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病时,只有自己老婆、亲人,才会天经地义,守着伺候着。别人,都是客气,都是客情。人只有到有病动不了时,才特别想家,想有个亲人在身边。
但是没有。空荡荡的屋子。连个倒杯水的人都没有。
想了想,叫谁来都不合适,这种时候,说是发烧,吓着人家,再说,也是对别人负责,万一真是非典,岂不是害人?
不光是怕有病,平常,他还特怕出差。每次出差从外地回来,当飞机一冲入北京上空迷迷大雾中时,他的心情都不好。尤其,赶上夜晚班机,出机场后,他一头扎进这个没人等待没人期盼的繁华都市,内心里的苍凉没法言喻。没有个抓挠,没个奔头。尽管他有上亿资产,北京城仍是空的,空落落的,不知投奔谁来。盖的那些房子虽然也都是他的,却就是没有一个家。
没有亲人的房子,不是家。
可一旦病好、生龙活虎时,重新徜徉在城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他就把这些什么家不家的都忘记了,把所谓的孤独寂寞全都忘记了,只顾享受一个人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享受没有老婆管没有媳妇查的自由自在。
任何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人也是最容易遗忘的动物。
第二天,他发现自己还是在烧,恐惧不由得加大了。他没敢动窝,兀自闷闷地躺着。以前也这样,一旦发现自己要感冒时,他就赶紧抛开一切,老老实实跑回家里上床躺着,喝点开水和橘子汁,把大被一捂,屏气凝神,动员身体内部的免疫细胞向病毒发起冲击,将来犯的病菌镇压下去。
现在不灵了,主要是静不下心,总是觉得心里不落底似的,即便躺着,身体里的免疫细胞也没有有效出击,缺乏战斗力。
昏昏沉沉,眼看着他眼前那一个个价值连城的红木家具,那些价格不菲的官窑瓷瓶,那些个古玩,书画,收藏,它们没有一个能变成一个美女,或者一个护士,一个保姆,一个老婆,来给他做点饭,递杯水。
他想他的房间布局可能有点问题,当初完全是按健康人的意思布置的,卧室放在了楼上,他现在就连走下十几个台阶、下楼到厨房的饮水机前接杯开水都很吃力。二柱子给他送到门前的饭,他也要喘息凝神好一阵子,才能攒足力气,一步步下楼开门去拿。
身体衰弱时,200多平米的屋子间的距离简直成了累赘。这么大的屋子,不应该只一个人住,应该有一大家子人,老人孩子媳妇,楼上楼下的走动,闹,跑,喊叫,厨房也永远是热气腾腾,那才好,那才有生气,那才象个家样,才能体现出身为一个老板、一个成功人士的繁荣富庶,那才叫真正的“成功”。
现在,一个宛如单身的自由男人,他的家里有健身房,有麻将房,有电脑房,有书房,一旦他身体动不了的时候,哪个房他都进不了,哪个房他都不乐意进,他只能呆在床上,房屋间的距离就成了负累,每走一寸都觉得吃力。尤其是觉得空旷,凄凉,每一寸空气都滋滋冒凉气,冒冷风。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为什么他这回一出来,会觉得四处都空啊?从街道、大马路到渔港饭店,从单位再到家里,四处皆空,不见人影。他是多么渴望有人,渴望见到人,渴望跟人在一起啊!
到了第三天,烧还没退,只是保持在38度左右。夜晚来临以后,烧得厉害了,发烧烧到39度5,退烧药只能坚持有限的时间,一会儿,那热度就窜上来。这回,在病中,跟以前感觉不一样,仿佛已是生死之交,大限已经来临。
这回他是真有点心惊了,恐怕自己真的是染上非典,将不久于人世了。开始想着应该安排一下后事了。一想,自己这才45 岁啊!真就这么去了,不甘心啊!
45岁,活着的时候觉得够老了,若是死去,还真是显得有点太年轻。
一点一点回忆起自己的前世今生,回想自己的婚姻、家庭,痛感自己其实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手中掌握上亿资产,却要在孤独之中默默走向死神。
第三部分一直以来他最想防的就是她
他从床上撑起身体,勉强坐起身来,想写份遗书,把身后的事情大概嘱咐一下。最让他不放心的,是他的那些财产。他怎么也得有个说法。
好半天才翻出纸和笔。他已经许久不在家办公、不在家里写字了,这些用具都不知道搁在了哪儿。返身又坐回床上,披着大被,想着从哪处落笔。转念又一寻思:写了遗嘱也没什么用处,没有经过公证,不具有法律效益。
他把笔一甩,丢开,靠在床头费力地喘粗气。那些明处的财产:公司里的股份、房子、自己的收藏以及其他固定资产,且让后人分去吧,已经管不了那许多。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谁也抢不去夺不走,该不是自己的,由着别人瓜分。自己庞大的资产,老家亲人亲戚当中没有人能帮他管得了,他们都整不清。只有梁丽茹可以,别忘了她是经济学教授。谁想蒙她的话是蒙骗不了的。
然而一直以来他最想防的就是她。想防的就是有一天办离婚手续时她提出的分割财产的要求。
周围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打得头破血流、人仰马翻的太多了,为了财产打得家破人亡的也太多了。他看得心寒。他不得不防。他不得不留一手。
为此,他早已将个人财产做了有效转移。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如果他死了,那一部分个人私产就成了一堆废纸。
死去原知万事空。一生努力,究竟为谁啊?
最能证明身价的,是他的财产;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财产。
然而,当他在床上想找口水喝时,最没用的也是财产。
人都不能在夜晚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夜色会把悲哀无限扩大。高烧的谵妄又会加剧那种无助和恐惧。
他强撑着起身,想打电话,也很想见人。也许这就是最后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先打的电话,就是给老家的妹妹,嘱咐她有关秘密财产的事。
告诉了她自己银行保险箱钥匙藏在了哪儿,“密码就是咱娘的生日”,他说。
他还一再嘱咐说,这事儿别让你嫂子知道。也别惊动了俺爹俺娘。以后家里爹娘养老,还有俺哥,全靠你了。你家小顺子上学的钱,哥也给备下了。
他妹子哭了,在那一头吓得有点哆嗦说:哥你干啥呀哥,你别吓唬俺……
顾跃进说:傻妹子,我也就是这么说说,好让你放心,没事,真没啥事。哥就是想告诉你,那什么,钱够用,你和爹娘咱全家的钱都够用,哥是不想让你平时干活太累太辛苦。悠着点干,啊?
他妹子又泣不成声地说:哥,哥呀,要有啥事,你可一定告诉俺,跟俺说实话呀……
顾跃进强忍住眼泪说:没有,真没有……
放下电话,唏嘘不止。
拽出纸巾,擦了擦鼻子。又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调整好情绪,缓了一缓,这才重新拿起电话,打给豆豆手机,想最后听听女儿的声音。
虽然他跟梁丽茹夫妻俩关系破裂了,但跟豆豆的关系一直很不错。梁丽茹在这一点上做得让他感激,她从不教孩子恨父亲,也允许他们随时通话,随时来往。他坚持每月给豆豆生活费,坚决要尽一个做父亲的义务,同时也是为了行使自己当父亲的权利。刚开始闹僵那会儿,梁丽茹赌气不要,声称豆豆不认识这个父亲,她们娘俩没有他也照样生活,让他就跟那个小婊子过去罢!后来慢慢平静下来,也就不再阻拦,主要是怕影响小孩子的身心健康。豆豆去姥姥家念书以前,顾跃进还一直坚持和豆豆单独见面,每逢周末都要带上豆豆出去玩,领她去高尔夫球场、跑马场那些富人们集中的地方去显摆。谁家要是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宝贝闺女,谁个当爹的都会内心骄傲得要美死,也把在人前面子挣得足足的。豆豆一天天大了,明白了他这一企图后,以后就再也不肯去,只同意他们父女俩单独见面吃饭。后来豆豆去外地姥姥家上了高中,他们爷俩就只能在豆豆放寒暑假回北京来时才能见上一面。
非典时期,豆豆马上又要面临高考,前两天她打电话告诉爸爸说她回来了,在妈妈家,还说很想老爸,想见见他。顾跃进没见,生怕自己身上带病菌害了孩子。
为了跟女儿通话方便,他早就给她配了手机,总是把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
电话一响,豆豆立刻就接,一按下接听键,就高高兴兴叫了声:老爸!
顾跃进回了声:嗳……
眼泪又差一点掉下来。
赶忙忍住,问点别的话。
豆豆说了自己复习情况,并说已经去看过考场。
第三部分济苍生,留青名
顾跃进说:丫头,好好考吧。放松点,考上考不上,老爸也会想法让你念书,而且要送你出国去念书。爸一定会让你上世界上最好的大学。
豆豆在那头噘着嘴撒娇说:哼,我才不会躺在老爸给铺就的金钱地毯上呢!我要凭个人本事吃饭。
顾跃进说:好样的。你能说出这话爸爸就放心了。老爸现在不方便去看你,老爸身在疫区,怕身上带菌传染我闺女。等你考完试那天,老爸再去考场接你。
好啊,老爸,你说话算数,一言为定!
顾跃进说:好,说话算数,一定算数。
放下电话,泪水真就流了出来。
他擦了擦,却越擦越多。自己坐在床边悄悄哭了一会。
哭完了,又想起要不要给梁丽茹打个电话。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打。
他能跟她说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他还记得她的样子吗?模糊了,发烧烧得意识不清了。应该是记得吧,记得当年那个娇滴滴大学女生,动不动就哭鼻子,有点什么事就哭,打扫卫生脚上扎了玻璃茬子吓得也哭,结婚后说她一句她烧的饭不好吃也哭,也不知道是哭什么。可能是撒娇胆儿小,也可能是自尊心太强的缘故。他也还记得那个穿了一身红衣的美丽的小新娘,糊里糊涂的小新娘,连新婚夜里该做什么都不太知道(当然,那时他也不太知道,他们就是糊糊涂涂地完成了走向新生活的第一夜),他也记得那个臃肿唠叨的孩子妈妈,整天累得披头散发脸也顾不上洗头也顾不上梳就去热奶洗尿布的孩子妈妈……
人生有许多东西,都不是那么容易忘却。
有谁能忘得了自己的初恋、初婚,忘记自己第一次当父母的感觉?
忘不了,想忘也忘不了。那是注入到皮肤和血液里的年轮,随着年龄增长,涟漪会一圈一圈扩大,弥散。
他也更忘不了她最后一次的发狠:不能你说离婚就离婚,得我说离婚才能离!滚!
是,他滚了。他承认是他做得不对,让她觉得自己倍受伤害。其实那以后受伤害的是他自己。他也得到了报应。
那个女孩子,他第一次跟着产生婚外情的女孩子,眼看结婚无望,离他而去。经过这么惊天动地的一折腾,投入全部情感的一折腾,他也累了,也倦了,剩下的就是无所谓了。除了第一次的婚外情刻骨铭心之外,其他的,就是简单寻欢,逢场作戏。
再后来,他就不光疲倦,而且是麻木了。不仅心灵会麻木,感官也会麻木。他就从女人身上上来下去,抚慰自己失去幸福感的身体和灵魂。女人年龄越来越小,喜新厌旧速度越来越快。开始时找一个女人,还能坚持个一年半载,到后来,几乎坚持不上三个月就倦。他耐性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坏。他想,这里可能根本无关乎道德和法律,也就以一种巨大的惯性下滑。
若不是身体健康方面的原因,他的快速下滑频率还停不下来。
也许是他自己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他现在越来越定不住神,稳不住气。身体里也已经不象从前那样有一团火,在那次险些得了一场大病、患上脉管炎之后,他还曾经找过一个算命瞎子给算过命。瞎子问了他生辰八字,告诉他以后要采气,采阴补阳。这也是导致他交往的女友年龄越来越小的一个原因,他要在她们青春光滑的身体上“吸气”。
他自己觉得 45岁是个“坎儿”。人一问起岁数来,44 岁时还可以说四十出头,45岁时人就要说:哦,快五十了。
快五十了,能折腾的时间不多了,跟命运挣扎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也拼命想多干出一点事情,赚不赚钱还是其次,主要是觉得自己在干事,有意义的事,同时也在想着济苍生,留青名。他们那一拨人毕竟还是接受过去年代理想主义教育、喜欢宏大叙事的一茬人,还有光荣与梦想。
只不过这梦想,一旦搅和进酒里和肉里,就什么也分不清了,全都化成屎尿流下。
倘若上苍假我以时日,我一定会克制。一定会从头再来。一定会做得更好。
他在心里祈求。
现在,恐怕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他这时候再跟梁丽茹打电话,能跟她说什么?说抱歉吗?说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些年受苦了吗?
这些,他都说不出口。他也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他也是个极度脆弱的人。
行了。听到女儿的声音,也就心满意足了。
即便没有遗嘱,他想,女儿也是法定继承人。他身后留下的那些财产,足够女儿长大成人,上世界上最好的学校,举行世界最豪华的婚礼。也够他将来的外孙长大成人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有几丝欣慰。
第三部分挥之不散,避之不及
一切处理完毕,他感到平静了。
这才心情平静的进卫生间,洗澡,到镜前刮胡须,趁着还有精神头,先给自己洗漱一新,换上出门穿的最好的衣服,又把要带去医院的衣服放到一个大塑料袋准备好。
打扮梳洗完毕,做好了一切准备。
又吃下两片退热药,然后穿着衣服睡下。万一打120,急救车来拉人,拉出去时品相能好看点。
又一天的太阳升起了。又是一个新的黎明。早上醒来,他发现连吞咽一口唾沫特别困难,嗓子眼象针扎似的疼。照镜子一看,嗓子烂了。这时一颗心才“忽悠”地落地。扁桃腺起来了,嗓子周围红肿,溃烂处白花花的一片。这就证明是普通感冒。没有咳嗽,也没有痰,肺子里没问题,跟他以前几次的发烧没有什么两样。
心情立刻轻松。仿佛起死回生,
立刻吃先锋六号消炎药,吃欧意消炎药,吃牛黄解毒消炎药。狂吃消炎药。打电话让司机二柱子赶紧给买些绿豆来。绿豆一来,立刻煮水,喝下。又喝一大碗糖姜水,用来解毒。然后上床钻进被卧,蒙大被发汗。
这是他小时候感冒发烧时,他娘常给他用的消病土法。你还别说,土法上马,还真管用。他是命里注定就是一个老土,土得掉渣、土得眼花。一阵猛汗出来,又屙过几泡尿,身体轻松了。头一次这么轻松。轻松的睡去,竟然一天一宿无梦。
烧退后,第五天,早晨。顾跃进从平稳的安睡中睁开了眼睛。他转了转脑袋,努力想了想,自己这是在哪里,然后又打量着周围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象一个新生的幼儿打量着初到的世界。
再上下看看自己,一切完好无损。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努力下床,走到飘窗前,站了一会,又推开通往阳台的门。
一缕五月清早的阳光,“刷——”地砸了进来,晃了他的眼。
他赶紧把眼闭上,复又睁开,右手遮在眉户上,向远处眺望。
那迤俪的西山。古树。高天。苍穹。
京都五月,飞花流云。
活着,多么好!
于珊珊决定上前线,报名申请去非典定点医院采访。
她现在已经无所顾忌了。就象梁丽茹“死也要死在北京”的毒誓一样,她在心里发出的毒誓是:“死也不能就这样被闷死”。
的确是闷啊!太闷了!她在人世上活过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闷过。隔离出来以后,她曾经拼命跟别人联系,想见人,想出去玩。可是从前的那些朋友、同学、一起蹦迪的、一块泡吧的玩友,现在全都各自龟缩在自己的安全角落里,谁也不肯出来。至于说她在单位的班呢,也基本上不用去上,各单位各部门现在都是领导值班,不需要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前去添乱,增大非典传播系数和几率。
呆着无聊。实在无聊。若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