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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莫说掐,一碰就要出水的。两只大眼睛,不动感情就泪汪汪的,一生气,看了让人肉痛。那么好心肠的一个妹伢子,现在成了反革命的女儿,难为她还怎么过日子。
这样想,李芙蓉觉得很痛苦,很艰难,头疼得厉害,要裂开的样子(这是她来经、坐月子时总是下冷水落下来的病)。
李芙蓉比一般女人强的地方就在于她向来不肯认孬,向来不认为世上有什么苦是不能吃、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她更不是那种没有心机、不能开窍的女人。这些年多少经了些故事,也就多少长了些见识。自己并不是一点不会总结,只不过那总结没有什么花草,也说不上什么理论,但确是实在有用的。这回的教训让她认准了两条道理:一是今后凡事表态不一定认官位大小;二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不要轻易说话。
这两条道理后来实实在在地帮了她,又实实在在地害了她。
一年之后开始了“批林批孔”,从省城来的几位“法家”,动员李芙蓉跟他们一起回省城批“孔老二”。为首的一位李芙蓉认得,先前是省剧团里写剧本的,“文革”时候当了省革委的副主任。“专员”上台后把他弄出了省革委,赶到山里一个什么农场当副场长。他当然要恨“专员”的。他对李芙蓉说:“孔老二是仇恨劳动人民的,不让你当省委委员,就是当代的孔老二。”李芙蓉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机智:“文件上规定了运动不能跨地区跨行业,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那几位还要说什么,李芙蓉坚决说:“各位不消多说了。”
李芙蓉很庆幸自己这次的机智和坚决。那之后,“专员”仍是省委书记,还到北京去参加了人民代表大会。而那个写剧本的“法家”“反复辟”“反潮流”之后也回了省革委,仍当副主任。李芙蓉一个也没有得罪。
那些年事好像格外多。说了七八年来一回的,却等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孔老二好像还没有什么明白的结果,又“评《水浒》”了。对《水浒》,李芙蓉唯一晓得的是武松打虎,连“宋江”也是头回听说。省革委那位先前写剧本的副主任又专程到县里来。这回他是坐自己的专车,话也说得明白:“宋江就是投降派,中央有,省里也有。省里的宋江就是‘专员’。你应该挺身而出,捍卫革命路线,捍卫文化大革命成果,捍卫红色江山不变色。”陪他吃饭的李芙蓉自己一直没有动筷子,听了半天劝,终于问:“为什么非要我去?”对方说:“因为你的揭露最有力。”李芙蓉最后说:“让我想想。”
几个月里,省里那些人几乎一天给李芙蓉一个电话。报纸、电台、文件(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铺天盖地地“反击右倾翻案风”。省城里,上演了那个写剧本的省革委副主任写的大戏。戏里面那个一复职就反攻倒算的“还乡团长”“走资派”,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专员”。而一号正面人物是个女英雄,剧情和扮相都让人一下就想起李芙蓉。不同的只是,生活中的李芙蓉受了打击无声无息,戏台上的女英雄民抗迫害不屈不挠。剧本和剧照在报上登出来,县委机关留守的人看了,派人专程给水利工地上的李芙蓉送去。
李芙蓉本来就很少坐办公室,现在就更是难得进县委的院子。一年四季,春收春耕、夏收夏种、秋收冬翻、兴修水利、造大寨田……直接就住到工地上。报纸送来的时候,白天她来不及看。到了夜里别人都睡了,几个不安生的后生也停止了捏弄,她才把马灯从悬梁上摘下来,搁到自己的铺前,翻着那张报纸,字不认得几个,但剧照是可以看懂的。看看就发起呆来。几天前发布了总理去世的消息,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才只几天,报纸上怎么还会有心思登剧照?世事就像一天黑云,哪个晓得后面是阴是晴。这是一个冷得刮毒的冬天。风又大,雪又大,临时搭在野地上的茅草棚子什么也遮挡不注。还不到半夜,从门洞里扑进来的雪就浅浅地覆盖了地铺。那些落在露出被头的头脸上的雪被热气溶化了,使那一大片雪白上现出很规则的一长串圆点。工棚搭得很大,地上铺了稻草,男女各占一边,中间用两行树筒子隔成一条路。先前,大家把鞋子都放在各人脚头的路上,早上起来,鞋子里灌了雪。一些湿鞋子则冻在地上拔不动。便提醒他们睡下后把鞋子塞进地铺的草底下,有些粗心的人还总是忘记。李芙蓉起来,沿路走一遍,把好几双鞋子塞进去,又顺便给几个人掖了掖被子,重新钻回自己的被窝,捻灭了灯,躺下去,还是睡不着。身子底下的稻草被弄得窸窸窣窣地响,怕吵了别人,不敢乱动。浑身上下冰冷彻骨,悟不出一丝热气。眼前的黑暗中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影子,像是风吹乱了幕布的电影。一国总理在那片摇摇晃晃的幕布上匆匆向她走来,很认真很有力地握她的手,眼睛很专注很亲切地看着她。那一年她上北京,国务院腾出中南海的办公室解决赴京代表的住宿。当时的情形好像是梦中,脚骨子直发软,只想作揖,下跪。无论怎样,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后来听说,连他也是靠不住的,要不是化了灰,也难免一劫。可见,用好人坏人看人论事,到底只是小镇人的尺寸,太短浅,大没有见识。
政治局面是更尖锐也更明朗了。全国许多同李芙蓉先后出名的各条战线的英模人物,纷纷挺身而出,反击右倾翻案风。省里那些电话日益弥漫了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催李芙蓉披挂出征。人们满怀激情地请求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了。沉默意味着对革命和人民的敌人的容忍,也就意味着对革命和人民的犯罪。
这些并不是危言耸听,两股力量的冲突终于进入白热化。四月,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暴乱理所当然地被镇压下去。血腥的事实,不容人——尤其是李芙蓉这样一个人——袖手旁观,也不容她有什么犹疑了。
李芙蓉终于决定去省城的那一天,是北京天安门广场百万军民群众上街游行,庆祝撤消右倾翻案总代表党内外一切职务英明决策的第二天。听完了那消息的广播之后,她找到县委办公室主任,对他说:“安排好车子,我明天到省里去。”
省委、省革委机关为李芙蓉召开了隆重热烈的欢迎会。人们向李芙蓉鼓掌、欢呼、致敬,在她面前让出路,又在她身后紧紧地汇合。然后把她高高地抬举上台,让她像日头一样照着一片呼声和歌声(《国际歌》)的海洋。这情景李芙蓉自不陌生却是久违了。看着潮涌般的人群,她潸然泪下。那里边有兴奋,也有辛酸,自然还有对自己的侮恨。
那个欢迎大会之后,她就由人群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直接去了省里的高干病房。
“专员”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些日子了,病势据说是越来越严重,已经要靠吸氧苟延残喘了。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住院躲避斗争,对抗运动,等待时机,以求一逞,是走资派惯用的伎俩。
仰卧在病床上的白被单下的“专员”静静的像一具僵尸。氧气面罩下面露出两只失神的眼睛。发现床前站立着的竟是李芙蓉的时候,那微眯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睁了一下。然后一星亮光就被无力的迷惘和痛惜淹没了,暗淡下去。
塞满了病房里外的人,把口号喊得一阵高过一阵。空气好像在沸腾着,燃烧着。除了勇往直前,李芙蓉已经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了。但是,在她下定决心把手伸出去之前,还是免不了一阵发抖。毕竟,面前的这个老人,她怎么也没有法子从心里真正的恨起来。她唯一明白的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原来意义的个人,而是一个化身,很多人的愿望和情感的化身。那个一头黄毛的、瘦骨嶙峋不到一百斤的、只为了自己活着吃喝拉撒睡觉生伢子的李芙蓉暂时是不存在的。
当然,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心的那许多原则里,也包括了“专员”对她的教诲:要分辨大是大非,不要认官大官小。
李芙蓉伸出发抖的手,揭下“专员”氧气面罩的那一举,永远地决定了她后半生的命运。“专员”在交出长期担负的重要责任与使命之前签阅的最后一批文件中,有一份是有关部门拟定的要逮捕法办的反革命要员的名单。“专员”从上面重重地划去了“李芙蓉”三个字,笔就从他的指缝里滑落下去。旁边的人赶紧帮助他调整好姿势,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睁开因为痛苦而闭上的眼睛,说出他划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个黄毛丫头。”
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气面罩一年多以后的事了。李芙蓉最后的冒失与其说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说给他的心理打击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线岗位,每天仰靠在床头上,向他妻子口述回忆录的时候,关于李芙蓉,他的结论是:这是他整个政治生涯中最为惨痛的失败之一。然而这又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种失败。
整个清查过程都在进行隔离反省的李芙蓉,在县委换届的时候自然落选,安排到县人大当主任,仅保留了正县级别。县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强干,也很有理论水平,开起会来不用稿子,一讲就是半天。李芙蓉插不上嘴,只有陪着干坐。这样坐了几年,男人办了退休,觉得在县城没有意思,执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逼着李芙蓉跟他去做饭。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龄,还是打了报告。正好赶上县人大换届,上面也就没有再推荐她作下届人大主任的候选人。
将军镇 第十二章 哈巴癞痢
一
李芙蓉从小镇调到县上之后,接替她当镇长的是个从外地调来的癞痢。镇上的干部们就有情绪,私下不叫他“镇长”,叫他“哈巴癞痢”。“哈巴”同癞痢连着,不是乖巧,而是戆和霸蛮的意思。
当时的镇革委会是很革命的,就在镇口的大路边上,先前是李八碗李氏宗族的祠堂,多年失修,破烂不堪,四墙裂了缝,已经歪斜了,屋头上长了草,衰败成灰色。祠堂改成办公室后开的窗子上,没有玻璃,蒙在上面的是包装化肥的透明塑料袋。“文革”时候才在满墙刷了红漆黄漆,不是为了维护屋子,是为了写语录。红红黄黄的颜色像在一张苍老的脸上化妆,不仅是难看,简直是狰狞。屋子里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桌子要互相靠着才放得稳,椅子要靠了墙才敢坐,会计的算盘和圆珠笔上都包扎着医院用的胶布。镇上原本就穷,再经了几年革命洗礼就更清白了。不过,再穷也有穷开心的法子。哈巴癞痢到小镇上任,开第一次镇革委领导班子会,就领教了这开心。
乡镇上从来没有按时开会这一说。人总是先先后后参差不齐。等人的时候,先到的人就讲笑话打发时间。领导干部又主要讲的是跟领导干部有关的笑话;上级来了一位领导,大会上作报告,首先宣布来意:“我这回,是专门来搞妇女,”顿一下,才说“计划生育工作的”。接下来就自谦,“我是个大老粗,有多粗呢?你们妇女主任知道,昨天晚上,我跟她摸了一下,一直摸到下半夜……”等等。在这类笑话里,开心的对象总少不了妇女主任。说多了,就觉得是老套子,没有新意。这一天,有人出了个点子,对另一个人说,我们莫总是图嘴巴皮子快活。今天不来素的,要来就来点荤的。你平日跟妇女主任眉来眼去,今天敢不敢当大家的面,在她胸口抓一把,也给我们开个眼界。
大家就起哄,一致说:“好!”一片山响,如同誓师。
妇女主任是六八届下来的知青,很积极能干。下来不到一年就入了党,成了知青模范。镇革委筹办妇代会时被抽上来,以后就留下来当了新生的妇代会主任。镇上的知青有“五朵金花”,最好看的两朵都进了镇革委。一朵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一朵就是这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是工农兵型的,很丰满壮实,胸脯特别高,让许多人垂涎。
被提议的那另一位是镇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镇长),妇女主任就是由他发现推荐上来的,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不一般。私底下有人问他跟妇女主任是不是有事,他总是反问:你看呢?分明是得了手的神气。只是大家还没有看到公开的证明。
妇女主任总是最后一个到会。一是因为来早了,会让这些臭男人没头没脑地打趣;二是因为当了干部,又碰到场面上的事,一个女人上下总要收拾得光鲜些。那天她穿了件短袖衫,那衫子很薄,其实遮掩不住什么,里面肉色的胸罩远远看起来跟没戴一样(这其实是镇上人的看法,妇女主任的穿着还是很得体的,只是因为带着些城里人的趣味,镇上人觉得有些惹眼就是)。
妇女主任高耸着那似乎没有戴胸罩的胸脯,大踏步地走进来。她走路的步伐和声响,跟她说话做事一样,都是很轰动很壮烈的。相反屋子里倒是显出格外的安静。一向高声大气的男人们都凝了神,似乎在深思国家和世界的前途。这使妇女主任有些意外,有些奇怪,又有些泄气。回回她总是最招人注意的,这回却遭了冷落。
“出什么事了么?”
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到副镇长身边推推他的肩。
先前闷头抽烟的副镇长慢慢地把吸剩的烟头在一块西瓜皮里揿灭,忽然一扭头,伸出那只粘着瓜汁的手,一把抓住了妇女主任的一只乳房。
屋子轰地一声像是突然坍塌了。先前一个个做出深沉样子的男人们一齐爆发出哄笑,有人笑岔了气,连同椅子一起仰翻在地上。
妇女主任并不示弱,劈头盖脸地同副镇长揪打起来,一片“死鬼、畜牲”地乱骂,脸涨得通红。但听起来,只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快活。
终于平静下来,副镇长宣布开会。镇上先前的镇长李芙蓉调走了,一直由副镇长主持工作。
副镇长原以为自己这回填镇长的空是没有疑义的,没有想到县里又派了新镇长来。
“今天的会,就是欢迎新镇长。”
副镇长懒洋洋地说,瞟了一眼在对面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人,又懒洋洋地举起手带头拍巴掌。好像他刚刚想起来屋子里还坐了一个镇长。底下的巴掌跟着响了几声,稀稀拉拉也是懒洋洋的。副镇长是本镇人,从读书到工作,一直没有离开镇子。镇政府里也大都是跟他一起共事或由他提拔起来的熟人,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在他上面,镇长换了好几位,都呆不长。但是上面也绝,宁可走马灯似的换人,就是不给他转正。他也就立了志斗法。县里要调他走,他就是不走。又抓不到什么大错,他在上面也有帮忙说话的,就这样僵持着。对这一回新来的镇长,他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了。
新来的镇长不但没有可以让人在乎的地方,反而是很让人看不上眼的。一个疤痕累累的癞痢头——那疤痕显然是剃头佬的杰作,粉红间以灰白。这累累疮疤之间,偶有几绺稀毛,像沙漠上的草。脸很黑,满是粗糙的皱纹和紫色的小瘤子。这样一个人来做镇长,实在是对全镇的一种蔑视。
这欢迎会,不过是个例行公事,显示副镇长大度。因此他们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全然不顾及新来的镇长会有什么态度。哈巴癞痢也一直安然地笑着,带着一种憨憨的新奇看着众人。众人笑,他也跟着笑。众人笑完了,他也就不笑,只不说话。等到副镇长宣布了请他说话,他才开口。
他说他今天并不是头一回到镇上来。县里决定调他到镇上来之后,他已经在镇上各处转过几回,镇上七七八八的情况,他是晓得一些的。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就听出他的中气很足,嗓门也大,只是他克制着。他的话听起来很和缓,但其实很硬扎,没有一句客套,也没有一点要请教的意思,甚至没有一点隐讳:“今天的会不必开长。这样的会开长了也没有意思,欢迎不欢迎我反正都得来。我看这样,办公室下个通知,开个两级干部会,把全镇下属各单位的负责人都集中到镇里来,镇革委所有负责人都参加。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星期一。”
哈巴癞痢说完就宣布散会,随即就起身走出会议室。既没有问副镇长有没有什么补充,更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会议从正式开始到结束,前后不到十分钟。
其他的人一时呆在座位上没有动。大家面面相觑,觉得这回有点“来者不善”。有道是“十个癞痢九个哈(音ha)”,这回恐怕是遇上一个难剃的癞痢头了。
副镇长脸色铁青。跟镇长的这头一回交手,他明显是输了。哈巴癞痢毫不客气轻易地就把会议的主动权夺了过去,等于把他晾在那里。末了他冷冷地一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