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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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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许淑宜使劲拉着扶手将上身抬起来坐直,“搬!”
  “妈妈!”湘湘又涌出两行眼泪,“搬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朱师傅一家能住,我们也能住嘛,住下来再想办法改造环境嘛!”
  “对!”陈小炮高兴地把腿一拍说,“改造环境,就这么办,来,湘湘,别哭了,我们去调查研究一下。”
  她们推开后面的窗户,见高坡陡立,杂草丛生,墙后的水沟被堵塞了。
  “你到李小芽家里去过吗?”小炮问。
  “怎么没有去过呢?”
  “他们的房子后面也有一个陡坡,可人家为啥不潮湿呢?我去看了,后面有一条很深的沟。咱们可不可以也在这里开条沟呢?”
  湘湘为难地皱起眉头。
  “你不会?”小炮问,“别怕,跟着我干吧!”
  “你会呀?”
  “不干就不会,干起来就会了。”
  陈小炮回到台阶上来,对许妈妈郑重宣布了她的宏伟计划:“妈妈,您放心!只要委屈短短的几天就行了。今天先把东西搬进来,只架一张床睡觉,其他都随便放着。明天我们把墙壁粉刷一下。石灰我去搞,管理处的仓库里有的是,我找胡处长,他还没有撤职,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骂娘,说不定他自己还要来帮帮忙呢!粉好墙壁,我们接着就开沟,开一条很深的沟,把这座房子三面围住。我们用砖把它砌起来,免得叫泥沙堵塞。工具和砖都找胡处长借;劳动力包在我身上了。我的保皇派同学多得很,我去动员动员,都会来的。要是胡处长没有权,弄不到砖了,我们就偷,要不,公开地去抢也行。我的同学有会开车的,有会打架的,反正大家都是抢,我们也去抢,怕什么!又不是抢来装进自己兜里。”
  许淑宜听了小炮一席话,一面觉得这孩子很有办法,有能力,有气魄;一面又担心着,她太大胆了,难免捅娄子。细想一下她所提出的刷墙开沟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也许这里的环境能得到彻底改变。当然,这还是计划,未成为现实,而仅仅是计划就足以使人宽心的啦!她苦笑了一下,对陈小炮说:
  “孩子,你想得天花乱坠,能够做到吗?”
  “妈妈,您要不相信,您就睡上几天大觉别醒来吧!到时候睁眼一看,一切都变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等着瞧吧!”她把袖子一卷,“湘湘,你找朱大娘借扫把去。”说完奔向汽车,边跑边喊,“喂!战友们,下车!”
  汽车后面的挡板哐的一响,青年们跳下车来,抬着、扛着、抱着、提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物品、家具、被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喊叫声,使这个安静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闹市,蚁群搬家似地从汽车到房子跟前拉成了稀散的一线。
  高个子的陈小盔和尚未长高的李小芽合伙抬着一口大木箱。陈小盔除了抬木箱以外,背上还背着画夹子。开头是李小芽在前面退着走,陈小盔在后面往前推,走了几步,由于陈小盔看不到路面,踢上了一块石头。他提出要调过头来走,李小芽服从了,两人对换了位置。哪知这样也不行,陈小盔看不到前进的方向,退着退着,退进菠萝地里去了。
  “放下”陈小盔喊道。
  大木箱放在菠萝地里,至少在底下压着四蔸菠萝苗。陈小盔搔着头皮开始研究抬箱子的最好办法。这时候,其他人和其他家具物品都在目的地集中了。
  “怎么抬才好呢?”陈小盔自语道,“往前走不行,往后走也不行,真麻烦!”他只得问李小芽,“你见过别人抬箱子的没有?”
  “好像见过。”李小芽把握不足地说。
  “怎么抬的?”
  “好像也是这样抬的。”
  “不对,肯定不对,这样怎么能抬!”
  “那……那怎么办呢?”
  “得借一部板车来推。”
  “还得借板车去呀?”
  “不借怎么办?总不能老放在菠萝地里呀!”
  李小芽开始怀疑他的主意了,便说:“叫小炮姐姐来吧,她一定有办法的。”
  “别叫!让人看笑话,说我们连一口箱子都捣弄不了。这样,你赶快去借板车,我坐在箱盖上画画儿,等着你来,去吧!快去!”
  “你们在干啥呀?”陈小炮站在台阶上,老远对着这边喊。
  “快去!快去!让她看见了。”陈小盔一面支使李小芽去借板车,一面紧张地将画夹子取下来准备画画。
  李小芽忸怩着,迟迟不走。陈小炮见状奇怪,一个箭步跑了过来。
  “怎么到菠萝地里去了?”她问。
  “我们不会抬。”李小芽坦白地说。
  “谁说的!”陈小盔不承认,“主要是她,她没有劲儿。”一边说话,一边又想出新的办法来了,吩咐小炮说,“你来给我扶一下,”他蹲下去做着举重的动作,“扶上来,我用头来顶,像朝鲜人那样。”
  非但陈小炮笑了,连李小芽也笑得直弯腰。笑够了以后,陈小炮说:
  “小芽,别理他,他只会画画儿,劳动知识,生活常识,一点儿也不懂。咱们来抬。”
  李小芽模仿着陈小炮的动作,将箱子抬起来了,抬法还跟原来一样。
  “走,横着走。”小炮吩咐说。
  “哦!”陈小盔恍然大悟,“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横着走呢?”
  “你画画儿去吧!”小炮讥笑他说,“不过,你那画儿也危险,要是叫你画个抬箱子的,你怎么画呀?”
  陈小盔重新背上画夹子,随意摆动着松软的两臂,塑料凉鞋拖得地上的小草沙沙地响,自我解嘲地笑着,跟在箱子后面走去。
  屋里,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卫生。扫把满屋子横飞竖舞。抹布扔上扔下。有的用铁锹撮灰,刮得水泥地嗤嗤地叫。有的检查电路碰得电火闪闪地跳。还有的跑到屋后去了,扯起大把大把的野草,一群群蚊子从草丛里飞出来。汽车司机是个年轻战士,也满头大汗地跟大家一起干得正忙。
  “司机同志,你来一下。”陈小炮在房后的草堆里找到了他。
  “做什么?”司机拍着手走出来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
  “唔,说吧!”
  “这位许妈妈有严重的风湿病,”陈小炮简练地说,“潮湿的地方一天也呆不了。我们准备在房后开沟,但一下子来不及。你看屋里多潮湿,她怎么办呢?我想在屋里放些石灰,把湿气扯一扯,暂时对付几天。我看你的车斗里沾满了白粉,是不是运过石灰?”
  “是的,我昨天还运石灰来着,生石灰,还没有散。”
  “放在哪儿?”
  “放在木工房旁边那个敞棚里。”
  “你能不能去弄点儿来?”
  “这……”司机犹豫了一下,“好吧!”他点头了。
  陈小炮高兴地来到许淑宜面前,大声说道:
  “妈妈,放心吧!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您甭担心,一切都会非常满意的,您等着瞧吧!”她发现彭湘湘爬到窗台上去了,忙喊道,“小心点儿!湘湘,你的皮鞋会滑的。”转头又向许妈妈说,“她怎么又穿上皮鞋了?”
  “布鞋洗啦!没穿上两天就要洗,爱干净。”
  “唉!那么干净干啥呀?”
  “孩子,”许妈妈很有感慨地说,“要是我们湘湘也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
  “会变得能干的,您看,她不是上窗台了吗?”
  有人把灰屑倒在不合适的地方,陈小炮一眼瞅见,连忙拖了一把铁锹走过去。
  从车上卸下来的行李物品,暂时全部堆在台阶上下。邻居朱大娘站在她自己的门口望着那些东西,努力猜测新邻居的身分。她想肯定不是一般的干部,难道是大干部吗?大干部又怎么会住到这样的地方来呢?而且又怎么会只有被褥箱子而没有桌凳?后来她猜到了一种可能性,大概那位女邻居的丈夫原来是大干部,最近死了,她们只得搬家。不过他们那个单位的领导也太不近情理,死了一个大干部就要把家具收回去,把他的家属赶出来?将来你自己死了,你的家属怎么办呢?朱大娘暗自在心里念道:“老头子死不得呀!我家的老朱不要早死就好啊!他死了,我一家子人还不知住哪里去呢!”善良的朱大娘产生了同情心,她可怜这个不幸的家庭不幸的人。于是,她产生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念头,很想向新邻居提出来试试,可又担心着人家会不会领情。她们是大干部的家属,能接受你的好意吗?需要你提供帮助吗?去不去跟她们讲呢?去不去呢?不去?……去?……不去?……
  正在这时,许淑宜扶着墙壁微笑着,困难地向她走过来。
  “老嫂子,你还不做饭啊?时间不早啦!”
  朱大娘见这位新邻居亲热地称她“老嫂子”,又感动,又惊慌,不知怎样回答,连忙又搬条凳子出来。
  许淑宜没有坐,继续跟她说话。
  “老嫂子,朱师傅回来吃午饭吗?”
  “回,下班就回。”
  “儿子女儿呢?”
  “儿子在工厂,不回,女儿在学校造反,有时回,有时不回。”
  “哦!……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是呀!我一个人守庙,好孤单哟!”
  “以后就不孤单了,我女儿会弹琴,可热闹着哩!”
  “是呀!是呀!”朱大娘总是摆不脱拘谨,很难找出更多的话来说。
  许淑宜攀着门框扭头朝朱大娘屋里看了一眼,见里面的家具式样和成色都很旧,布置也很简陋,床上的蚊帐颜色不太明亮。她试图走进里面去坐坐,刚刚提脚,被朱大娘拦住了。
  “我屋里好脏的,对不起呀!”
  “老嫂子,这有什么关系呢!”
  许淑宜拨开她的手,移步进去,坐在一张木框镶竹片的凉床上了。
  这个举动使朱大娘很受感动,一下子鼓足了勇气,把她原先不敢讲的想法讲出来了。
  “同志,”她确认对许淑宜以同志称呼为最好,“你看我这个房间还好吗?”
  许淑宜没有听懂她问话的意思。
  “我是讲,”朱大娘进一步说明确,“比你们那两间干燥些吧?”
  “是干燥些,好多了!”
  “你看,床脚都没有沤坏的。”朱大娘指着床说。
  “是啊,这两间屋靠外面一些,离山边远一些。”
  “这样,我们跟你们换一换好不好?”
  “什么?”许淑宜吃惊,“你要把好房子让给我,你住潮湿的?”
  “对呀,好不好?”
  “老嫂子,那怎么行呢!”
  “不要紧的,”朱大娘尽可能模仿普通话,想把道理讲清楚,以说服对方,“我们不要紧的,一个个都没有病,湿一点不怕。你腿痛,我知道,扯不得湿气的。跟我们换一下吧!老朱回来我就跟他讲。不怕,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老朱会同意的。”
  这一席纯朴感人的话,使许淑宜受到一种刺激,她好像回忆起什么来了。是什么呢?是过去见过的人还是曾经遇过的事?不知道,反正有一种旧情、旧景,值得缅怀的经历在活跃起来。也许是抗日时期的事吧?可又不像;也许是大军南下途中……?也不是。这位朱大娘是从未见过面的,她那别扭的语言是不常听到的,可她有一种力量能像无线电波一样传给许淑宜,使她产生感应,激动起来,振奋起来。她一把拉住朱大娘粗糙的手,嘴唇先翕动了几下才说出话来:
  “老嫂子,你真是个好人哪!”她失去控制地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嫂子,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你这么好的人,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不要紧的,同志,不要紧的,互相帮助啊!”
  “不!”许淑宜语气坚定地说,“老嫂子,不能这样做。你不要看错了,我们并不比你们高一等,我也是什么苦处都尝过的。我们的钢琴不能受潮,你们的竹片床也不能受潮。你放心,老嫂子,我们自己会解决的,现在潮湿,过几天就不潮湿了。”
  “还是换一下吧!”
  “不,不,不换,不能换。”
  当她们在说话的时候,那边房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了,窗框洗刷得现出油漆的本色来了,水泥地不但扫刮一净,而且被散石灰铺成洁白的了。一部分没有散团的石灰块堆在墙角,正在迅速吸收屋里的湿气,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司机战士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其余的人们正嗨哟嗨哟把钢琴抬进屋去。
  “战友们,大家辛苦了!”陈小炮像文化大革命初期在街头参加大辩论的勇士一样,站在矮凳子上发表演说,“今天的活儿干得很好!很漂亮!棒极了!我们战胜了困难,我们胜利了!”又突然改变腔调,“不过别骄傲,战斗还没有结束,大家不能松劲儿。我们还要把墙壁粉刷一遍,屋后要开一条沟,还够咱们干几天的。可是现在不能干了,肚子在闹饥荒,没劲儿了。大家很清楚,这个地方是没有饭吃的,各人回自己家去吧!义务劳动就是这样儿的,不管饭。喂!下午休息,明天来,不来的开除!”
  大家笑了。有人提出:
  “下午为什么不来?”
  “下午要做准备。”小炮说,“刷墙要不要技术的?还得拜师傅。开沟要不要工具?还得去借。砌沟要不要砖的?还得去偷。这些事儿我来办,需要有人帮忙的时候我会来叫的。走吧!别啰唆了!”
  像学校放午学一样,那些“战友们”一哄而散,蜂拥出门,各自回家去了。
  陈小炮往躺椅上一倒,跷着腿,嚷嚷起来:“湘湘,过来过来!”
  彭湘湘正在细心地洗手,不知有什么急事,来不及揩干便甩着水走过来。
  “干什么?”
  “现在该你伺候我们了!”
  “要我怎么伺候?”
  “你看,这里还有几个人没有走的,我、我哥哥、李小芽、妈妈,还有你自己,一共是五个人,得要吃饭。”
  “哪儿有饭吃啊?”
  “我不管,你去想办法,不给饭吃,咱就罢工。”
  许妈妈从朱大娘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门口,见陈小炮叫叫喊喊,快活得要命,深受她的情绪感染,陪着孩子们笑起来。她提醒女儿说:“你不会到街上去买点包子来?”
  “哦!对了。”
  湘湘这才明白,赶忙擦干了手,找了一个塑料薄膜袋,对陈小炮说了一句玩笑话:“请首长等着,就来了。”便提步小跑买包子去了。
  画家陈小盔见眼下无事可做,又想起了他的业务,连忙打开画夹子,拿出铅笔来削。
  “你要画什么?”小炮问。
  “画速写。”
  “什么叫速写呀?”
  “速写就是……”陈小盔忙于做画前准备,已经无心说话了,“你不懂就别问。”
  李小芽对画夹子产生了好奇心,躬身站在陈小盔背后,仔细看他拿出每一样东西。
  陈小炮想到了一个主意:
  “喂!哥哥,你会画人儿吗?”
  “刚刚开始练人物速写。”
  “画个美人儿好吗?”
  “什么美人儿?”
  “瞧!你背后有个美人儿,把她画下来。”
  李小芽听说,马上害羞了,捧着脸跑到许妈妈身边去,把头埋在许妈妈怀里。
  “画就画,”陈小盔摆好绘画纸说,“可她不让啊!”
  “不让?看我的。”陈小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李小芽拖到自己怀里,抱住,“画吧!她愿意做怪样子你就给她画一个怪样子。”
  “别动!别动!”画家喊着,就要动手了。
  李小芽拼命地挣扎,但挣不脱陈小炮铁钳一般的双臂。
  “这样的话,我只能画漫画了。”画家宣布一声,迅速抓特点,勾线条,行动很快。
  大约不过两分钟,一幅漫画已经完成了。画家喊了声“好啦!”扔掉画夹子站起来,将他的杰作高高举过头顶,立刻引起了一阵大笑。画面上的美人儿仍是美人儿,不过进行了很大的夸张。睫毛相当于本来长度的五倍;眉毛像弯月儿,跟鬓角连到一起了;鼻尖本是稍有一点翘的,现在翘得又反常又极端可爱;因为正在生气,小嘴也翘起来,快要跟鼻尖相撞了。李小芽表示强烈抗议,企图把漫画抢过来,可她无论使多大的劲跳起来,也够不上陈小盔举着手的高度。
  越是抢得认真便越是笑得厉害,连许妈妈都喘不过气来了。笑够了以后,许妈妈把李小芽拉到自己跟前问:
  “孩子,你在这里玩得高兴,可你爸爸……”
  “我爸爸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
  “是吗?”
  “真的。他现在有时还小声唱歌,唱抗战时候的歌。也不见他写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人家不叫他写了。很久没有对我讲过以前那些伤心话,也不提叛徒的事,只是要我多到外面去跑,多认识一些人,要我学会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还要参加劳动。今天我来这里搬家,我爸爸很高兴,催我快点走,还嫌我动作太慢。”
  许淑宜在深深思考。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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