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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禁得起打呢?想到这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爱光被得茶的话问愣了,脱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
〃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得茶绕着那狭小的塔楼,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甚至没有再看谢爱光一眼。〃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你们不知道言论的深浅——言论可以让一个人去死。〃
他就这样踱到了塔窗前,眺望着钱塘江,他敬爱的先生就是在这里失去踪影的,在他看来,杨真先生和眼前这个黄毛〃/头,虽然同样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对世界的认识,依然是不一样的。他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暂时去避一避。〃
他以为她会和得放那样不听话,可是他越往龙井山中驶去,就越发现这黄毛丫头的神情自若起来。当他的车停在狮峰山下,他带着她往胡公庙走去时,他甚至发现她跑到他前面去了。快到目的地时他停住了,说他得再打听一下,爱光笑笑说不用了,还是她带他去吧。他恍然大悟,说:〃你们就住在这里?〃
〃放暑假的时候白姐姐叫我过来住的,得放有时也来住,我们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来往。〃
他的后脑勺一阵灼热,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去。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身后,只要他回过头来,他就能看到她。刚才攀登六和塔的时候,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吗,让爱光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其中也不乏权宜之计——至少,为了白夜,吴坤会有所收敛。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这样做,正是因为她身上还有着控制吴坤的力量。而眼下,除了骨肉之情,还有什么力量对吴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犹疑地看着爱光,说:〃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说一声我来了,想见见她?〃
爱光答应着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说算了,以后再说吧。爱光就松了口气。她知道白姐姐现在绝不愿意见到得茶,还不如不提出见面更好。
得茶缓缓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丛正在萌发着夏芽,中午的阳光热极了,仿佛连茶蓬也被这阳光晒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机,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吴坤。他是这样对他说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况吗?她现在和得放他们在一起。是她把他们接到山上的。你还不至于把白夜也牵连到所谓的反动传单里去吧。至于你想通过我了解的问题,我觉得白夜已经作出了回答,你没有必要再通过任何人去了解了。〃
吴坤在电话那头耳语:〃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你让得放赶快离开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经不在你我控制中了,明白吗?〃电话机两头的这两个男人分头放下耳机时,脸上都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悻论,他们想把握时代,结果连自己也把握不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个人的命运,和他们心目中的时代目标,越来越南辕北辙了。
1967年的中秋节几乎和节日无关。人夏,中国陷人了轰轰烈烈的全面武斗,从棍棒石头,到长矛大刀,到机枪手榴弹。所幸天气虽然炎热,派仗也打得热火朝天,终究还没有打到茶园里,老天保佑,那一年的茶事倒还算过得去。人秋,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之时,茶场正在对茶园、工分、成本和产量进行定量和微薄的奖励,而杭州亦刚刚作出了凭工业品购货卡可以买些微低档茶的规定。
在那个中秋节,茶学家杭汉被一纸借令暂时从牛鬼蛇神劳改队里提了出来,省劳改局指名要他专程到金华劳改农场的茶区去,说是那里有一个留场人员发明了茶树密植法,要专家去专门进行核实与技术指导。
造反派很惊异,说杭汉又不是搞这个科研项目的,他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家伙,还是半个日本佬,怎么好当了专家请到外地去?万一他去破坏革命形势怎么办,万一他潜逃怎么办,万………他们一连提了许多个怎么办,被劳改局的人一句话挡回去了:什么怎么办?我们点谁就是谁!你们是嫌我们没有阶级立场,还是嫌我们不懂茶叶?告诉你,我们劳改农场的茶园多得很,我们种的茶不比你们少。
来人穿着军装,又是专政机关,气势先就强了三分,造反派一听也就不敢犟嘴,速速通知了正在茶园里挖地的杭汉。杭汉看了那通知也犯了愁,说;〃我得准备下个月的茶树害虫预防喷治工作,再说,茶树密植也不是我主管的科研项目,能不能换老姚去?〃老姚也是他们一个队的老牛鬼,据说也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年纪大了,这些天被造反派整得够呛,杭汉就想把这个美差让给他去。没想到造反派牛眼睛一瞪:〃叫你去你就去!你想不去你自己跟他们说。〃杭汉被领到办公室,来人见了杭汉倒蛮客气,伸出手去称他杭专家。杭汉摇着手说不敢不敢我叫杭汉,来人说我知道你是杭汉,我们要的就是你这个杭汉。杭汉还想向他们建议让老姚去,来人连连摇手,说:〃我们可是点名要的你这个杭汉,是有人专门向我们推荐的你啊,你认识一个叫罗力的人吗?〃
杭汉张着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问:〃这密植法是他发明的T〃
来人点点头,问:〃你去不去?〃
杭汉说他一定去,只是有些资料都在家里,他得回家去拿。来提他的人笑笑说:〃我们有车,现在就送你回城,今天夜里你在家里住,我们也不来打搅你,你给我们找些资料和科学证据,要真是个发明,对罗力也有好处呢。这话我就不多说了,明天一早我们来接你。〃杭汉还傻乎乎地问:〃我们这里没有人跟着我去?〃来人大笑,还拍拍他的肩说:〃你还真以为你是个汉奸了,你要是汉奸你抗日战争怎么没往日本跑啊!〃看来那人不比这里的造反派对他了解得少,杭汉的心一下子就放宽了。
当天上午杭汉就回了家,先去马坡巷看父亲,长辈对他隐瞒了抄家之事,他也没有向长辈们提及今天是蕉风的周年忌日,倒是说到了罗力的密植法,这无疑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征兆。杭嘉和说:〃罗力也做茶了,这密植法真是他发明的?〃杭汉回答:〃这正是我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对密植法没有专门做过研究。不过我知道金华属于浙中地区,虽然不如浙东浙南浙西北,也算是茶的次适生区。〃
〃那里也是有一些好茶的,东白山茶、磐安茶,还有兰溪毛峰等,我不知道罗力他们生产的是什么茶。〃
嘉平就催着杭汉口羊坝头,说有许多有关茶的书籍都在得茶的花木深房中,你得赶快回去重新核实一些数据。父子两个告别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随便,就同他们依然是天天在一起时一样。嘉平只是问了一声:〃能对付吗?〃
杭汉说:〃那得看姑夫干得怎么样,到底经不经得起科学的实证。〃
〃经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经不起你得给我说成经得起,你得帮着他把这事情摆平了。〃嘉平说。
杭汉一时就有点发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嘉和用他那双瘦手干搓着自己的老脸,一边说:〃我估计着,劳改局方面一定要汉儿去,就是看准了我们杭家和罗力之间的关系,就是要我们公私兼顾。难为他们这种时候还想得到茶叶。你看看这个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么样子了。倒是劳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当然他们也不能打派仗,放着这么些犯人要守呢。不过守着犯人,还能想到地里生的东西,这就算是顺天意民心的了,我们要为人家想到这一层。第二层,你姑夫这个人实在,他要是调皮,哪里会坐十五年牢。他既说他发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离十,还得看你怎么说。你说得好,你姑夫就跟着好,你说得不好,你姑夫就跟着倒霉。这也是你姑夫点了名要你去的缘故吧。再退一步说,哪怕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
〃——你放心,我总会把它弄到了成功为止。我也想着搞点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废掉了。〃杭汉听了这两位老人的发话,心里有了底,便表态说。
杭汉对茶树的栽培,多年来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但出国好几年了,关在学习班上,他主要的任务就是惩罚性的挖土,有时害虫多了,也让他过问,但密植这一块,这些年国内的科研现状他了解得不多。嘉和对制茶评茶销售茶这一块,可谓了如指掌,但说到栽培,他到底还不是个行家。伯侄俩吃了夜饭,就通宵翻书查资料。这些资料,本来杭汉都有,这场运动,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处了,于这一行的杭汉弄不到,反而是学史学的得茶这些年来积累了许多,他是作为茶文化书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里。破四旧抄家时他也没有处理掉,塞在床底下,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杭汉面临的,是茶叶栽培史上一个重大的课题。
茶,从野生到栽培,从单株稀植到多株密植,从丛栽密植到条栽密植,由单条到多条,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布朗生活过的云南原始大森林里,有着原始的野生大茶树,有着过渡期的大茶树,布朗的义父小邦威就生活在那些过渡性的大茶树下。还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树,时间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边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记得我小时候读茶书,《华阳国志》里是记载过茶的,说周武王的那个时候,就把茶当作贡品,说是'丹漆茶蜜……·皆纳贡之',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说你记性不好,一个字都不差的。我们说到茶树栽培有史可稽,就是从周武王开始的。不过这种东西,跟他们讲也是没有用的,他们只管现在的密植成不成功,还会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这也难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做得总算绝,结果把他自己绝掉了。三皇五帝,照样绝不掉。为啥,总有人要听这些事情,要用这些事情。比如西汉吴理真,在蒙山顶上种茶,'仙茶六棵,不生不灭,服之四两,即地成仙'。现在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是四旧,封建迷信。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晓得,会感谢这个吴理真。为什么?因为他就是史书上记下来的第一个种茶人。没有他们这些种茶的,我们能够喝到今天的茶吗?多少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罢了。〃
杭汉惊讶地抬起眼睛,说:〃没想到这些东西您都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都教我们过的。〃
嘉和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我就晓得到这里为止了,比如《茶经》里说的'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实。本想查查贾思鹏的《齐民要术》,事情一多,也就过去了。现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烧了。贾思肥该是魏人,封建主义吧。〃
杭汉这才露出点笑意,说:〃还好你点了一个我知道的题。《齐民要术》上说了,当时的种瓜,是在垦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广各尺许,施基肥播籽四粒,这就算是穴播丛植法了。唐代人就是这样种茶的。到了宋代,《北苑别录》记载到种植密度,说是'凡种相离二尺一丛',用的是因种法。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丛一亩吧。到了元明时期,开始用穴种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数十粒。到清代就更进步了,出现了用苗圃育苗然后移栽的。你看这段史料倒蛮有意思,没想到得茶还会搜集这个。〃
嘉和坐下来,看着杭汉,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啊。杭汉嘴角抽搐着,还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泪渗了出来,说:〃伯父,只有你晓得我为什么心都扑在茶上。茶养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吗?〃
嘉和多么想告诉他孩子们又逢劫难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么说呢,他又怎么能够说呢?只有门在心里啊……他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杭汉看了万箭穿心。也许是不忍看下去又无法说出口,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搂住了嘉和的脖子。静悄悄的花木深房,黄昏中颓败萧瑟,现在,身边没有女人和孩子们,两个伤心之极的男人,终于可以相拥而泣了。
和长辈们完全不一样,得茶和得放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每人手里捏着个手电筒,在西郊杭家祖坟的茶蓬间半蹲半伏,满头大汗地寻找着黄蕉风的埋骨之处。去年今日,也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贼一般地把蕉风的骨灰葬在此处,当时种下一株茶苗,留作记号。无奈此一年家事国事俱遭离乱,老人尚能识得旧地,年轻人却反而找不到地方了。今日中秋,本该月圆,却是个阴云出没的夜晚,杭家兄弟久等不到家中老人,只得取了电筒,自己来寻找。
几代人的老坟,又加这几十年的变迁,周围都变了样,这两兄弟东摸摸西摸摸,惊飞了几多夜鸟,扰乱了几多秋虫,秋茶在他们的拨弄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他们依然不能确定那株旧年的新茶,焦虑和痛苦烧干了他们的泪水。得茶还时不时地担心着怕有人跟踪得放,摸索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看看远处山下的龙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让得放蹲下来,一动不动。两兄弟这样摸索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说:〃这是太爷爷,我们挨着他坐。〃得放也不吭声,坐下了,拿出一包烟来,取一枝给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里的模糊的面容,说:〃你还真抽上了。〃两人各自抽着那劣质的香烟,静悄悄地等着长辈们的到来。
月亮倒是很大很圆,不过时常穿行人阴云,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星光下的茶园明明灭灭,一会儿发出蜡般的色泽,像靓丽少女,一会儿没人暗夜,却像个阴郁的男人。得茶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天没有度过这样清寂的夜晚了。从前在养母家求学时,夜里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这片茶园让他想到了那些日子。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仿佛为了要减轻他思念母亲的痛苦,说:〃别着急,爷爷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得放的唇边亮着那微弱的一点红,劣质烟味就在兄弟间弥漫开来,他淡淡地说:〃我不着急。〃他看了看哥哥,又补充说,〃其实我常到这里来。有几篇文章就是在这里起草的。〃
得茶不想跟他再争论,另外找了一个话题,说:〃我还真担心你把那姑娘再带来。〃
〃她是想来的,我没让她来,盼姑姑到城里去接爷爷他们了,白姐姐身体不大好,我怕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出事。〃
得茶一下子问住了,听到她身体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狭隘,他为什么跨不过这一道关口——谁的孩子难道就那么重要吗?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悔恨和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弟弟问他:〃大哥,他觉得她怎么样?〃
得茶吓了一跳,以为他问的是白夜,此时月亮又出来了,清辉普照大地,茶园里的枝枝条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弟弟眉间的那粒红病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满了少年人的深情。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连忙说:〃好啊,很好啊!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得放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你得答应我照顾爱光。〃
得茶怔住了,得放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那个他仿佛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耸了耸肩,不想把这重大的托付表现得太隆重,说:〃这算个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会照顾你们。〃
〃你要当着先人起誓,对茶起誓,〃得放说,〃当着我妈妈的灵魂起誓!〃
得放那么激动,让得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边说〃好的,我起誓〃,一边站了起来说:〃好像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昨夜是抄过了家,不过没抄出东西,再说也不是公安机关,也没有通缉令捕你。〃
得放依旧蹲着,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不理解你对女人的态度,你对白姐姐就没有行使你的责任。〃他说这话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却更像一个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误解了他的话,他蹲下去,失态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声轻吼:〃我再跟你说一遍,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明白这对你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重要。如果爱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这样的痛苦和凌辱,我会更加爱她。更加更加更加更加……爱她……〃他说得气急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大哥,你不知道你对白姐姐意味着什么,她有那么丰富的心灵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她无所依靠,我在北京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
〃是她不让我见她——〃
〃她是女人!〃得放打断了他的话,〃你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你本来应该听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