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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施襄夏并无大碍,将养数日也就平复如初。但因此之故,师兄弟二人再无喋血搏命的对局,只是就与弟子对局或古谱中疑问手加以研判讨论。
时近仲秋,西屏和施颜的婚期定在中秋月圆之夜,便和施襄夏一起告假回到盐官镇。
朱氏早几日就来到天元绣坊,替女儿准备嫁妆和生活应用之物。柳莺和施颜相处经年,早已把她当自己家小妹来待,成天和朱氏商量谋划具体事宜;那施颜反倒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东扎一头,西逛一下,有时还来给母亲和莺姐添点乱。
临上轿的头一天,她还不忘自己的使命,郑重其事地把莺姐叫到一边,锲而不舍道:“莺姐,别再拖了,嫁给我哥吧。”
柳莺给她缠得没办法,松了一句口道:“傻丫头,就你闹腾得凶,那也得问问人家乐意不乐意呀!”
施颜得了这句话,兴奋得一蹦多高,把莺姐的双肩扶住直摇,柳莺嗔道:“你怎么还像个假小子似的,明天你就要当新娘啦!”
九十六
到盐官镇,西屏发现老屋已被修葺一新,新房里的铺盖也是里外三新,忙去二叔家谢了。范子杰说都是你二娘张罗的,怎么说你总还是我们的孩子,就不用见外了。
眼见中秋节到了,西屏按规矩披红带花骑马到杭州迎亲。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仪式,还是要先行回盐官镇在那里静候新娘子的到来。
施颜知道西屏来迎亲,她作为新娘子却是不让新郎官见的,心里有点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臭讲究;不过好歹很快就要上轿了,也就任人摆布穿戴梳洗打扮。上身内穿红绢衫,外套绣花大褂袍,颈套项圈,挂天宫锁、照心镜;头戴凤冠,肩披霞帔;下身着红裙红裤红缎鞋。柳莺要充女家亲属送亲,因知会见到施襄夏,自然悄悄也有一番精心妆扮。
西屏听见唢呐声,知新娘的花轿到了,心跳如鼓,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好在有人导引,稀里糊涂按程序走即可。要行三拜大礼了,西屏的二叔范子杰已衣裳簇新和夫人坐下等候一对新人行礼,忽然一声“且慢!”把众人唬了一跳。
进来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施襄夏最先认出他就是山中那个和自己下棋的白头翁,但不明白他何以会来到这里;西屏也认出了他,这就是那个在武原镇山神庙里教他做死活题的老丐,西屏和二叔去山神庙找他时,他已不见踪影;范子杰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他二十多年没见的亲哥哥范子豪!
范子豪却一个人也不认识。在一片静默中,他缓缓道:“抱歉,诸位,这是我的家,我回来了。”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范子杰最先清醒过来,高声道:“诸位亲朋好友,今天真是喜上加喜啦!这位就是新郎官的亲生父亲范子豪!”
一阵惊叹声掠过,主持婚礼的司仪灵机一动,宣布:“现在进行三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范子杰早将哥哥拉过来坐下,三人共同受了西屏施颜一拜。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在一片喧闹声中,西屏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牵进了新房。
这边亲友高朋满座,范子豪被捺在上首坐下,现在他已经知道他有个儿子叫范西屏,突然之间,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范子豪举起酒杯道:“感谢各位光临,我刚刚知道自己叫范子豪,也是刚刚知道自己有个儿子长这么大了,我没有尽到为父之责,愧对儿子,愧对大家!”一边说,一边老泪纵横。
众人皆凑趣一片声起来敬酒,说了许多宽慰祝福的话。
原来范子豪和施襄夏下棋过于耗神,摔了一跤,昏迷了过去,醒来后竟意外地恢复了神志,但因失忆已久,对家乡的事还是很迷蒙,数月后才渐渐忆起家在何处,辗转多日寻到盐官镇,不意正赶上西屏的婚礼。
范子杰把伯屏仲屏如屏一一向他们的大伯作了介绍。范子豪回忆起来了,说伯屏在很小的时候他是见过的。
范子杰想起西屏小时候的事,笑道:“我们当时是绝对不准西屏学下围棋的,可是他竟偷偷看会了,现在没想到他还成了国手!”
说罢范子杰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犯了大忌!再瞧哥哥的神色,居然一片平和:“国手,什么国手?他会下围棋啦?好啊,以后可以教我下棋呀。”
范子杰疑道:“你你你还不会下么?”
范子豪坦然道:“会下什么?我会下围棋?”
范子杰一听,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忘了就好,太好了!忙岔开话题说别的了。
施襄夏在席间看到了柳莺,下意识地向她走来,但柳莺远远地朝他抿嘴一笑,摇手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遂借个由头向前厅走去。施襄夏见柳莺出门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半年未见,柳莺有许多话要问他呢。施襄夏当然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出口的第一句是:“小妹够顽皮吧,她,她这段时间在那边是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九十七
四阿哥弘历再次来到盐官镇,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上次观潮时,巡抚朱拭为了取悦于他,特意安排了祭海弄潮的仪式,闹出一个意外,死了许多弄潮儿,至今想来仍觉痛心不已。
不过这次弘历倒不是专门来观潮的,他此行是奉了皇阿玛的密令来杭嘉湖一带观风。
雍正六年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吕留良案。崇德人吕留良在明亡后拒不事清,削发为僧,且著书立说,提倡反清复明。他死后四十六年,湖南人曾静读其书,受其影响,于雍正六年派弟子张熙入陕,劝说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案发后,雍正将吕留良剖棺戮尸,其子葆中亦被戮尸,幼子毅中斩立决,族人门生被斩首、充军宁古塔或发为奴婢,吕氏家产充公,著作均被禁毁。雍正次年又亲撰《大义觉迷录》一书,颁示天下,反驳吕留良的反满思想,强调“华夷无别”。在文中他还透露了当时有传言“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反映了他对杭嘉湖地区有深深的猜忌和疑虑。
弘历对吕留良案持有自己的看法,由于处置吕氏一族过苛,令天下文人寒心,虽然震慑之威可以立竿见影,但后患无穷,实不足为法。不过他在任何场合都不会表露对雍正为政的评价。他虽然至今连个亲王也未曾受封,但虑事每从一国之君的角度出发。不久前雍正颁令:“因诸阿哥已渐长大,且居宫中,严禁各处太监趋奉阿哥,并不许向各阿哥处往来行走。”他十分清楚皇阿玛的用意,果然禁绝太监们的亲近,以避闲言。因坊间的传说是康熙因喜爱他这个孙子才选定其父胤禛为继任大统者,所以他弘历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如若他锋芒毕露,不要说登基无望,搞不好就会招来不测之祸!他知道自己惟有谨言慎行,在宫墙之内方可暂保无虞。
作为观风密使,他此行一路上并未见有任何异常之处。到了盐官镇,正逢八月十八大潮的日子,江堤一带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弘历想起那次和弄潮儿范西屏的一局棋,一时兴之所至,不由再次来到观潮轩。他向不远处两个亲随示意后,独自信步登楼。
范西屏、施襄夏本约好同去观潮,但见江边堤岸上人多拥挤,就来到观潮轩边品茗下棋边等着大潮到来。黄老怪和仲屏和一干棋迷机会难得,都围成一圈众星捧月般看两位国手从容对弈。
快到正午时分了,观潮轩二楼临江一面的抄手游廊上,范西屏和施襄夏师兄弟俩停下棋局正凭栏而望,突然耳边有人朗声道:“好雅兴呀,二位别来无恙乎?”
施襄夏转脸认出是四阿哥弘历,吃了一惊。弘历示意不要声张;范西屏也认出眼前这位富商模样的人是曾和他在这里下过棋的弘历,不过他变化很大,不光个子长高了,眉眼气质也丰采卓然与众不同。当下还是与他拱手为礼。
弘历道:“虽未亲见,想来当湖弈园一会,两位必留下了旷世奇局?”
施襄夏心里暗道:“好快的耳报神呀!”口中却谦道:“棋乃小道,何劳挂怀。”
弘历摇头道:“治棋如治世,都需胸罗万有,眼观八方;分轻重缓急,知宽严刚柔。若能避害趋利,智计频出,舍小就大,攻守兼备,方能赢得大局;而顾此失彼,不知进退,贪多务得,小肚鸡肠,则大事难成。”
范西屏不曾为官过,哪里听得出弘历在借棋言志,但觉有理便频频点头。
施襄夏却听出弘历这些话并非即兴说出,且言下竟有帝王之概,不免心惊肉跳。自从辞官离开京城后,他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过了。
这时候,只见东方远远一线潮头大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而来。
弘历双目炯炯戟指海潮,大声感慨道:“最要紧的是,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逆潮流而动,古来成大业者能有几人?!”
潮头怒张,其势撼天动地,堤岸上发出了雷鸣般的喝采声。只一瞬,大潮已然掠过!
弘历惊觉自己说得过多,收束道:“二位,还是来看你们俩纹枰争霸吧。”
范西屏和施襄夏回到桌前,接着刚才的棋往下进行。弘历安坐一侧,饶有兴趣地看着棋盘之上的风云际会。他虽然不发一语,但原先围成一圈的观棋者都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仿佛能感觉到此人身上所散发出的王者之气!
九十八
两年后的一天,范西屏、施襄夏和如屏一家从平湖赶回盐官镇,因为这天是范子杰做六十大寿的日子。
西屏他们到家时,施颜抱着已满周岁的宝宝来迎他,西屏慌得忙笨手笨脚地接过来,一口口亲个不停,那宝宝哇得一声给吓哭了。施颜气得打了西屏一下,夺过儿子,好不容易才哄得他破啼为笑。
施襄夏看了看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外甥,逗他叫舅舅,施颜嗔道:“就怪他这个当爸爸的一天到晚不在家,这孩子到现在不会说话,也不会叫人!”
西屏只有傻笑的份儿,小心抱过宝宝去见了父亲。范子豪的记忆基本恢复,甚至还能记起自己曾在海盐做过县太爷,连当时他的师爷施闻道也能记起来。现在他最疼的是这个小孙子,每天和他挤眉弄眼疯得不亦乐乎。就是不会下围棋了,看别人下也看不懂。
施颜腾出空来便问哥哥道:“这次怎么不叫嫂子来呀?好久没见她了呢。”
施襄夏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你莺姐她呀,恐怕现在走道也不方便啦!”
施颜惊喜道:“她也要当妈妈啦?那过几天我要去杭州看看她。哥你叫莺姐不要理那些生意上乱七八糟的事啦!”
施襄夏道:“那正好,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吧。你劝她才行呀,她反正不听我的。”
施颜得意地笑了:哥哥这话说的是啊,要不是她在那儿忙了这头忙那头,搧风点火,莺姐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成了她的嫂子呢!
在二叔家喝了寿酒后,伯屏和仲屏在前厅下棋,西屏走过来看,两个哥哥都不好意思,说这棋的水平棋圣哪能看,把他给轰走了。
院子里,大家都在看几个小把戏玩闹。吴令桥原和嫚屏在一边说话,见西屏过来,马上借故躲开。西屏便问了大姐一些天龙绸庄的情况。嫚屏说到天龙绸庄已不再兼营刺绣,只做绸庄生意,生意也比以前要旺势多了。西屏知这一切当然是因柳莺的天元绣坊之故,便适时转向其他话题。
如屏的孩子三四岁了,正是不知天高地厚能疯能闹的年龄,他和伯屏的两个儿子差了好几岁,但很能和他们玩得到一起。这会儿他把他们俩折腾到阁楼上捉迷藏,如屏叫他下来,他怎么也不肯下来。
范西屏看如屏在阁楼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和如屏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快步跑上了阁楼,施襄夏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把戏,也好奇地跟了上来。
西屏和如屏不约而同地指着一块板壁道:“就是这里!”
西屏打开板壁,取出了一包布制的围棋和那四枚由石料打磨精制而成的围棋子,回想当年境况,不由感慨万千。伯屏的两个孩子是在这里玩熟了的,竟从未发现这板壁中藏有机关,便笑着嚷着从三叔手中抢这几枚棋子。
范西屏道:“不要争了,你们知道吗,要说到这副布做的棋子和我手中这几枚棋子的来历,可有一个长长的故事呢,要不要听哪?”
三个孩子马上齐声道:“要听!”
范子豪抱着小孙子也上了阁楼。范子杰和施颜跟在旁边。
那宝宝见了范西屏手中的东西手舞足蹈异常兴奋,口中渐渐发出了声音。
施颜这段时间老和范西屏嘀咕,说这孩子都满了周岁了除了啼哭怎么也从不跟着大人学话,这会儿听到宝宝出了声,如闻佛旨伦音,激动得嗓子都变了调:“宝宝他会说话了!宝宝会说话啦!”
范西屏也乐坏了:“真的?!他说什么?他是叫爸爸还是叫妈妈?”
施颜伸手捂住了西屏的嘴嗔道:“都别说话呀,静一静,你听哪!”
所有的人全都静了下来,看着范子豪怀中的宝宝。
那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如明星般一边用力地蹬着小脚一边分明在有节奏地吐着一个单音:“棋,棋,棋,棋,棋……”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全都不相信似的呆住了!
范西屏手中的几枚棋子一枚接一枚落在地板上,发出夸张的脆响,一声又一声竟连绵不绝。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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