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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
“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
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
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 川糟。”
“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
为啥要换老板?“
“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决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里啥道理。”
“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
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竿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根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置放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而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
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驰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大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感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闻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
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里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燃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绝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
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窗,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时、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心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
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响,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间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若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搏,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
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为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
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须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部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让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象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出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