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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行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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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神地听讲故事。  
  她是刚刚进来的呢,还是一开始就来了?她没有敲门,悄悄进来的?还是她早已在这里,藏在这些书架之间?(伊尔内里奥早就说过,她经常躲到这里来;乌齐…图齐说过,他们到这里来干些不堪启齿的事情。)或许她是个精灵,这位教授施展魔法把她召唤来了?  
  乌齐…图齐教授继续朗读,丝毫未因这位新听者的出现而受到干扰,仿佛这位听者一直坐在这里似的。当教授停顿得略长一点,她提了一个问题时,这也未使教授对她的出现感到吃惊。  
  “后来呢?”她问道。  
  教授突然把书合拢,说道:“没有了,《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到此结束,到此中断。乌科·阿蒂写完他这部小说的开头后,便得了抑郁症,几年之间三次自杀未遂,最后一次才自杀身亡。这个片段收集在他去世后发表的文集中,那里还收集了一些零散的诗、一本日记和一篇论释迦牟尼转世的文章纲要。遗憾的是,未能找到阿蒂打算如何把故事写下去的计划或提要。虽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这篇故事残缺不全,也许正是因为它残缺不全,它才成了辛梅里亚文学最有代表性的篇章,从它表达出来的东西,从它掩盖的东西、回避的东西、缺少的东西、消失……”  
  教授的声音仿佛即将消逝。你从把你与他隔开的书架后面探出头,看看他是否还坐在那里,但你已经看不见他了。也许他在那毁灭了他的研究对象的命运支配下,身躯变感越来越细,足以钻进那些充满尘埃的缝隙,现在已经躲进由这些学术著作与各种杂志合订本构成的篱笆中间去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掉进因故事突然终止而造成的深渊之中了。你多么想站在这个深渊的边缘上拉着柳德米拉,或者依附着她的身躯伸出手去搭救教授啊……  
  “你们不要问这本小说的下文在什么地方!”从书架之间一个不能确定位置的地点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音说道。“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教授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许滚到书桌下边去了,也许悬到天花板上的吊灯上面了。  
  “一切书籍的下文在什么地方?”你们攀援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齐声问道。“在什么地方的彼岸?”  
  “书籍仿佛门槛……辛梅里亚的所有作家都跨过了这道门槛……那边是死人的语言,死人的语言是没有词语的,他们如要表达什么事情,只能使用这种没有词语的语言。而辛梅里亚语是活人使用的最后一种语言……是跨越这道门槛时使用的语言!活人来到这个门槛前是为了倾听彼岸的事情……你们听……”  
  然而你们两人没有听,你们也消失了,你们紧紧搂抱着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了。难道这就是你们对他的回答?难道你们想以此向他证明,活人也有一种没有语词的语言吗?这种语言不能书写,不能录制,不能存储,但是可以感受,一秒一秒地感受。首先是活人身体的没有语词的语言,(难道这就是你们试图引起乌齐…图齐注意的那个前提吗?)然后才是语调,用来书写或用来翻译前面那种语言的语词,最后……  
  “辛梅里亚的书都是没有结尾的书……”乌齐…图齐叹息道。“因为它们的下文都在彼岸……用另一种语言写成的,一种无声的语言,这种无声的语言就是我们以为我们现在念的这些书籍的全部语词的起源……”  
  “以为……为什么是‘以为’?我喜欢看书,而且是真看……”柳德米拉坚定而激动地说道。她坐在教授对面,身穿浅色衣服,简朴而典雅。她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因此她能摆脱这种以自身的毁灭为结局的小说。你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你也需要依靠现实的东西,理解文字上表达出来的东西,驱逐那些仿佛要从你手指缝里溜掉的幻影。  
  (你快承认吧,刚刚你们的拥抱只是你的幻觉。当然这不排除你们随时都可以拥抱……)  
  但是,柳德米拉总走在你前面,至少也超前你一步。  
  “我想知道,是否还有我可以看的书……”她说。她深信,只要她需要,就应该存在符合她愿望的、具体的一本图书,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那本图书在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跟得上这样一个女人呢?她面前摆着一本书,却在读着另一本书,读那本并不在她眼前,但由于她需要又不可能不存在的书。  
  教授坐在写字台后面;台灯的光柱照耀着他那双手在已经合拢的书本上时而抬起时而放下,仿佛他正在悲伤地抚摸那本书。  
  “要看嘛,”他回答说,“还是看这本书,因为这里有件东西,一件写出来的东西,有形的东西,物质的东西,它是不会改变的;通过这件东西再与那个未写出来的东西相比较,那个东西属于非物质的、不可见的世界,只能思考,只能想像,因为它过去曾经存在现在已不复存在,因为它过去了,丧失了,看不见摸不着了,仅在死人中间……”  
  “……那种东西不存在也许是因为它尚不存在吧,但它是人们希望的、担心的或可能发生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柳德米拉说道。“看书就是迎着那种将要实现但人们对它尚一无所知的东西前进……”  
  (喏,你看,女读者已超出书页正在眺望地平线上救生者或侵略者的船只是否出现,眺望暴风雨是否……)  
  “我现在真想看这样一本小说:它能让人感觉到即将到来的历史事件,有关人类命运的历史事件,就像隐隐听到远方的闷雷;它能使人的生活充满意义,使人能够经历这场尚无名称与形状的历史事件……”  
  “说得好,妹妹,我看你有进步了!”书架之间闪出另一位姑娘。她长得尖嘴猴腮,脸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拳曲的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脖子显得很长,上身穿件肥大的衬衣,下身穿条紧身裤。“我来告诉你,你要找的那本小说我已找到了。那本书正好是我们讨论妇女革命时要用的。如果你想听我们怎么分析和讨论那本书,那就请你来参加!”  
  “罗塔里娅,”柳德米拉惊奇地大声叫嚷起来,“你是说你现在也在看辛梅里亚作家乌科·阿蒂未完成的小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  
  “对,柳德米拉,就是那本小说,不过你搞错了,那本书不是没有完成,而是完成了。它的后半部不是用辛梅里亚语写的,而是用钦布里语 '①' 写的,并且名称也改了,改成‘不怕寒风,不顾眩晕’。作者署名时用了另外一个笔名,叫沃尔茨·维利安第。”  
  “不对!”乌齐…图齐教授大声嚷道。“这是众所周知的篡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钦布里民族主义者为了诽谤辛梅里亚人而散布的谎言!”  
  罗塔里娅身后站着一群激进的小姑娘,她们的目光明亮而平静,也许正因为她们的目光如此明亮而平静,一个个让人望而生畏。一个面色苍白、满脸胡须的男子从她们中间走出来,他目光中带着讥讽,嘴角上挂着失望。  
  “驳斥一位杰出的同事深感诚惶诚恐,”他说,“但这篇文字的真实性已经由辛梅里亚人藏匿的后来才被人发现的文献所证实!”  
  “加利干尼,”乌齐…图齐呻吟道,“你借用你在赫鲁利…阿尔泰 '②' 语言方面的权威,进行这种拙劣的欺骗,真叫我惊诧不置!这种欺骗宣传与领土要求联系在一起,与文学毫不相干!”  
  “乌齐…图齐,请你,”加利干尼教授反驳说,“不要把我们的争论降低到这个水平上。你很清楚,钦布里民族主义与我的个人兴趣毫不相干,同时我希望辛梅里亚人的沙文主义与你个人的兴趣也无关。为了对这两种文学进行比较,我给自己提出的问题是:哪种文学在否定价值观念方面走得更远呢?”  
  有关钦布里…辛梅里亚的争论丝毫也未触动柳德米拉,她现在关心的是这本中断的小说有没有下文。“罗塔里娅的话对吗?”她悄悄问你,“这次我倒希望她说对了,但愿乌齐…图齐教授给我们念的这个故事尚有下文,不管它的下文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  
  “柳德米拉,”罗塔里娅说,“我们要上学习小组去了。你如果愿意听我们对维利安第这本小说的讨论,请你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的朋友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请他一起去。”  
  喏,你就这样站到罗塔里娅的麾下了。整个小组来到一间大厅里,围坐在会议桌旁。你和柳德米拉都想坐得尽量离罗塔里娅近点,因为她面前放着个纸夹子,里面好像夹着那本要讨论的小说。  
  “我们应该感谢钦布里文学教授加利干尼先生,”罗塔里娅发言说,“他自愿向我们提供了《不怕寒风,不顾眩晕》这本小说的绝本,并亲自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我要特别强调他这种令人尊敬的开明态度,与某些相关学科的教师所持的那种不理解态度相比……”罗塔里娅朝妹妹望了一眼,让妹妹明白她的话是影射乌齐…图齐的。  
  加利干尼教授应邀介绍这篇小说的历史背景。“我在这里只想提醒大家,”他说,“原属辛梅里亚的各个省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归属钦布里人民共和国。钦布里人在整理原属辛梅里亚的档案材料时,对沃尔茨·维利安第这样一个经历极其复杂的作家进行了重新评价。他既用辛梅里亚语也用钦布里语进行过创作,但是辛梅里亚人仅仅发表了他用辛梅里亚语写的作品,这部分作品数量很少。他的作品中数量更多、质量更好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在内,都是用钦布里语写成的,但是辛梅里亚人隐瞒了这部分著作。《不怕寒风,木顾眩晕》这部小说的开头,好像是用辛梅里亚语起草的,署名乌科·阿蒂。毫无疑问,作者在写这本小说时,只有当他选择了钦布里语之后,才真正找到了他的灵感……”  
  “我并不需要向你们叙述这本小说在钦布里人民共和国经受的坎坷经历。”这位教授继续说道,“它先是作为该国的经典著作发表,又翻译成德语,以便向国外发行(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它的德译本);后来由于整风运动的影响,被禁止发行,甚至禁止在图书馆里收藏。但是我们认为,它的内容最革命,最先进……”  
  你和柳德米拉急于想看看这本从覆灭中获得新生的小说,不过你们要耐心,等这个小组的年轻姑娘与小伙子们先分配完下述任务:朗读过程中,应该有人注意生产方式的影响,有人注意异化过程,有人注意被免职者的活动,有人注意性行为的语义编码,有人注意人体的元语言,有人注意在政治生活与私人生活中的越轨行为,等等。  
  喏,罗塔里娅现在打开纸夹,开始朗读。铁丝网像蜘蛛网一样被冲开了,你们与其他人一起静听着。  
  你们立即发现,你们现在听到的小说不可能与《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或《在马尔堡市郊外》有任何联系,也不可能与《寒冬夜行人》有什么联系。你与柳德米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不,是两次交换眼色:第一次是相互询问的目光,第二次是相互理解的目光。嘿,管他呢,你们既然开始听这篇小说了,那就别再犹豫,听下去吧。  
    
  '①' 钦布里语是钦布里人使用的语言。公元前曾经有过钦布里人,属日耳曼部落,原住今丹麦一带。由于人口膨胀及海水对陆地的侵蚀,钦布里人被迫南迁,后来与条顿人等部落混合,成为当时抗衡罗马人的一支重要力量。公元前一○二年被罗马军队歼灭。作者在这里讲的钦布里人民共和国亦是虚构的,与历史上的钦布里人无关。  
  '②' 赫鲁利…阿尔泰语言文学也是作者的虚构。赫鲁利人亦是一支日耳曼民族,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曾劫掠罗马帝国境内城镇,公元二六七年占领拜占庭,两年后被罗马军队击败。此后盛衰消长几经变化,六世纪中叶消失,并未留下语言文化遗产。阿尔泰语言则是现代语言系中的一个大语系,包括三个语族:突厥语族、蒙古语族和满语…通古斯语族,其语言分布地区自亚洲东北经中国华北、西北诸省、蒙古、中亚、南西伯利亚、伏尔加河流域及土耳其到近东和巴尔干半岛。据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统计,使用这个语言的人共有七千多万。  


  

第一条:放弃直线,放弃垂线。我们虽然同意她,做她的奴仆,但是男子汉的气度依旧残留在我们心中。她不允许我们争风吃醋。她把手放在瓦列里安诺的后颈上,手指伸进他那蓬乱的红发,不让他的头钻进她的腹部,并命令道:“往下!再往下!”同时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我,要求我也望着她,并要求我们的目光也做曲线运动。我觉得她一直盯着我,同时也觉得有另一双眼睛随时随地都直盯着我。后者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它期待于我的只有一件事:死亡,不管是我让别人死亡还是我自己死亡。  
  我等待伊琳娜的目光放松对我注意的时刻。喏,她现在闭上眼睛了,我悄悄爬到阴暗的地方,爬到床头后面、沙发后面、香炉后面,爬到瓦列里安诺脱去衣服的地方(他养成了把衣服叠放整齐的习惯),爬到伊琳娜看不到我的地方。我躲在由于她闭上眼睛而带来的黑暗之中,躲在她微微的呻吟带来的不注意之中,在瓦列里安诺的口袋里与钱夹里翻找,找到了一张折叠两次的密件。那是一张因背叛罪而判处死刑的判决书,上面有钢笔填写的我的名字,也有签名、副署签名和符合各种规定的印章。  
    
  '①' 提坦尼亚是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的人物,性格开朗、活泼,富于浪漫精神。这里用来比喻到这家夜总会来寻欢作乐的人们。  
  '②' 印度教亦称婆罗门教,是公元八九世纪后流行于印度的宗教,由婆罗门教吸收怫教、耆那教等教义加上民间信仰演化而成。主要教义是善恶有因果,人生有轮回,在印度知识分子中有重要影响。十九世纪前,随着大量印度教徒外迁,在亚洲、欧洲及其他地区也有传播。神智学是十九世纪末俄国贵族布拉瓦茨卡娅和美国军官奥尔考特共同创立的神秘主义神学。它杂糅了西方神秘主义与婆罗门教、佛教教义,鼓吹通过“修行”、“断念”、“净化”等神秘活动与“神明”相交往。主要流行于欧美资产阶级中。  


  

第五章  
  小说念到这里,开始讨论。各种事件、人物、环境和感觉都被一一摒弃,仅留下一般概念。  
  ——多态型邪恶愿望……  
  ——市场经济法则……  
  ——意谓结构的对等关系……  
  ——偏差与规定……  
  ——阉割……  
  只有你,你和柳德米拉还在那里等待,别的人谁也不想再念下去了。  
  你走近罗塔里娅,把手伸向摊在她面前的书页并问道:“可以吗?”你想拿到书。但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二十页左右拆开的书页。其余部分在什么地方呢?  
  “对不起,我找另一部分书页,找它的下文。”你说。  
  “下文?……哦,这些就够讨论一个月了。你还嫌不够?”  
  “不是要讨论,是要看……”你说。  
  “唉,我们的学习小组很多,赫鲁利…阿尔泰研究所的图书馆中只有一本小说。于是我们就把它拆开,你争我抢,把书都扯坏了。不过我觉得,我抢到的这部分是最精彩的。”  
  你与柳德米拉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小桌旁进行小结。“简单地说,《不怕寒风,不顾眩晕》不是《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后者也不是《在马尔堡市郊外》;这后一本书呢,又根本不是《寒冬夜行人》。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寻根溯源。”  
  “对,是出版社让我们屡受挫折,出版社应该设法对我们进行补偿。”  
  “假如阿蒂与维利安第是同一个人怎么办呢?”  
  “首先追问《寒冬夜行人》,要一本完整的书,再要一本完整的《在马尔堡市郊外》。我是说,要求我们看了一半的带这些书名的小说,如果真正的书名与作者并非如此,那就请他们告诉我们并向我们解释清楚,这一本又一本的书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样追下去,”你补充说,“也许我们就能找到通向《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的线索,不管它是完成了的还是没完成的小说……”  
  “我不否认,”柳德米拉说,“当听说找到这本小说的下文时,我对这本小说曾抱过很大希望。”  
  “……可我现在倒是迫不及待地想接着读《不怕寒风,不顾眩晕》……”  
  “我也是,虽然应该说,这本小说并非我理想的小说……”  
  喏,我们又碰上老问题了。不论是在阅读时,在追寻中断的小说时,还是在辨别柳德米拉的爱好时,你刚刚觉得找到点门道,就被她立即堵死了,让她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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