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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乎者也”没了地盘,改行在街头代人书写信件、契约和状纸。李纪轩不信鬼神,
性格桀骛,不满国民党的腐败,在解放前饱受地痞流氓的欺负。他一生不交好运,
却生了个爱读书的儿子,长子李茂生在1946年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第二年参加了
共产党的外围组织,1949年参加了当时主要由进步学生组成的“南下服务团”,随
解放大军南下。他在福永县参加过土改运动,当时给宋之研划分成分时,他是县土
改工作队副队长,专门负责给县城里的知识阶层的人划定成分。
李茂生自己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对宋之研这位从美国哈佛这所名牌大学留学
回来的博士生充满敬意。特别是看到宋之研能放弃上海优越的生活工作条件,回到
福永县这么个落后的海滨小城,默默无闻地治病救人,的确很不简单。虽然他认为
宋之研信上帝是件可笑的事,但对他所做的一切,李茂生还是很尊敬的。
当福永县公安局来向李茂生了解宋之研的情况时,李茂生介绍了当时上海方面
和福永县方面提供的材料,虽然宋之研的父母曾经是美帝国主义的洋奴买办,但是
在宋之研六岁时,父母就在海难中双双身亡,宋之研兄妹从小是在教会中由外国的
传教士抚养大的,他的伯父和叔父都在外国定居,给宋氏兄妹提供一些生活费。因
而宋之研兄妹没有剥削工人、农民的工厂和土地,不能定为资产阶级或地主、富农,
按照他的职业应当定为“自由职业者”。
李茂生的证明为宋之研做了强有力的辩护。
经过多方调查,证明宋之研和古思南并非是特务之后,为慎重起见,县委决定
将最后的几个疑点排除之后,可以解除对宋之研和古思南的审查。
在县委开完领导碰头会之后,姚世海的胃部疼得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头上冒着
冷汗,脸色蜡黄,嘴唇发白。他到公安局要了车,马上赶到驻军营房,和情报处处
长一起找宋之研谈话。
宋之研一见到姚世海,凭他的医疗经验,他知道这位局长已经病到危急的地步
了。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对姚世海说:
“姚局长,你需要马上住院,你要是相信我,我愿意立刻为你做检查,你的胃
部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
姚世海心中暗暗佩服宋之研准确的目光,但他还是叫宋之研坐好,回答问题。
姚世海的心愿是尽早把事情结束,让宋之研快些回家。这也是对郑国标请求的
最好答复。
这一天是询问有关哈佛大学“东方研究中心”的问题。
“你知道‘东方研究中心’的情况吗?”
“我在学校的时候听说过。哈佛大学是一个很大的校园,坎布里奇是个有十万
人口的小城,比我们福永县城还要大,只有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这两所大学,里面
各种各样的研究中心很多,在‘东方研究中心’下面有一个‘燕京研究所’,是专
门研究中国问题的。”
“你和这个研究所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姚世海这样问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是太没有分量了。他觉得自己对外
面的世界了解实在太少了。
宋之研很为难,他无法向这两位对美国社会一无所知的人解释,哈佛是所私立
大学,它的研究中心的性质,和美国的军事情报部门完全不同,他说:
“我只是医学院的学生,从来没到过那儿……”
正在这时候,姚世海突然弯下腰,忍不住呕吐出乌黑的液体,他全身虚脱,瘫
倒在地上。
宋之研在姚世海刚刚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冲到了他的身边。
宋之研抱住姚世海,对同时也将姚世海抱住的张处长说:“这是严重的胃出血,
可能已经胃穿孔,要马上动手术!”他迟疑了一刻,又说,“要是能信任我,让我
为他开刀吧。我能保证使他脱离危险。”
张处长犹豫不决。姚世海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同意,让他给我开刀……”
手术非常成功。
宋之研不愧是个经验老到的医生,他迅速止住了胃部血管的大出血,清理了穿
孔部位在腹腔里的食物残渣和血液。当他切除姚世海那破口袋一样的胃囊时,心里
十分难过,这是一个营养不良、疲劳过度的胃,一个受尽饥饿和寒冷折磨的胃,是
一个被粗糙食物磨砺得伤痕累累的胃。宋之研同时也被姚世海超人的忍耐力震惊了,
一个人怎么能够承受这样长时间的痛苦的折磨呢?带着这样一个病体,却承担着比
一般人都要重的工作担子!
手术中,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他觉得他和姚世海之间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说
明的感情,他们彼此互相敬重对方的为人,虽然他们的经历、职业都不相同。
宋之研在手术中要认真地考虑他所做的每个步骤,把腹腔的感染率降到最低点,
把癌变的可能性也降到最低点。虽然在1952年,人们对癌症还认识不足,宋之研却
知道癌变的利害。他要把健康和长寿留给姚世海。
在精细的手术中,宋之研甚至忘记了他的妻子古心梅就在他的身边,在做他的
助手。也没注意到妻子那久别重逢的惊喜的目光,还有那一个多月来分离的伤痛的
流露。
古心梅在进手术室前还不知道丈夫已经回到医院,她接到通知从住院部赶到手
术室来参加一个重要手术,一进门就看到宋之研熟悉的背影:弯着腰,两臂浸泡在
消毒液中,一边向麻醉师和手术室护士布置任务,他一点儿也没有被关押后的沮丧,
依然神清气爽地下达简捷的指令。
古心梅站在丈夫身边,热泪滚滚。
宋之研抬头看见妻子,马上严厉地说:“为什么还不消毒?快!不许在你身上
发生任何过失!”
古心梅擦干眼泪,立刻换上手术室的衣服,进行常规消毒。
好像没有过这场无妄之灾,好像夫妇俩从来没有分离过。古心梅在手术中为丈
夫擦去头上的汗珠,宋之研却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古心梅这种影响到他手术的小动
作。
尽管公安局和县委的有关领导已经基本清楚宋之研不会是个美蒋特务,但他的
出身和成长的背景是这些工农干部们很难接受的。为了确保姚世海局长的生命安全,
公安局保卫科科长奉命进入手术室,穿上无菌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在一旁起威慑
作用。
不过,科长发现他其实并不能对宋之研有什么影响。这个医生根本没注意到手
术以外的任何事。到手术结束,他看见科长摘下口罩,还问他:
“你是最近刚来医院工作的医生吗?”
宋之研已经忘记在手术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位是公安局的保卫科科长,是专
门来监督他做手术的。
在姚世海术后恢复的最危险的三天里,宋之研一步也没有离开病床,他们俩人
互相默默地交换着眼光,是不可言喻的信任和理解。
也许是宋之研的精湛医术,也许是姚世海顽强的抵抗能力,没有发生腹腔的感
染,伤口也愈合得很好。姚世海虚弱的身体得到了一次充分休息的机会,才短短的
几天,他原先发黑发暗的脸上就有了血色。
事情的结果是非常完满的——宋之研和古思南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他们告别军营的时候,与军队里的战士、军官,甚至炊事员都依依借别。特别
是不吃猪肉的尤素夫,对炊事班的战士格外地表示感谢。那些年轻的战士憨厚地笑
着,说:
“没事没事,应该的。”
公安局对宋之研的结论是:“排除敌特嫌疑,属于可以团结的知识分子。宗教
信仰的问题,属于思想改造的长期任务,需加强政治教育。”
对古思南的结论是:“排除敌特嫌疑,查清系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波兰的犹太人,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反抗法西斯匪帮,是国际主义战士。”
告密的萨宝臻被叫到公安局去问话,告诫他以后要有真凭实据再来告发。并且
追问他那些反动传单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萨宝臻只好彻底耍起无赖来,指天划地的赌咒发誓,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证明
他是如何地热爱共产党,口口声声要说再向上面反映,等等。
一时间,萨宝臻成了福永县人口中的笑料。
宋之研和古思南更加得到了人们的尊重。
宋、古两家和郑家的三代友情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终于从大城市搞到了福永县。萨宝臻因为贪污粮库
大米,停职审查,最后降为打扫卫生的工人,留用察看。
萨宝臻从此和郑家、宋家、古家结下了不解的怨仇。
到1956年肃反运动开始,萨宝臻在日伪时期的历史问题才被查出来,幸亏当年
他没有欠下血债,加上萨宝臻一再地求饶,所谓的“认罪态度”好,总算没进监狱。
单位二话没有就把他开除了。
到这时候,福永县的人们才知道萨宝臻是日本东大的留学生,从前也是个有钱
人家的少爷。
萨宝臻虽然倒了霉,在福永县菜场里摆了一个小杂货摊,可是他吹牛却吹得更
大了。反正已经被开除了,他在日本人手下做一过翻译官的历史也不怕人知道了。
在人声嘈杂的市场里,对着小商贩们胡吹海聊,从玩女人到吸鸦片无所不谈。
不过他没说是怎么和弟弟从福州流落到福永县来的。萨家原来是住在福州城的
满族人的后代。
在国民党最后败退台湾的日子里,萨宝臻和弟弟萨宝沁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从
房子到大部分的金银首饰,想要逃到日本或台湾去。没想到精明过人的萨家俩兄弟
被最好的朋友欺骗了,席卷了萨家的所有财产逃之夭夭。当他们到福永县来准备乘
船通过台湾去日本时,才发现上当受骗了。
弟弟萨宝沁光顾着跳脚,寻死觅活,大骂他的哥哥居然会便到先付钱给别人的
地步。
萨宝臻眼看着解放大军日益逼近,他是日本人手里混过的人,在国民党里没什
么朋友,因此,上不了去台湾的船,就这样流落在了福永县。
萨宝臻灵机一动,马上摇着小红旗,站在欢迎解放大军的最前列,成了革命的
积极分子。
这些往事,到了1995年的今天,早就被人淡忘了。
特别是基督徒的家庭,更不会在后代面前提及这些往事。
到了艾灵儿和古恩义这一代人,祖父和外祖父一代人的恩怨,就是了解的话,
也不存在感情上的爱与恨了。
姚世海现在居住在福州,是省公安厅的离休干部。他一听说亲家母突然病故,
当天下午从福州赶到了福永县。
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一进宋家大院,他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当年那位气质
超群、相貌英俊的宋之研医生,想起他们之间的默契,那种超越他们出身、文化和
政治背景的感情。那是从来未曾明言过的,也没有第三人知道的感情。虽然在审查
结束后,姚世海再也没有和宋之研谈过话,甚至连见面时的点头都没有,但是他们
却能彼此理解、信任。
姚世海知道宋之研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听到宋之研的死讯后,他在内心里伤感
了许多天。为什么好人总是短命呢?
姚世海在亲家母遗体前行了礼,又陪亲家公郑国标坐了很久。两个人竟然无话
可说了。还能说什么呢?风烛残年就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了。
姚世海突然很想到宋家住的东院去看看。
过去的四十多年里,除了1952年那个夜晚,他奉命去宋家搜查之后,他再没有
踏进过宋家的门。
现在他想去了,再不去,也许这一生就没时间了。人生岁月飞一样地就到了尽
头。姚世海进东院的时候,看到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女子,这女子不认识姚世海,问
他找谁?
姚世海反问她:“你是宋家的孩子吗?”
那女子很美地笑了起来,说:“我是宋医生的外孙女。”
“啊,我说有点儿像嘛。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艾,叫得撤。大家都叫我灵儿。你认得我外公吗?”
“不但认得,我和你外公还有一段特别的交情呢。”
这时宋之伊从后面的厨房出来,看到姚世海,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了,问道:
“你找谁啊?”
姚世海一想,是啊,他找谁呢?宋之研死了,古思南早就离开了中国,古心梅
也走了。他自己也不认得眼前这位老太太是什么人了。他只能这样介绍:
“我是郑老爷子家老大的岳父,原来住在前面魁星楼里,是公安局的老姚啊。”
宋之伊这才想起来,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过去那位公安局的姚局长。
1952年的往事骤然涌上了宋之伊的心头。她说:“我是宋医生的妹妹宋之伊啊。”
姚世海看了半天,说:
“认不出来了。现在你这么胖了,过去你瘦得很啊。”
“说什么好呢?我们都老啦。宋医生死了有十年了,我丈夫离开我也快三十年
了。我嫂子也回到以色列去了。”
姚世海看着明显陈旧下来的东院,想起1952年那个夜晚,他带着人来抓宋之研
和古思南的情景,一切好像还都在眼前呢,现在他们的第三代已经亭亭玉立地站在
面前。姚世海很感叹地问:
“那时候大院里的老住户还剩下几家?”
“不算我们这院子里的两家,还有四家。后院的赵家,前院的郑家,中间的李
家,再就是对面的萨家了。”
“萨宝臻还活着?”
“活得比谁都好。他的弟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想不到他还活着呢。”
宋之伊说:“你不也活着吗?我也活着,我丈夫和我嫂子在以色列,也活得很
好。就是我哥哥死了……”
“要是没有你哥哥,我大概死了有四十多年了吧。”
“是啊。他倒比我们先走了。”
接下来是难堪的沉默,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姚世海在进门之前那强烈的怀旧感情已经荡然无存。他觉得内心里一片苦涩。
原先回响在心之深处的、如同琴声般的音乐一下子中断,剩下一片黑暗的寂静。一
直保留在心灵深处的感情,在这一刹那间像断线的风筝,失落在时间的深渊中。
逝去的岁月永远不会重现,哪怕是一点点的影子也找不回来了。
姚世海告别后,灵儿问姑婆:
“他是外公的病人吗?”
“不是。他过去是福永县的公安局局长。”
“外公也有这样的朋友?”
“不,他还是算你外公的病人才对。”
宋之伊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灵儿很少见到姑婆是这个样子的。
姚世海从东院出来,想起1952年从宋之研那儿第一次听到关于美国的信息时,
在他内心所引起的巨大的震动。1988年,他参加了中美两国警方的互访交流活动,
亲自到了美国。在波士顿,隔着查尔斯河,他望见了哈佛大学。
在休息的几个小时内,他向东道主的波士顿警方提出要去看一看哈佛大学,这
使美国的警察很感意外,以为这位中国老警官有亲戚在哈佛读书。
姚世海说他有一位老朋友,过去在哈佛读过书,多次介绍过哈佛,他想去看一
看。
波士顿警察局派了一辆汽车和一名警察,带姚世海去了一趟坎布里奇。那果然
是爬满了常青藤的红砖建筑群,改变了姚世海想象中的哈佛大学的印象。
年轻的美国学生在晴朗的天空下,在校园里走动,在草坪上看书、谈话,或聚
在一起唱着歌。这情景令姚世海有说不出的感动,他想起在山西太行山,他放牛的
童年和他拿着破旧的“汉阳造”在山里杀日本鬼子的青春年华。
后来,姚世海随中国警方代表团又去了美国南方的亚特兰大市。
路上,他看到佐治亚州一望无际的广袤的麦田、玉米地,在美国南方的骄阳下
散发着满地的芳香。农民的儿子姚世海到快要退休的时候还是很留恋土地。他立刻
被眼前的庄稼地迷住了。宋之研生前向他介绍过的美国农业的情景,一览无余地展
现在眼前时,他油然而生亲切的感情,无论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农民的心情都是一
样的啊。
这次美国之行是姚世海在超龄工作三年的六十三岁时,作为离休前的一种奖励,
随团到美国的。也是年轻一代的省公安厅领导班子对他这位以正直而闻名的副厅长
的尊敬。
美国不再有任何的神秘色彩。
中国也不再让世界感到神秘。
然而,宋之研和姚世海之间特别的感情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珍惜。
姚世海准备穿过中院,目前院去时,才踏进中院的门,看见李纪轩老头正在和
他的老婆蔡尾妹吵架。
李纪轩的老妻在院子边放了一只小煤炉,正在炒菜。
李纪轩高声说:“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你做这些有个屁用!”
蔡尾妹说:“这是我的心意,你怎么知道依妹姐不知道?我告诉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