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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秋天的光亮隐秘地映在他们脸上。丫鬟莲儿就在帘子外面,她的眼前是那个线绳连到帐子里面的铜铃,她的目光全部在那紫色铜铃上。这时候她突然看见那铜铃在动,急促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奔向帘子那边。莲儿目睹了一幅叫她瞠目结舌的无声画面:葛云飞正压在衣服被敞开的福太太身上,身体在疯狂地扭动,他的一只手伸进了福太太的两腿之间,他们像两只毛发散乱的狗一样纠缠在一起。莲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看见了福太太涨红的脸扭曲成了一团,嘴巴对着她一张一合。可是莲儿什么都听不到。
莲儿的出现阻止了葛云飞的疯狂行动,他从福太太身上爬了起来。福太太迅速地扑过来,用尽全身的力量给了葛云飞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得惊天动地,莲儿看见葛云飞随之仓皇地倒了下去,鲜血从鼻孔涌了出来。
葛云飞开始夜不归宿。新门房何春每天黎明前都被吵醒,他光着脚去开门,满身酒气的葛老爷跨过门槛时,顺带往地上扔下一块钱,含含糊糊地对何春说:“你是个好下人。”对此,福太太再也不加过问,她知道:有人在我弟弟的心上刻下了一道伤痕,那道伤痕每天都要用烈酒清洗,否则会疼死人的,谁愿意自己被活活疼死呢?
红香 第四章(5)
红香的睡眠也是被那黎明前的敲门声吵醒的。自从怀孕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早早起床了。她刚一从床上坐起来,冯姨就在外面对她说:“小姐,我把暖水瓶提回来了。”红香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哈欠,说:“冯姨你起得太早了,鸡都还没叫呢。”
冯姨说:“鹿侯府哪里来的鸡呀?这里又不是乡下。”
红香想着,“对了,我是睡在鹿侯府的床上,又不是在榆林寨。”她很久都没有梦到榆林寨了,这个早上她却在无意间说出了它的名字。她对冯姨解释说:“以前我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被鸡叫吵醒,自那以后我就总是忘不了鸡叫。”她穿好衣服打开门,冯姨把洗脸水给她端了进来。
“我年龄大了,三更一过就睡不着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晚上睡得雷也轰不醒。”冯姨说。
红香的猫对着冯姨喵呜地叫了一声,红香用毛巾敷在脸上说:“我的猫饿了,你去给它弄些吃的吧。”
这天早上天有些阴,风吹得树叶唰啦啦作响,像下雨似的。红香就问冯姨,外面下雨了吗?冯姨象征性地出去看了一眼后说:“小姐,那是风声。”红香一边往脸上抹粉一边说:“还没到冬天呢,这风怎么就这么大?”
“树叶开始落了,被风吹落的。”冯姨说。冯姨用扫帚扫落叶时发出的声音进一步让红香意识到秋天来了,冬天不再遥远。她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一次想起了贫穷的榆林寨,内心划过一丝悲凉气息。这悲凉是有原因的,日益充实的肚子传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信息,她身体里的那个肉团正在渐渐长大,而与此同时她离开鹿侯府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怀孕后被困在小院子里的日子是空虚无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时对新的一天的生活有些兴趣,可是当看着夕阳从屋顶上一点点坠落时,人又变得特别百无聊赖了。红香把它那只猫养的肥肥胖胖的,她对冯姨说:“你看这只猫,它以前饿得皮包骨头,可是现在就像只小老虎。”吃饱喝足的胖猫窝在红香脚边,红香有时也会把它抱在腿上,可是冯姨坚决不让红香把猫抱在怀里,冯姨说那样对孩子不好,猫会压着肚子。
“猫又不重。”红香说。
红香讨厌冯姨的罗罗嗦嗦,她像看着十根金条一样地看着红香的肚子,随时提醒红香注意保护肚子,喝水和吃饭不能太饱,走路不能快,连睡觉也不能盖厚被子。为了发泄对冯姨的不满,红香晚上专门把那只猫抱在怀里睡觉,她仰面睡着,让猫匍匐在自己的胸脯上,她对猫说:“我们就这样睡,气死那老女人。”猫的尾巴扑楞楞地拍打在红香的肚皮上,毛茸茸的。
红香对猫说:“你的尾巴不准动,你弄得我发痒。”
猫于是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整整一个晚上,猫的呼噜声像山涧里不断涌出的溪水一样连绵不绝,流淌得整个小院子到处都是。
红香发现猫的丢失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呼唤着猫,却都无回应。晚饭时猫依然没有回来,红香只能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饭桌前,毫无食欲。红香问冯姨:“我的猫不见了,你说它到哪里去了?”
冯姨平静地说:“小姐,畜生又不是人,它们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了。”
红香拿着筷子的手颤抖着说:“冯姨,你肯定知道我的猫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小姐你不能冤枉我。”
“我叫你去喂它的,你喂了它之后它就不见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偷你的猫,我也没把它藏起来。”
“肯定是你,你这个老东西,你把我的猫怎么了?”红香把筷子摔到了地上,怒目圆睁,眼睛和自己的肚子一样圆。
冯姨在红香的逼问下显得有些胆怯,最后,她筛糠似地说:“你要想知道就去问福太太。”
红香重重地瘫坐在凳子上,绝望地说:“我就知道是你。”
这天晚上,冯姨是在惶恐和愤恨中度过的,而当她上床后把脚伸进被窝时,她触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揭开被子,冯姨看到了那只猫,那只眼睛和鼻孔都带着污血的死猫。她被吓得当即就从床上跌了下来,撞碎了旁边的茶杯,这时她看到红香的身影在门边闪了一下,对她说:“冯姨,我的猫索你的命来了。”
“不是我,是福太太叫我那样做的,福太太叫我把猫溺死。”冯姨惊魂未定地说。
红香站在破碎的瓷片之间,指着一脸惶恐的冯姨说:“福太太为什么要杀掉我的猫,肯定是你给她说了什么。你这个老东西,不仅每天趴在门缝偷看我,你还喜欢嚼舌根子。”
红香 第四章(6)
冯姨自始至终站在门边没动,她的脸上充满低贱的痛苦,黑眼珠紧张地瞟着红香的表情。
“你们鹿侯府的下人都是狗屎。”红香咬着牙说,她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冯姨的脸上。
关于猫的事情叫冯姨和红香之间冷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红香不理冯姨,冯姨也不敢和红香搭腔,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红香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小梅的,她透过墙和门之间的缝隙看见小梅提着木桶从院前的走廊走过。红香看见小梅在院门口停了下来,红香朝着院门走去,她在小梅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柔和与眷恋,可是在红香走近院门的时候,小梅却走了,她看见小梅用力地往门上吐了口唾沫后疾步而去,像个影子一样消失在鹿侯府的甬道尽头。
3
这年冬天伴随一场冰冷异常的雨水而来,同州城的许多街道泥泞不堪,人走过去的时候扑哧扑哧地响。有人大声说:“这街道变成稀屎街了,满街的稀屎。”雨下了大约一个星期,前三天下的是毛毛细雨,到后来就变成了雨雪交加,针尖般大小的雪花落下来,不等落到地面的时候就化了。第二天早上,窗户玻璃上布满了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花。红香喜欢那些冰花,她站在窗前,用手指划过玻璃,冰花碎了,玻璃上留下了她的手印。冯姨说:“小姐你真是好玩,把手冻着了可不好。”红香把手放在嘴前哈气取暖,她说:“手也能冻着吗?我以前还用雪水洗过脸呢,也没见冻着。”
“手怎么会冻不着呢,冻着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冯姨走过来把玻璃上的冰花用抹布全部抹掉了,红香立刻看到了清晰的院子,光秃秃的树木和青灰色的院墙,地面湿淋淋的,一些枯萎了的草叶杂乱地伏在上面。
“同州的冬天真没劲。”红香说,“我们那里的冬天,北风会彻夜彻夜地吹,非得吹倒几棵树不可。”红香回想着榆林寨的冬天到来时的粗犷和气派,心里忽然间充满失落,她想,原来在城里一场雨就能把冬天带到。
“北风还没来呢,北风还在路上。”冯姨说。
“我看北风肯定是被城墙挡在外面进不来了。”红香对着灰色的天穹,有些茫然地说。
“城墙挡不住北风的,城墙什么都挡不住,要不日本人也进不到城里来。”
“挡不住为什么还修?”
这下,冯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知难而退地闭上了嘴巴。
雨水停住后,气温骤然下降,水缸里开始出现薄冰,晶莹地在水面上铺了一层。阿财舍不得毁坏那些冰块,他把冰块盛在盘子里,笑嘻嘻地对前来提暖水瓶的丫鬟们说:“给你们吃冰糖,免费的冰糖。”
这天晚上,鹿侯府的下人们听到了频繁的泼水声,水从高处落到地面时破裂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的梦。泼水声来自鹿侯爷的院子,一声又一声。
管家吴让对泼水声做出了解释,他说,鹿侯爷病了,浑身发烫,需要不断地更换额头上的毛巾。起先的时候,人们以为这是天气的突然变冷所引起的风寒,医生给鹿侯爷打了两针,希望能尽快退烧。可是后面的事实证明,鹿侯爷的发烧并不是普通的风寒,他的体温随着外面气温的迅速降低而不断攀升。鹿侯爷的专职医生是个刚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医学博士,名叫赵原,不到三十岁,长得高大而白净,有一双在同州城少见的漂亮眼睛,经常穿着燕尾西服,扎着领结,其父是鹿侯爷的挚交好友。赵原在做了第二次详细的检查后,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说:“侯爷得的是焦虑症。”
“是那些不断爆发的战事叫鹿侯爷病了。”赵原说。
一九四六的冬天是个阴冷的冬天。这个冬天的雨水总是浸湿着整个同州城,被冻得硬邦邦的街道上,随时可见饥寒交迫的乞丐紧贴着墙根踽踽而行,破败而肮脏的棉絮从棉衣里露出来,刺破了这个城市仅存的最后一丝温暖。不时有士兵从街口经过,他们手里提着绳索,飞扬跋扈的目光扫过从街区走过的每一个人。人们惊恐地意识到,国家又在征抓壮丁了。连年的战事早就磨平了人们的神经,他们对此不以为奇。这天下午,人们亲眼看见一个拒绝服役的年轻人被当场击毙在街口,乌黑的血顺着冰冻了的地面流向旁边的水沟,一只流浪狗不顾一切地舔嗜着那些血。可是它随即就被一块飞来的砖头砸中脖子而倒了下去,几个人扑上来用脚踹死了它。有人看见狗的眼珠在踩踏中飞了出来,从眼眶中流出了红白相间的浓液。
自从病后,鹿侯爷看报纸的自由被福太太强行取消了,他的目光向着窗子,可是他看不到天,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在床上愤怒地喊了一声,一个丫鬟来到床前。
“我的报纸呢?”鹿侯爷说。
丫鬟嗫嚅着说:“老爷的报纸被福太太收着呢。”
红香 第四章(7)
“她收我的报纸干什么?”鹿侯爷的脸是淡绿色的,那是长时间的压抑和卧床所致。冬天把太阳拒之于云端之上,把鹿侯爷束之光线暗淡的卧室之内,现在那床前的木炭火炉就是它的太阳,给他温暖和永恒的黑夜。
“她要把我憋死在房间吗? ”鹿侯爷说。他忍着身体的虚弱下了床。丫鬟不敢拦他,慌忙跑去书房呼喊福太太去了。腆着大肚子的福太太赶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场景,鹿侯爷面朝下匍匐在湿漉漉的台阶前,面部和地面接触的地方鲜血像许多条红色的虫子一样涌动出来。
在鹿侯府的家史上,鹿侯爷摔倒在自家台阶前的这一天成了一个转折点,因为从那一天起,他的鼻血开始剪不断理还乱地不时往出泄露。鹿侯府的每个人都能听到鹿侯爷在深夜里焦灼的咳嗽声音,以及鼻血流淌的汩汩声。许多年后有人总结说,鹿家就是从这个冬天开始走下坡路的,鹿侯爷的鼻血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产业庞大的鹿氏家族逐渐步入末期的谶语之一。
鹿侯爷喜欢在梦中说:“不行了,我不行了。”福太太从睡梦中醒过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直到他身上的颤抖平息下来。在鹿侯爷的梦话说得最多的时候,福太太几近一夜未眠。第二天,坏消息和一场风雪同时光临,鹿氏旗下的珠宝店被人洗劫了。惊魂未定的店员说:“洗劫珠宝店的是一帮土匪,他们长得人高马大,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每个人提了一把短枪。”
土匪抢劫了鹿氏珠宝店的消息像插了翅膀般很快飞遍了同州城的角角落落,最后又飞回了鹿侯府。人们在鹿侯府大院内看见了姚局长的车,几个穿着警察衣服的人站在车旁。一个下人好奇地说:“珠宝案惊动到姚局长了。”而另一个立即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说:“鹿侯爷的案子姚局长肯定出面。”同州城的人都知道,姚局长和鹿侯爷一向亲密,甚至有人传说他们是烧过黄纸的结拜兄弟。
姚局长坐在鹿侯府宽敞的客厅里,眉头紧皱。在姚局长的表情脸谱里,忧愁和思考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们说,姚局长眉头上的疙瘩处于解开状态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同州暂无要案,另一个则是案子得到了侦破。
姚局长眉头上的疙瘩是在三天后解开的。那一天,在警察局的临时班房里,几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面墙而立。他们正是洗劫鹿氏珠宝店的元凶,在他们挽起袖子在案卷上按手印的时候,警察在他们的右胳膊上看到了相同的月亮状纹身。
“月亮帮的人洗劫了鹿氏珠宝店?”
在姚局长的追捕中元气大伤的月亮帮对此予以否认,月亮帮辩解说:“我们的人即使全部瞎了眼睛,也不会闯进鹿侯爷的珠宝店去,这肯定是有人嫁祸月亮帮。”
和这件事情相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加富有戏剧性了。人们从富丽酒店的服务员口里得知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
这天晚上,大批五六零师的士兵突然涌进富丽酒店。带头的军官说:“情报显示有共党分子藏匿在富丽酒店,我们奉刘师长的手谕前来搜捕。”富丽酒店的经理诚惶诚恐地跑出来,在和军官握手的时候把一个装有钞票的信封交到了军官手里。军官接受了钞票,却没有撤退的意思,他握着手枪站在酒店大厅。半个小时后,搜捕行动结束,搜捕的结果叫人既瞠目结舌又不可思议。他们在酒店的房间里发现了赤身裸体的葛云飞和市长夫人,市长夫人当即给了闯进房间的士兵一个耳光。与此同时,五六零师的人还抓获了一名真正的共党分子,那是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因为被塞住了嘴巴,他的脸涨得红中发紫。在被押上军车之前,有人小声说:“那个共党分子是鹿家人,他有着鹿家人特有的高鼻梁和三角眼。”
多年以后,人们对五六零师在富丽酒店的这次搜捕进行了多角度的戏说,其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那是刘师长为了展示他的能量和威严,故意对同州上流社会聚居的富丽酒店展开的搜捕,意在向和他作对的市长示威,对这个说法持赞成意见的占大多数;也有的说,这是刘师长在报那次被市长夫人打伤眼睛之仇呢,所以才专门叫人去揭穿她和葛云飞之间的奸情的,支持这个说法的人以男性居多;最后一个被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五六零师确实是去抓共党分子的,无意间碰到了市长夫人的隐私。对这个说法持反对意见的人居多,人们普遍认为五六零师只是死猫碰上了瞎耗子。然而正是这只瞎耗子的存在,才叫第三个说法流传得更容易被人们记住,更为让人们有倾听和诉说的欲望。
这只瞎耗子就是和鹿家断绝联系多年的鹿书正。
刘师长并不知道自己抓获的共党分子就是鹿侯爷的儿子,他的命令很简单:直接枪决。
枪毙鹿书正那天奇寒无比,屋檐上挂着匕首般透明的冰凌,街道被冻得坚硬如铁,车轮碾过时噶蹦噶蹦响,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嘴里喷着白色气流:“要枪毙人了,要枪毙赤色分子了。”载着鹿书正的军车在一声刺耳的枪声中驶入人们的视野,人们看到了一个上身衣服已经破得褴褛的人被捆在十字木桩上,头颅软绵绵地耷拉着,血在头发和衣服上结成了红色的冰碴,一路上都在往下落。
红香 第四章(8)
车子驶过同州城的大街小巷,做完巡城游街后直接出了城。枪毙死犯的刑场在城南的荒山上,在那里,早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分布在各个方向,把刑场围得严严实实。同州城的老百姓首先注意到的是士兵们手上的白手套,它们像许多白色的蝴蝶一样在刑场上纷飞。在同州城人的记忆里,那一天确实是飞来了许多蝴蝶,那些蝴蝶从天而降,从荒山背面蜂拥而至,它们像无数朵粉白的罂粟花在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