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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3·筑草为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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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头扎回房中,把正从屋里出来的小姑娘迎霜撞了一个满怀。她也顾不上解释,飞快冲进闺房,打开梳妆匣,那里藏着一个农村姑娘的乱七八糟的宝贝:玻璃丝、毛线、小镜子、明星剧照,现在加上了那两块沦茶。迎霜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两寸照片,问:〃采茶姐姐,这个解放军叔叔是你认识的吗?〃
  原来刚才她们撞了一下,采茶藏在胸口的那张照片掉了出来,正好让迎霜捡了。此刻,翁采茶陌生地盯着那张照片,想,那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可不认识他。她摇摇头,迎霜说:〃不管是谁的,扔在地上让人家踩,多不礼貌啊。〃她就放进自己的小口袋里去了。
  布朗放下了萧,愉快地看着茶山,说:〃工作实在难找,那我到这里来采茶也行啊。〃
  〃这么快就决定了?〃得茶到底还是有点吃惊。
  小布朗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一个姑娘是不好的,我喜欢她们每一个人。〃
  得茶想说,这是不对的,这说明你不爱她。可是他没有说,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叫白夜的女人。他想,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能就此进行深人的探讨,他知道,这些青年男女们,都在做一些超越爱情的事情。比如他们今天一天的努力,就是要小布朗喜欢上杭州。因为要他喜欢杭州,才给他一个杭州郊区的姑娘。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另一个姑娘的长长的脖子,还有关于马与骆驼的故事。这是一些多么本末倒置的事情啊,而我,竟然也参与在其中了。
  那天夜里,天已完全黑了,八点多钟,他们才疲倦而轻松地回到羊坝头。叶子慌慌张张地来开门,说:〃得放等了你们好几个钟头了。〃
  一听说堂弟来了,得茶赶紧往厨房里走,奶奶却说他在屋里听广播呢。
  得放在客堂问,趴在桌上,盯着正在播新闻的收音机。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眉间一病,被皱起的双眉挤得鼓了出来。见了得茶,也不站起来,却问:〃茶哥,什么叫牛鬼蛇神?〃
  得茶一边咕嗜咕嗜喝水,一边回答:〃鲸去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幻荒诞也。从出典看,所谓牛鬼蛇神一词,乃是杜牧用来歌颂李贺诗歌的瑰丽奇想的,不妨说是一种浪漫气息的比喻吧。〃
  〃错了,牛鬼蛇神,泛指妖魔鬼怪,也就是形形色色的……你看看这个吧。〃得放递过来一张报纸,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得茶根本来不及看报纸,他已经被收音机里那个无比振奋的声音吸引住了:……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 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 权之后,无论有着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掉中心……·
  得放看得茶开始认真听,连忙把音量调到最高处,嘉和正在洗脸,听到收音机里的大声音,拎着毛巾进来,眯着眼间:〃怎么 啦?〃
  〃爷爷你好好听听,我要回学校去了。〃得茶拿起报纸就走,得放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嘉和茫然地跟着两个孙子走到天井,收音机的声音也一起跟着响到了天井:……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杭得茶正忙着推自行车,布朗从厕所里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拉住车后座:〃说话不算数,讲好了今天夜里陪我谈天的。〃
  天井里没有灯,屋里光线射出来,只衬出得茶眼镜片上的闪闪反光。他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开始了!〃堂弟得放跟着强调了一句,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转眼不见了。后面跟着手握锅铲的叶子,她心急慌忙地轻声喊着:〃什么要紧事情,饭也不晓得吃了,布朗你快给他们送几个茶叶蛋去。〃
  布朗捧着几个茶叶蛋冲到门口,路灯下哪里还有这对兄弟的影子,倒是有一对老棋枪正在灯下酣战。初夏的夜晚,行人们大多到西湖边去了。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布朗想起了白天的故事,幽黑的夜里,他有些记不清那姑娘的容颜了。布朗慢慢地走到路灯下的棋谱前,蹲了下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他想,开始就开始吧。
  第04章
  然后,夏天到了。那是一个人物和事件纷至沓来的夏天,一个陌生女子的修长的腿一脚踢开杭得茶屋门的夏天。
  非常苗条的姑娘,身材可用〃极好〃来形容。头戴军帽,双肩削瘦,黄军装上扎皮带,胸部刻意挺起,连带眉眼五官都竖拔起来。黄毛丫头,文静而暴烈,如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某些乖戾的武林女高手。个把月来的暴风骤雨,人们对此一族已刮目相看。不用提示,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腿的诸多用处——除了跳舞,踢球,跑步,行走,腿还可以这样发挥功能啊——像一根雨后的春笋,〃唆〃 的一声,弹开了杭得茶书香小屋的木门。
  她身后保缥似的站着一个身材适中的少年,浓眉大眼,眉间一德,略呈红色,鼻梁高挺,他也穿着一身旧军装,指着得茶,却对姑娘说:〃就是他。〃
  这样的见面依然使得茶别扭,多年来,在爷爷熏陶下,他已经成为一个在生活习性上非常注意细节的人,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说:〃得放,你们找错人了吧。〃
  〃没错,她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杭得放强调说。
  这些天,杭得茶已经这样接待过好几批人了,他们都是来找吴坤的,说是革命战友。吴坤也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是上街买喜糖去的,还借了得茶的自行车,谁知就着了魔似的,跟着一群人进入了省委大院。那群人乱哄哄,吴坤看他们公说公婆说婆的,忍不住出来协调了几句,这就被他们抓住不放了,非要他加人核心小组不可。吴坤拎着一包喜糖说:〃不行不行,我还得回去结婚呢。〃一个家伙就叫:〃先革命吧,革命完了我们给你举行盛大的婚礼!〃吴坤又叫:〃我的自行车还是借来的!〃那群人哪里还容他说更多的,一把把他推进了人群。他只好把钥匙扔给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人,然后说:〃骑上我的自行车,把我的喜糖带回去,告诉新娘子,一会儿我就回来。〃这乃是他对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以后白夜也没有等到她的新郎,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得茶去找了吴坤好几次,没有一次找到的。第三天白夜就准备走了,和得茶告别时倒蛮正常,好像婚没结成,她却更轻松了。杭得茶问她,要不要他带着她再去找一次新郎,白夜摇摇头笑说:〃提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太不了解此人了。〃她把他叫做〃此人〃,用词中已见轻慢。得茶连忙说:〃你别生他的气,要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为你才到南方来的。〃
  白夜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说:〃不完全是吧。〃见得茶那老实的样子,想了想才说,〃你不知道,他在北方处境并不好。他原来是班伯赞历史学派的后起之秀,这一派受批后他就跟着倒霉了。他要不是分到这里来,这场运动,也会够他受的。〃
  得茶简直可以说是大吃一惊。在他的心目中,说吴坤是反历史学派的青年健将还差不多。他那副受到强烈刺激的神情,一定也让白夜吃惊了,她笑笑说:〃新娘子揭新郎的老底,你不会给他贴大字报吧。〃
  得茶这才醒过来,见她一定要走,想送送她,她又摇头:〃千万别送,我会爱上你的,我可是个大情种。〃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他突然说,看上去他真是有点生气了。白夜仿佛无动于衷地笑笑,不再说话。得茶推着自行车,还是把白夜送到了汽车站。直到快上车的时候,一路无话的白夜才问:〃生气了?〃
  得茶脸红了,他能够感觉出来,因为耳朵烫得厉害。他说:〃我没生气,你不用对我也那样,那样是很痛苦的。〃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的面容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另一种严肃的神情从玩世不恭的表象中渗透出来了。
  她的样子让得茶不安起来,他拉着她的行李包,说还是回去吧,他一定负责把吴坤给找回来。姑娘却使劲地摇摇头,抽泣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里都是焦虑。她说她想早一点赶回去看看父亲,这场革命到底怎么回事,谁也摸不清,还是先回单位再说。
  〃可你为什么嫁给他呢?〃杭得茶终于问。
  她摊开了手,近乎于惨然一笑,说:〃因为牵骆驼的人只有他。〃
  她再也没有用曾经让他出冷汗的那种目光看他,她是低着头和他分手的,甚至没有和他握一握手。
  白夜走后差不多一个星期,吴坤才从外面回来。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了,到校务处去领了纸墨毛笔来,把他和得茶原来视为书斋的宿舍弄得硝烟弥漫。得茶进门,见桌上床间,到处墨迹斑斑,就指着吴坤摇头,说:〃你啊,操之过急了。〃吴坤一边对不起对不起地收拾东西,一边说,正等着他杭得茶回来,道一声告别呢。得茶说:〃好嘛,学校分房子让你结婚,你倒想用房子当起造反总部来了!〃吴坤听出得茶的弦外之音,却也不反驳,只是笑指他的额头,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他倒也不劝得茶加人他的行动,反而问他,最近又有什么收获。得茶这才兴奋起来,说发现一把大盘肠壶,从前吴山顶上茶馆中用的。吴坤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你倒还有心做学问,我想写的《秦桧论》,现在也只有搁一搁了。〃
  吴坤研究宋史,到抗金那一段,学问反着做,不从岳飞处下手,却从秦桧这个人物来解剖,得茶原来是很佩服的。他说这就从一种乡愿式的非学术态度中解放出来,以历史主义的严肃态度进人史实了。吴坤所以要把秦桧从道德层面的声讨中剥离出来,摆到南宋初年的大时代背景下深究其行动的社会动因,得茶也是极为赞赏的。个人品行与大时代间的关系,他们过去也时有争论。他们私下里讨论的东西,和吴坤发表在杂志上的不少论文,往往大相径庭。渐渐地,得茶就以为吴坤起码在学问上是心口不一的了。所以他现在即便长叹一声,得茶也不怎么当真。他只是劝他别忙着革命,连结婚都忘记了。吴坤正要走,听了此言,开玩笑似地说:〃你看你,白夜已经回湖州了,你比我们还急呢。〃得茶听了,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吴坤搬走之后,就听得到他的惊天动地的响声,静坐啊,点名啊,通报啊,致电啊,果然,婚也顾不上〃结〃 了,人也见不着踪影了。〃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院校之后,运动有人领导,吴坤他们一行人就显得犹如另类,仿佛无政府主义者一般的了。个把月过去,朝今夕改,工作组突然又被撤回去了,说是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吴坤这一派大获全胜,廉廉洒洒杀了回来,在学校里冲杀了一阵,又搬出去和别的造反派联合造反。这其间他倒是回来过一次。这一次得茶再劝他冷静一些,他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了。他说:〃我本来还想劝你和我一起干呢,没想你到底还是采取保守主义立场。〃
  〃你没说我保皇派,算是客气了吧。〃得茶笑笑说,他还是不愿意因为观点问题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吴坤也笑了,说:〃因为单纯轻信而受蒙蔽,历史上不乏其人。〃
  〃这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说给你听的吗?〃得茶说。两个青年人,仿佛半开玩笑,其实是越来越当真的了。
  吴坤愣了一下,突然神色一变,笑了起来,从口袋中取出一封信说:〃好了好了,暂时休战,给你。〃
  得茶打开一看,却是当年徽商开茶庄时的茶票,这可是宝贝,坊间已见不着这些东西了。得茶大为高兴,一边小心地对着天光看品相,一边笑着说:〃你还没忘记为那个未来的博物馆收集实物啊,这可都是四旧。〃
  〃家里人一从安徽寄来,我就立刻转给你。放在我手里,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它破掉了。〃
  得茶盯着那张茶票,爱不释手地看,他像是已经被这张茶票吸引似的忘记了他们刚才的争论,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两个智商相评,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这方面,得茶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只是得茶常常内化为理解,而吴坤则往往外化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制他的多疑,你从他的脸上总能看到那猜疑的蛛丝马迹。正因为如此,得茶不相信吴坤和得放他们一样不假思索就一头扎进运动。恰恰相反,吴坤在许多方面甚至比他更为深思熟虑,难道他真的以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国已经有了一个足以颠覆党中央毛主席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吗?
  见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要走,得茶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相夹,白夜仰着脖子在玻璃后面向他们微笑。他吸了口气,说:〃物归原主,拿去。〃
  这一次吴坤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意,他英气焕发的脸灰暗下去,接过相夹说:〃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办了,倒把白夜给气走了,真是罪该万死。〃
  〃跑一趟接回来就是了嘛,别再耽误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况还是终身大事。〃这话把吴坤说感动了,相片夹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说:〃我是真走不开,特别是现在,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着我。你别看我在你这里不算个什么,我在他们那里就是一个精神支柱,说实话,我哪怕想隐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说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来,她生我的气。这些大我打了多少电话她也不理我。你别看她笑得那么甜,她骨子里就是不肯妥协,我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迷上了一个反革命。这样吧,你就帮我跑一趟,她一个人在湖州我实在不放心。拜托了。〃
  得茶连连摇手,他可没想到吴坤会来这一招,他心里一惊,口吃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地拒绝着,他说他的新娘子应该让他自己来安排,吴坤却一边看表一边作揖一边强调地说:〃拜托拜托,如果连你我也靠不住,我还靠谁去!〃
  得茶说:〃真是岂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吴坤摊开手说:〃拿来,茶票!〃得茶一愣,吴坤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帮帮忙吧。也不是我真没有时间,问题是她现在生我的气,我去了反而带不回来,这个女人,我看出来了,对你倒还算客气,哎,帮帮忙吧。〃
  他走后,得茶才发现桌上那个相片夹又被吴坤留下了。她看着他,有一种受难的圣洁感,还有点无可奈何,仿佛说: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处置啊?得茶就用自己那只大薄掌,把相片夹遮了起来。
  眼下这个姑娘显然也是吴坤的同道,却不知中学生杭得放怎么跟她搞到了一块。他只得重申,吴坤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们到你们的造反总部去找他。姑娘也不搭腔,两手叉腰,像是插了两翼翅膀,双脚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戴着军帽的小脑袋昂首朝天,审视周围,像是高级将领决策大战之前在大地图面前的运筹帷幄。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着来回走来走去的女中豪杰,说:〃她们是女中'全无敌'战斗队的。〃
  〃什么?〃得茶真的没听明白。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全无敌'!〃姑娘说。
  和她的奇大无比的口气刚刚相反,她的声音暗哑,仿佛被囚禁在嗓子眼里,难见天日。听见这样的声音你有一种婉约派词家的遗想。当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个悻论。现在她终于伸出了手来:〃我叫赵争争,注意,不是珍宝的珍,是斗争的争。你就是杭得茶?我见过你,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你和现在很不一样。你那时还没戴眼镜,你给我们全市优秀少先队员作报告: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我那时候很崇拜你,不像现在。贵校已经有人和我们联合去北京串联,取革命火种,吴坤去了,你为什么不去?我们已经核查过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谁革命?同志,我可以叫你一声战友吗?两个司令部的斗争已经开始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风骤雨已经到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猕为我从天落。我们的身上都有红色的印记,我们是天生的红色接班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参加我们的战斗队吧,我们虽然受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和压制,但我们不怕,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没事没事,我口不渴,我们已经百炼成钢了。〃最后一句话是对给她递上水来的得放说的。得茶不满地看着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经喝过的茶杯递了上去。他想说那样不卫生,但已经晚矣,她还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茶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问:〃请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女中学生赵争争瞪着眼看了他半天,红红一对薄唇奇怪地颤动:〃干什么?除了干革命,还能干什么?〃
  这个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来客,她的言行举止,她的豪情壮志,不知道是从哪一个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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