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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的另一极,平民百姓的单调饭食只有在难得的节日和频仍的饥荒中才会变化。农业的进步未能弥补人口的增长和此一时期特有的恶劣而反常气候。饥荒几乎不断地肆虐中国各地。人们吞吃麸皮、树叶、树皮,并(在最坏的情况下)自食其类。明朝人形成疯狂的吃人肉之病态风,这是许多小说中共同的话题。这类流行传说究竟可靠度如何,完全可以从下述不胫而走的早期故事中得到验证,欧洲人捕食中国小孩的谣传,甚至延续至今。此说在《明史》[于清初根据明朝文献编纂;张天泽(音译),1933年]中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与此相似,清政府的文件也言之凿凿地记载着,西方人早期创办的医院竟收集病人的眼球来做麻药。威廉·阿伦斯曾在《食人神话》(1982年)中证实,有关嗜食人肉的大部分传说是何等荒唐和夸张(阿伦斯夸大了他的事例,不过仅就中国而言,他还是比史书更接近真实)。艾伯特·陈(1982年,第231-234页)与在他以前的谢和耐(1962年)一样,都太过单纯地轻信传说了。
明朝政府并没有听任农民饿死。它不仅掌管着世界上最大的谷物仓库和赈济行动,还减免灾区的赋税,并修建或重造基础设施以保护土地(艾伯特·陈,i982年,第145、278页)。救荒的最大努力是黄河规划,修筑河堤,开辟水道,控制水流,这个公共工程方案,其规模即使在今天都会令人叹为观止。这项规划迟至万历年间才启动,耗资巨大,足以耗尽国库,仍不过暂时缓解灾情。过度的开垦、水道的收缩和淤积,伴有更多暴雨的较干旱而寒冷的气候,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使黃河的威胁堪称空前(艾伯特·陈,1982年,第232页;黃仁宇,1974年)。
令人惊奇的《救荒本草》的最终编纂或许更具价值,这部托名周定王的书在1406年出版了两卷本。其子周宪王对它加以扩充,1559年印行了四卷本。政府热情赞助了这部类书;明朝亲王朱棣大加称赞和宣传。实验性栽培和对去除植物毒素的研究,是其精彩内容的一部分。这本书如此优秀,以至伯纳德·里德的附有现代鉴定的详尽摘要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再印行,它不单是历史珍品,还是永远不可替代之物(里德,1977年;昂舒尔德,1986年)。确实,明朝成功的救荒措施(包括上述粮食、堤堰和书籍等方面的努力),曾使中国的全体居民渡过了欧洲和印度同样遭遇过的饥荒。
农业的进步促进了食物的数量和品种的增加。宫廷研制和贸易交流开发出美妙的烹调法。中国食物体系中还有一个方面值得讨论,即营养学和草本学的作用。明朝的记录在前近代化社会中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更没有其他地方出现如此之多新颖而重要的资料。朱元璋亲自下旨要贾铭把他的知识形诸笔端(其著作曾在第五章里讨论过)。有关烹调和营养的书籍不断地由政府的印刷机构印行。最后,在该王朝之末,中国传统的食物和医药科学在一部伟大的著作中达到了医学史的顶峰,这本书便是由生活于16世纪的李时珍撰写的《本草纲目》(李时珍,1960年;昂舒尔德,1986年)。这部著作自首版后几乎没有断版,这对一本出版如此早的书来说非同寻常。李时珍在某种意义上是特立独行者:不屈不挠,一丝不苟,既在政府体制之外,又在正式与非正式的正统医学机构领域之外行动。他四处漫游去寻找药草,在自己身上试验,以现代流行病学家的敏锐和执着收集病历,澄清药草名称的地方用法和误用,并观察各地水土及其对健康的不同影响。这一个体的医学机构在中国将实验和流行病学的方法及理论提到了新的高度,此项成就甚至可能比其药草更为重要。不幸的是,苟延残喘的明廷已无暇顾及这类发明创造;而后继的王朝还无从提倡科学精神。李时珍《本草纲目》的第一个版本完成于1578年。接着他又进行了扩充版的工作,但到他1593年去世时尚未完成。大约3年以后,他的几个儿子将它出版了。政府最初几乎仍然无动于衷,但最后--尤其是在清朝统治下--李时珍的著作被热心地传播开了。清版《本草纲目》卷帙浩繁,并以某些世上最精美的植物图版作为插画。这本书至今仍是中国草药学的基本著作;从印度尼西亚到日本,东亚每一家拥有大量中国资料的书店都摆放着各种廉价的新版本。最近由中国政府发行的传世之作--《中药大辞典》就以《本草纲目》为基干(1979年)。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新增了大量现代生物学的公式、拉丁文名称和其他种种内容,但仍然忠于由李时珍奠定的基础。他应该感到欣慰。
在李时珍最终定版的近两千个条目中,全都是中国的普通食物(书名“本草”有点使人误解,因为动物、蔬菜和矿物性药物全被囊括其中了)。这些食物被规定了温性和凉性的等级,其味道和气味以五重分类体系来划分。接下来便是它们特定的医疗用途、早期医学著作的摘录及李时珍的鉴定。大麻“令人见鬼狂走”,麻黃属可以减轻我们现在所称的过敏反应,蔓陀罗花使人麻醉,青蒿消毒并杀死寄生虫;上述情况以及数千项别的精细观察都被记录下来。大量废话及验证不足的材料也收纳了进来,有时不加评论,有时则带
有明显的怀疑。李时珍的大部分描述尚未被充分核查;可能有数百种新药等着我们去发现,尽管当代中国、日本及其他国家的科学家们已花费了数千小时去核查李时珍的说法。最急需检验的说法,是有关各种水果、动物肢体等特定营养价值的描述,那些东西照我们看来只不过是少数几种维生素的来源,但也可能含有赋予它们特殊效能的酶或类似的化学品。
贸易繁荣于明初,但在15世纪后则剧减。郑和大船队考察南中国海和印度洋的伟大航行骤然而止。中国转向封闭。这一举动在当时招致了批评。张瀚于16世纪写道:“至西北互市与东南海市,其于国计民生,损益利病,试两持而并较之,不啻天壤易判,黑白易分也。”(他是指在明朝统治下继续进行的西北贸易微不足道,而海上贸易才至关重要。)“乃筹国者知互市之利,而不知海市之利,何不思之甚也!”(张瀚,1981年,第156页。)但这篇文章和很多相似的言论未能打动朝廷。从南京迁都到北京,朝廷从具有生机勃勃商业经济的长江下游来到了资源贫乏、停滞不前的北方,保守的、以内陆为基地的贵族专权得以最终巩固,而他们是商人和革新者的天敌。
从明朝至今,西方的中国观察家们看出独裁政治与发展停滞之间不无关联。这个假说尤其为马克斯·韦伯和白乐日所发展,并在晚近由利皮特(1978年)和钱文元(音译,1985年)所确立。利皮特指出,中国于技术方面曾在世界上领先达数世纪;仍有可用于投资的巨额盈余,这一点已为非法与半合法的惊人财富所证实,这些财富从穷人那里搜刮而来,远远超过国家合法岁入;可这笔财富却被富人奢侈地挥霍掉了,并未投资于经济发展。与此相关的事实则是,明朝的地主往往并不住在其占有的土地上。在较早的王朝中,各个家庭在开发其土地时更为全力以赴。明朝土地所有者更倾向于全力追求高宫厚禄或专卖性贸易,以获厚利,而忽视了土地经营。这确实足以导致对技术革新的抑制。地主满足于在其土地上引种棉花、乌桕、甘薯之类所带来的平稳的实际收益。与此同时,从宋朝转型的由有权势的族长控制的家族新秩序,也由中国的精英们推向全国。
解释中国何以未能保持其技术领先地位的另一种理论由伊懋可(1973年)提出,白馥兰(1984年、1986年)或多或少地响应,赵冈(1986年)则与之密切呼应。这就是所谓中国的“高水平的均衡陷阱”(high-levelequilibriumtrap)。人们艰辛劳作,生计则很微薄,致使劳动比机器或其他资本密集型的发明更廉价。因此,中国没有利用新技术,甚至还放弃了已有的技术。白馥兰又进一步说,稻作农业并不顺应于机械化。利皮特指出,经济中的大量盈余反驳了这种论点,但伊懋可却坚持,雇佣苦力比制造机器更便宜,相对价格而非绝对支付能力才是真正的问题。不管怎么说,速见右二郎与弗农·拉坦(1971年)证实了,与资源和资本相对的较低劳动力价格,会使中国在以后的世纪中做出怎样的发明。既然有大量廉价的劳动力,一位精明的庄园主便会受到鼓舞,从而制定出新的、更加缜密的策略来使用肥料、栽培劳动密集型的新作物、治理害虫等,并在手工业生产和基础设施维修方面利用剩余劳动力。确有研究表明这种现象仍大量地继续存在(贝蒂,1978年;罗斯基,1972年)。不过,并不存在独立的研究部门--没有政府补助金、私人基金,甚至没有自由时间,以供人们倾其一生消耗在实验室里。在此,伊懋可理论中的一种说法可以表明我们的立场。“高水平的均衡陷阱”在地方一级也许曾是某种因素,而它从全国范围来看就更重要了。政府及其代表发现,通过强迫人们拿更少的报酬而干更多的劳动,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财富,因而它们看不出支持纯研究会有巨大收益。就这样,恰逢西方起飞之际,中国的现代化却失败了。
明朝的作者们曾经指出,贸易减少、财政管理不当和政府腐败是日渐停滞的原因。在充满活力的起始之后,明朝又安然成为迟钝而压抑的朝代。像其他许多政府那样,明朝政府在阻碍个人主动性方面很有成效,在激化自身主动性方面却无能为力。贸易、哲学、科学和创造发明统统都放慢了步调。宋初和明初的那种生气勃勃、奋发图强、变动不居的社会正让位于死水一潭的官僚化社会,这是19世纪的来访者再熟悉不过的世界。然则,门多萨和利玛窦之类的传教士在15世纪却对中国的开放、活力以及适当的规则印象深刻,就连可怜的白来拉也曾注意到,中国的监狱(虽则令人讨厌)要比其祖国葡萄牙的监狱好一些。
利皮特和钱文元谴责独裁政治的证据最令人信服,可人口的激增、资源的减少,以及用劳动力取代技术进步等因素,在解释中国的停滞时也不能被否认。这两者可能不无关系。人口的急速发展超出了一个前工业化政权的管理能力。劳动密集型经济则意味着百姓需要更多的儿子从事田间劳动或在其他情況下谋生;由此,人口增长便开始了。政府也变得更加集权,以试图控制迅速增加的民众,并对已经开始的变化充满恐惧。
清朝:满族人的统治和旧中国的终结
清初是“开明专制君主时代”,谢和耐(1982年)只不过是最后使用此一措辞的人而已。清初,中国在古老的18省上增加了一倍的领土(费正清,1978年;费正清与刘广京,1980年;莫里斯·罗塞比,1975年;史景迁与卫思韩1979年)。清朝在气候上很走运。王朝开始后不久,小冰河时代便开始衰退,而一个较暖和湿润的时期随之而来[王绍武与赵宗慈,1981年;王绍武、赵宗慈与陈镇华(音译),1981年;张家成,1982年],这是乾隆时期经济与人口扩大的主要原因。然而,较潮湿的气候又加重了长期性洪涝问题,这甚至比砍伐森林所造成的情况更为严重,此外,高地开垦扩张、修筑堤堰频繁和由此造成的河床淤积、河堤裸露(易遭冲蚀),曾是天然水库的湖泽遭到填筑与围垦,也加剧了此项问题。格里诺(1982年)指出,中国在组织治理洪涝方面远远领先于印度,可印度在这方面的需求较小。印度并未破坏其森林、河滩及沼泽;那是英国人开启的“进步”。中国人别无选择;他们的人口比印度更多,且拥塞在比印度可耕地更少、气候更不利的土地上(就连孟加拉国的人均耕地也比中国多)。中国人无法让天然河道放任自流,听天由命。
此外,人口总数仍在迅速扩大(何炳棣,1953年)。在明朝,中国在人口方面稍稍超过了欧洲和印度次大陆。明朝的灭亡曾使人口锐减,但到1662年开始恢复,为数达1亿。在18世纪,人口增长真正开始了。在1750年,欧洲大约有1.44亿人--几乎与中国1741年人口普查的统计数字完全一致,且与印度当时的数字大体相同(埃伯哈德,1977年,第284-285页)。但到1800年,欧洲只有大约1.93亿人;而中国在1812年却有3.6亿人,到1814年接近3.75亿人。欧洲“人口状况的转变”已经开始;可中国直至1850年代以后才来临。到1850年,中国已经超过了卡尔·克劳著作(1937年)的著名标题“四亿人”,不过自那以后,叛乱和帝国的衰落阻遏了数量惊人的扩大。印度的人口总数则稳定地维持在1.5亿左右。
中国人非常熟悉溺婴、流产以及其他许多限制人口的方法,知道如何控制其出生率。如果有人对这类办法在前工业化社会中的效果有任何疑虑,他’只要验证一下中国近邻日本的记录就会如冰释然。在清朝中国人口迅速增长的同时,德川时期日本的人口却保持了稳定,尽管日本甚至享有更长久的和平、繁荣与安定。其直接原因就是限制人口,除了利用控制出生的所有寻常办法之外,还要加上高达50%的溺婴率。其终极原因则是日本社会里封建制度下的冻结性,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人可以靠安分守己取得成功,却不能指望依靠付出超常的家庭劳动力来谋求更多(史密斯,1977年)。相形之下,在中国,维持人口基准者回报较少,增加人手者回报较多。新增的人口或已经上路的移民,总是有容纳他们的余地,甚或过得更好。日本的长子继承制(即使不通行的话,也很常见)使多余的儿子成为累赘,而中国的诸子继承制,再加上很高的婴儿死亡率,则促使家庭尽可能多生儿子。中国有句谚语说:“一个儿子等于没有儿子,两个儿子只顶半个儿子,三个儿子才算有了儿子。”(然而,穷人并不始终生育。很多人无力娶亲;另有些人则无法糊口或无力养活其孩子。)结果造成了不可避免的、令人伤感的向下流动现象,由较高阶层的失意者去填补垂死赤贫者留下的空缺(莫伊斯,1977年)。我们不难想像由此而导致的心理状态。种种的绝望之举如犯罪、腐败等,都被认定为免遭贫困的惟一正当手段。就连那些仍然诚实的人也形成了某种保守的甚至逆反的心态。福斯特(1965年)所描述的“有限善行的偶像”,构成了许多农民社会的特色,在这种社会里所有善事都被看成数量上固定的,故而一个人的得就必是另一个人的失。清朝中国为此种见解提供了例证。
欧洲也经历了相应的向下流动的影响(布罗代尔,1982年,第473页),但其经济却在扩张,因此商人们不仅积累起了其邻人的少量收入,还积累起了大量新创的财富。欧洲的人口扩大也没有中国清朝那样快。
土地的压力在中国也因过度分割而加剧;家产分割导致了如今看来十分荒诞的土地模式。人口的增长超过了土地的开发,因此农民的人均土地从清初的2英亩减少到1729年时的1英亩(帕金斯,1969年;埃伯哈德,1977年,第285页),至1900年又降至半英亩左右。一个家庭有可能会拥有被分成10块的1英亩地,其中的一、二块比一间房子大不了多少。地界和界沟占去了大量土地,而因越界所引起的纠纷耗费了农民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同时,绝望的农民越来越多地开垦毫无价值的路基,公共道路因而蒙受了损失,以致官吏找不到运输的空间,就必然以蛮横的手段来恢复通行权。政府则支持小自耕农化的趋势(赵冈,1981年)。满族人是一群为数极少的异族征服者,并且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他们也从未忘记自蒙古人征服以来汉人不会长久地屈从异族统治。康熙皇帝似乎敏锐地意识到,正确的策略(一项古老的汉人治国之术)应该是在平民百姓中尽可能地获得最大支持,与此同时,防止权力集中于拥有土地的精英手里,这有可能激化反叛。
况且,农民也有自己的权力。与过去的所有假说几乎完全相反,罗伯特·马克斯(1984年)证实了,穷人可以聚集起来要求自己的权力。特别是在清初尚未安定的日子里,一个相当脆弱和抱有善意的政府正在试图得到大众的支持,很多农民起义都成功了。在大多数家庭只有一英亩或更少土地的社会里,那些有三四英亩土地的人就令人注目地成为大地主,而且他也维护这一身份,因此在分割家产时,他拼命地试图防止其家庭破落,以免沦为平民百姓。另外。最富裕者(到晚清)占中国人的1%,为数达400万人,这是一个惹人注目的庞大集团.但小土地所有者仍是通则。大多数“地主”实际上占地很少,仅有二三英亩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