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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
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
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
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
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
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
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
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
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
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好,演员
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
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
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
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
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
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
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
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
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
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
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
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
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
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
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
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
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
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
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
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
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
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
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
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
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
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
此时便拿了枝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
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
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
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
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
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
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
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
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
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
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
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
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
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
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
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
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
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
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
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
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
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
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趴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
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在,戏
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
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
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
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
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
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
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
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
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
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
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
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
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
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
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
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
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
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
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
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
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
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
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
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
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
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
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
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
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
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
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
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
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1983年5月2日草于五味村
贾平凹文集 说 话
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
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
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
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
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
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
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
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
了。
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
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子,要过去了的危险
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
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
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爱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
有一个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
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
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
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
××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
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
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
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
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
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我这么
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给自己鼓劲,所以
在许多文章中,我写我的出生地绝不写是贫困的山地,而写“出生的地方
如同韶山”,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
一个和尚曾给我传授过成就大事的秘决: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我的
女儿在她的卧房里也写了这八个字的座右铭,但她写成:“心系一处,守
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说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
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
来时,我只能沉默。
贾平凹文集 孙存蝶
中国戏曲说雅很雅,说俗也俗,是平民大众的艺术,这就造就了演员深入浅出、
举重若轻的本事。孙存蝶是一位天才的秦腔艺人,他的丑角想象奇特,又极具放松,
若能剔除一些不洁的俚语与动作,风格有卓别林的味。他的表演如水决堤,随物赋
形,以至汤汤汪汪,不可收拾,使台下台上两者皆醉。这是他有了酣畅淋漓的长处,
同时也有了泛滥为灾的短处。他有许多精彩的折子,令人过目难忘,即使在一些并
不成功的表演里,也依然在某一处显现了他的绚烂之光。西北民众是酷爱秦腔的,
酷爱秦腔的没有不喜欢孙存蝶,喜欢他模拟生活的真实,喜欢他艺术上的抽象。他
是浪漫型的,如梁祝之蝶,如炭火之焰。他比秦腔前几代的名丑少些控制和节奏,
但自在和灵动最具才情。人的天分有时如空气一般,你把它装在气球里,气球就能
升飞,你把它装在轮胎里,轮胎就能负重车辆行驶,孙存蝶的艺术表演潜力仍没有
得到充分发挥,有幸于他的是秦腔在民间的根基很深且广,没有使舞台只局限于庙
堂,不幸于他的是没有更好的适应于他的剧本供其表演。秦腔需要一代名丑,但产
生大艺术家却得呼吁大的环境。
1998年1月5日夜
贾平凹文集 陶俑
秦兵马俑出土以后,我在京城不止一次见到有人指着在京工作的陕籍乡党说:
瞧,你长得和兵马湘一模一样!话说得也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在相貌上
的衍变是极其缓慢的。我是陕西人,又一直生活在陕西,我知道陕西在西北,地高
风寒,人又多食面食,长得腰粗膀圆,脸宽而肉厚,但眼前过来过去的面孔,熟视
无睹了,倒也弄不清陕西人长得还有什么特点。史书上说,陕西人‘哆刚多蠢”,
刚到什么样,又蠢到什么样,这可能是对陕西的男人而言,而现今陕西是公认的国
内几个产美女的地方之一,朝朝代代里陕西人都是些什么形状呢,先人没有照片可
查,我只有到博物馆去看陶俑。
最早的陶俑仅仅是一个人头,像是一件器皿的盖子,它两眼望空,嘴巴微张。
这是史前的陕西人。陕人至今没有小眼睛,恐怕就缘于此,嘴巴微张是他们发明了
陶埙,发动起了沉沉的士声。微张是多么好,它宣告人类已经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
界上的位置,它什么都知道了,却不夸夸其谈。陕西人鄙夷花言巧语,如今了,还
听不得南方“鸟”语,骂北京人的“京油子”,骂天津人的“卫嘴子”。
到了秦,就是兵马俑了。兵马俑的威武壮观已妇孺皆晓,马俑的高大与真马不
差上下,这些兵俑一定也是以当时人的高度而塑的,那么,陕西的先人是多么高大!
但兵俑几乎都腰长腿短,这令我难堪,却想想,或许这样更宜于作战。古书上说
“狼虎之秦”,虎的腿就是矮的,若长一双鹭鸶腿,那便去做舞伎了。陕西人的好
武真是有传统,而善武者沉默又是陕西人善武的一大特点。兵俑的面部表情都平和,
甚至近于木讷,这多半是古书上讲的愚,但忍无可忍了,六国如何被扫平,陕西人
的爆发力即所说的刚,就可想而知了。
秦时的男人如此,女人呢,跪坐的俑使我们看到高髻后挽,面目清秀,双手放
膝,沉着安静,这些确初出土时被认作女俑,但随着大量出土了的同类型的俑,且
一人一马同穴而葬,又唇有胡须,方知这也是男俑,身份是在阴间为皇室养马的
“围人”。哦,做马夫的男人能如此清秀,便可知做女人的容貌姣好了。女人没有
被塑成俑,是秦男人瞧不起女人还是秦男人不愿女人做这类艰苦工作,不可得知。
如今南方女人不愿嫁陕西男人,嫌不会做饭,洗衣,裁缝和哄孩子,而陕西男人又
臭骂南方男人竟让女人去赤脚插秧,田埂挑粪,谁是谁非谁说得清?
汉代的俑就多了,抱盾俑,扁身俑,兵马俑。俑多的年代是文明的年代,因为
被殉葬的活人少了。抱盾俑和扁身俑都是极其瘦的,或坐或立,姿容恬静,仪态端
庄,服饰淡雅,面目秀丽,有一种含蓄内向的阴柔之美。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为汉
唐,而汉初却是休养生息的岁月,一切都要平平静静过日子了,那时的先人是讲究
实际的,俭朴的,不事虚张而奋斗的。陕西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