃不对,你这里怎么还有高跟皮鞋带拉链啊,那可是四旧呢!〃
大嫂嫂正在怀旧的兴奋中,被后生小姑娘一驳就生了气,叫道:〃我们那时候就是讲穿高跟鞋的,是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叫我们穿高跟皮鞋的!〃
那小姑娘也不示弱,说:〃那他们城里人为什么现在要斩高跟皮鞋的跟?我们城里的姨妈皮鞋跟统统斩掉了。〃
〃那是她们不晓得毛主席发过话,喂,杭同志,毛主席是不是说过高跟皮鞋好穿的?〃大嫂急着要找最高指示来给自己撑腰。布朗一想,不能什么事情都往毛主席头上推,万一有一天被揭发出来了不好办。灵机一动,指着手里的花儿叫:〃怎么我手里的花和你们的不一样啊?〃
大家就围拢来看,七嘴八舌:〃这个是单瓣,那个是双瓣,当然不一样哩。〃
原来这单瓣的花儿,又叫尖头茉莉,是本地的土产。那双重的花瓣是从广东那里引种来的优良花种,一个是傍晚六七点钟开放,一个是晚上八九点钟开放。一个姑娘看着布朗手里的花叫了起来:〃哎你怎么那么乱采啊,你怎么花等也没留下来呢?〃
原来采花采茶一样,都是有学问的。像这种客制花茶的茉莉花,采摘标准也是很讲究的。一是要含苞欲放,能在当天夜里开放的;二是花体要肥大,要留花等,花柄要短,不留茎梗;三是青蕾和开花,一个没开,一个已经开过了,那是万万不能混采进去的;四是采摘时间,放在下午两三点钟之后,此时的花儿质量最好。
布朗看着姑娘们那灵巧的手儿在花间飞舞,食指和拇指尖夹住花柄,掌心斜向上,两指甲着力,轻轻一掐,那花蕾儿便离柄而下了。天气热,花柄就韧,姑娘们在采前两小时已经用水喷淋过一次。此刻,她们已经采完了今天的花儿,按惯例又复巡了一遍,把那刚刚成熟的花蕾再次采尽,免得明天开了花,就没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带着姑娘们,一串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去了城里。那车后座上,一律用两根硬木扁担,加固两只花篓的耳环,固定在载重架上。每只花篓上安放通气筒一只,花篓上还罩着一层纱布。布朗带着这一队的人马,不由感慨地说:〃把花送到茶那里去,就好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啊。〃
众女子又笑,说:〃你才晓得啊。刚刚松开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啊,嫁到茶那里去了,吃亏啊!〃
布朗不明白有什么吃亏的,大家又笑,说:〃你可是到这里学制花茶的,你到厂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个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个花女人呢,用过了,就扔掉了,可怜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布朗带着队,还是一路花气袭人,终于逼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总之,他们送花的路上还算平安,有几次有人拦住他们,听他们说花儿等不得,上去翻倒两筐,见里面没有枪支弹药手榴弹,也就放行了。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布朗都在花地里,与姑娘们打打闹闹,唱唱小调,胡编些最高指示,竟然没有人来揭发他。
有时,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厂里帮忙学做花茶。
布朗是个肯出力气的小伙子,他先学摊放花层,借此他还有机会每日见到那些他已经在心里很放不下的采花姑娘。花儿一到,摊晾,堆积,翻动和筛花,忙得个不亦乐乎。然后再拿茶与花来搭配,拌放。这是个累活快活,必须在三五十分钟里完成。制成害花后他就可以喘一口气。它们堆在用竹围成的圆囤里,布朗想,它们总算是被送进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儿正在迅速地萎缩下去,而它们的茶男人却精气神越来越足,妈的!他就喜爱地拍拍那圆囤,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比人还好过。
第二天又是累活儿,一夜洞房,花儿已经老得不行了,只得筛除。然后还得让茶再娶上两次新嫁娘,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后花儿总是被吸干了精华,扔到一边,那茶却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最后装箱之前,还得像炒菜时撒味精似的,撒上那么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现那么一二朵洁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现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觉得对不起那些采花的姑娘们。
绝大多数的夜里,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来,小布朗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盖子上露出的那长长方方的一块小玻璃天窗,像是镶上了星星的火车票。每当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遥远的大茶树,想起了他的近在飓尺的爸爸。罗力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并不远,可是他一直就没有时间去看他。花汛未过,小布朗一天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得放交给他的任务也没法完成。这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里的宣传品内容,小布朗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看过,他只知道那是专门骂吴坤的。吴坤在省城,离这里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简单地想。军包就压在他枕头底下,那些纸再不散发掉,就要被压坏压皱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这些纸拿出来,悄悄塞在姑娘们的花篓里,没两天就塞完了。这些纸采花姑娘们可不会去看,一路送到城里的茶厂,就倒进了花堆,小布朗就在这时候留心地再把它们拣出来,放在那些办公桌上,传达室里,大门口,有时也扔在人家过往的自行车兜里。他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这算一个什么事情啊,还值得他们几个为之热泪盈眶。
他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与花与茶相伴的日子。这些从土地和山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原本也是从土地和山林里生出来的吧。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
半个月之后就开始不对了,茉莉花田里开始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一到,采花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个个低着头干活,乖得很。布朗从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但他和贾宝玉的观点出奇地相通:宝玉以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认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虽然采茶和赵争争都是个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认为,现在主要还是男人在造反,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习性,一切都和造反对不上路。比如田里来了几个男人,他就没法唱歌了。女人好,咬着他耳根,悄悄告诉他快走,这些男人是来查他的反动言行的。这半个月里,布朗编了多少毛主席语录,唱了多少邪火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