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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肠,越是登上高枝儿,越会对站在下坎儿的人宽宏大度。咱芳草地土改搞得那么稳当,处处按着政策办事儿,全是大兄弟你的功劳。这点我们嘴上不说,心里全知道。斗争我,分了我的财产,这是潮流,应该的,谁也违抗不了,谁都应当拥护。我心里边有数,你们已经手下大大留情了。给我一份地,给我活路,把我当人看,我九泉之下,也是感恩戴德的,除了换成狼心狗肺才会恨你。上有夭,下有地,我发誓.,· … ”张金发使劲儿摆着手,说:“算了,算了,你别往下讲了;这
!!
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抖落它没啥用处。你也别说我无情无义。眼下世道变了,都得识时务。共产党对我好,我也得对共产党好。人家把我当人看,我不能有胭粉不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谁想拖我的后腿,让我走歪门邪道,那算是瞎了眼!你呀,赶快收回你的心,别想打我的主意.我的立场坚定着哪 ”
歪嘴子着急地拍着胸脯子说.“我的兄弟,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呀,还让我把心扒出来给你看看哪?我都是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出圈的打算吗?我就是求着往后能安定地过几年,求你照应一下… … ,
张金发不耐烦了。“房有你的,地有你的,好好劳动改造,当个自食其力的人.满不错,还让我照顾你什么,啊?” 歪嘴子说:“说实在的,我经过这一土改,比人家冯少怀可差天上地下了。论种地过日子,我是一点底子也没有了。手头紧哪。求人也不容易.我想折卖一点东西,就是留给我那房后边的一堵墙.你知道,那是准备盖房用的,因为闹鬼子没有盖,你跟着伙计们把砖都垒成墙了。如今我没用,要盖房的人家很多,要是卖给谁家,盖个足五间也使不了。· · 一”
就在这时候,街上响起脚步声,大门外传来急促的喊叫:“金发哥!金发哥!”
张金发几乎没有来得及想一想,一闪身子,挡住了窗户上的灯亮,这才冲着外边答应说;· “什么事呀,铁汉?”
朱铁汉在外边说:“大泉哥把到北京做工的人都召集到村公所开会,听说你从区里回来了,你去给讲讲上边的新精神吧.” 张金发说:“没啥新精神,我躺下了,不想动。”
“你要不去,我们说完可就散了。”
“散吧,没啥事儿,”
外边朱铁汉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张金发瞪了歪嘴子一眼,气哼哼地回到里屋。
歪嘴r 还跪在地卜,屁股坐在脚后跟上,看着陈秀花,小声说;“怎么办呢了我不讨村长一个话,那墙我不敢卖呀。”陈秀花说:“再多讲上几句好话吧。”
歪嘴子打起精神:“行吗?”
陈秀花说;“没啥了不起的· · 一”
歪嘴子赶紧爬了起来,深深地透了口气,点头哈腰地跨进了张家的里间屋。
十顺水推舟
天没亮,张金发就起来了。他用手拍拍昏胀的脑袋,揉揉发涩的眼皮,从屋里走到院里,又回到屋里;抓住扁担,没有勾上水桶,就放下了;拿过管帚,扫了几下子,又扔在地上;进了堂屋,把猪食盆子端到猪圈门口。
陈秀花见男人这副慌神的样儿,早把他的心思猜透了八九,就一边往灶膛添柴禾烧火,一边给他打气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跑烂鞋也找不着的便宜事儿,你别三心二意了,就由着我那个主意办吧。”
张金发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说:“币别急,我得好好想想。”陈秀花朝男人跟前跨一步,比比划划地说:“还想什么呀?你看这三间土窝窝又低又窄,有住人的地方没搁东西的地方。你再看咱这墙这顶,老得掉牙,经不住几年的风吹雨打了。你不怕连阴天把我们娘儿几个捂在底下呀?再说福望转眼就得说媳妇成家,没间新屋子,往哪儿放人家呢?这个便宜你要不拣,指望着咱们从盆碗上攒钱买新砖,那可难啦!
张金发说:“我是党员、村长,是区里县里都有名的人,不论办啥事儿,不能让别人说出闲话来。”
陈秀花说:“是他找咱们卖,又不是咱们找他买,别人能说什么?我看你用不着自己心虚。党员、村长就不过日子了?有名的人,住这土地庙里脸上就光彩?”
张金发说.“光从这件事情上看,他除了想讨讨好,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土改过去了,他也没什么主意可打了。就是打什么主意,我也不会上他的套子。… … 可是,慎重一点儿不为多余。”他这样对女人表白,又像自我开导地说了一通,很想自己静下心想想,或是找个局外人给权衡权衡。
大儿子福望起来了,拿起扁担、勾上水桶去挑水.闺女巧桂跟在后边,拾起管帚扫院子。小儿子福来,最后跑出屋,从爸爸手里夺过猪食飘子。
张金发除了等着吃饭,没有别的事儿可干。他站在院心,装上一袋烟抽着,看着三个水葱般的孩子忙来伫去,心里喜欢;看看三间小土屋,看看那一垛已经变了颜色的木头,喜欢的水面上又按捺不住地泛起波浪。他往鞋底子值打了烟灰,咳嗽一声,转身朝外走。
陈秀花喊他:“快吃饭了,上哪儿去?”
张金发没回头,说:“我去串个门,找个人,不然吃过饭都走了。”女人在背后又说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一边走着,心里一边想着去找哪一个局外人商量商量合适;找高大泉去吧,这个人倒是肯帮助别人的,就是不灵活,认死理;跟他一说,一定不赞成,还得大惊小怪,事没成就闹得满城风雨.找朱铁汉去吧,这个人躺着站着一根棍,心里没有弯儿,不会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忽然,他想起了范克明。那是一个热心肠,又通情理又有财力的人物.同时,在芳草地,他是张金发最贴心的,又是消息灵通、懂得上边政策的人。昨天张金发到区里开会,听说范克明回到家里休息,找他说道说道,一定能够解开闷葫芦嘴,拿个好主意.张金发想到这里.就急忙朝村北走。
范克明是芳草地立脚不久的外来户。一九四八年秋天的一个大清早,下着雾,一个背着大包袱、满身都是血点子的老头跑进了芳草地,碰到人就打听解放军和共产党的干部。老实巴脚的庄稼人,石见他这副神态,一听他的口气,就赶紧掩门闭户.不敢招惹是非。偏巧好睡懒觉的滚刀肉那天起得早,碰上这个奇怪的人物;一听他要找解放军、共产党,立刻把他带到小酒铺,就地升堂,审开了。
“我就是共产党的干部,找我干什么,说吧!”
“您真是吗?”
“你看我这穷样子,像不像?”
“我,我杀人了.; .… ,
“杀人凶手?好哇,你是哪的?杀了谁?”
“我是唐山那边范家庄的… … 我是汉奸、还乡团团长笑面虎家的长工,· ,· … 我叫范克明。我是个孤人,我是个受了半辈子罪的苦命人,· ,… ”
叭决说,你杀了谁?”
“我那个坏东家,干尽了缺德的事儿。听说解放军打进山海关,把他吓坏了,在当地站不住脚了,想往北平逃,想另打个靠山,再回去干坏事儿……”
“你到底杀了谁?”
“东家逼着我给他背着这个包袱,走了好几天啦。昨天半夜赶到这村北边那个瓜窝棚里。他想歇一歇,连夜再往北平跑口他这是带我走绝路哇!大刁件寸镇差不多都让解放军、民兵把守住,北平去不了,去了也得丢了命。我受不了啦!我是穷人,我不能再受他的害了! 趁他睡着了,我就,我就用砖头把他的脑瓜子砸扁了· ”一
滚刀肉听到这儿,眼珠子一瞪,“嘈”地站起来,抡着巴掌“叭”的一声,就给范克是一个满脸花;又龄着牙叫唤着:“好小子,你敢平白无故地杀人 我今个也不能让你好死!” 范克明被滚刀肉一巴掌打倒在地,捂着腮帮子,也喊开了:“共产党是穷入的救星,不是汉奸、国民党、地主的死对失吗?杀
了坏人,你为啥还打我?你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你骗了.我卫; 。 ’户。二”
滚刀肉说:“我这个党不管你这一套,专打抱不平了”又冲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喊:“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送到高台阶去!” 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站着不动。
滚刀肉骂着:“全是他娘的松包。”就亲自动手,捆住范克明,往外死拉硬拽。
范克明又哭又叫,满地下打滚,吵出一街筒子人,那时候张金发、朱铁汉一伙人已经跟王友清挂上了钩。他们闻讯赶到,把范克明关在一间屋里,又到村北瓜窝棚验查了现场,接着派人请示区公所领导。· · 一从此,范克明在芳草地落了户。上改运动期间,区委书记王友清把范克明敢于向汉奸地主斗争的事迹向全区介绍,轰动了好些日子。因为范克明在地主家学会炒菜做饭的手艺,很想谋个差事,经过张金发的推荐,最近被区里雇去当了炊事员。
张金发绕到村东口,往北拐,穿过一块结着冰的苇坑,远远看见一片矮树丛后边的两间小土屋,从小土屋的门窗滚出浓浓的白烟,他心里一阵高兴,加快了步子.老远就喊:“老范哥!” 那个漫着烟雾的土屋门口,钻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长脸,鼓鼻梁,一只眼大点儿,洲只眼小一点儿;浑身精瘦,穿着旧的棉裤棉袄,倒也显着挺精干。他站稳之后.揉了揉眼睛,见走进院子的是张金发,毗牙一笑,挺亲热地招呼:。 “金发大兄第,你真早哇。”
张金发往里走着说:“我昨个到区里开会去,听说你回来休息了。你这个人哪,休假了,到城里听听戏,玩玩,多来劲儿;又没个老伴儿,大冷的天,还得自己做饭,往回跑什么呀?” 范克明又毗牙一笑说:“我从小受苦,吃喝玩乐的事儿干不惯;别看没个家属,日子多了不跟咱芳草地的穷哥们见见面,真有点
想哪!”
张金发探头朝屋里看看,呛得咳嗽了几声,说:“怎么倒烟呢?这柴禾挺干的呀:”
范克明钻进屋,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草,用火棍子挑着,“璞璞”地吹了几口,说:“先头挺好烧的,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个早上我都没把它点着。”
张金发往后退几步,翘起脚后跟,朝土屋顶上一看,说:“唉,难怪点不着,你把烟简盖上了,就跟用手捏住嗓子一样,还能通气呀!”
范克明听说,跳出门口,抬头一看,屋顶的烟简口上,果然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块石板.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发黄,提着火棍子的手也哆嗦起来,连声喊道:“这是什么人干的?这是安心欺负穷人哪!有胆子就干真的动硬的,搬弄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顶个屁用! ”
张金发在一旁解劝:“别生气,别生气,等我调查调查,一定得整整他.”说着,登上矮墙头,爬上房,把那块石板揭下来。这时候,他抬头朝远处一看,只见南边的苇坑边上的树棵里藏着一个人,往这边探头探脑,心里明白八九分,就没作声,急忙从房上溜下来,对范克明悄悄说:“干坏事的这个人还没走,藏在南坑沿树棵子里边,等我绕过去把他捉住。”
范克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别急,先让我看看是哪个坏蛋王八蛋再说.”他走到院墙门口,用墙隐住身子,朝南边了望。果然,那密密的树丛的枯枝中间,伸出一颗脑袋.好像是一个小脑袋。范克明朝张金发招手,让他再看看是谁:“你先看准,倘若捉不着,也跑不了他。”
张金发仔细一看,说:“妈的,小杂种,是歪嘴子的小儿子起山。”
范克明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忽地一亮:“是吗,小东西还有这一
下子?”当他看准果然是起山的时候,他又扯扯张金发的袖口说:“你别捉他了,等我叫他过来吧。”说着,站在门口外边,朝那边喊:“起山,过来玩呀 ”
南坑沿树丛里的小圆脸一闪不见了。
张金发说:“你这边叫,我从后边堵他。”
范克明又拦住他,朝那边喊:“起山,你吃馒头吗?真的,我从区里带回来的,香极啦!过来,我送给你一个。”
树丛的枯树枝摇动一下,露出一张小圆脸。那脸胖乎乎的,眼睛挺大,只有那嘴,虽然不是歪得太厉害,倒也像他爸爸。范克明朝他招手,叫他:“来,来,到这儿来。”
起山眨巴着眼睛,紧闭着嘴,不动一下。
范克明几步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大馒头,高高地举着,又朝南坑边喊叫:“起山,你看,雪花一祥白。说实话,你到底想吃不想吃呀?”
起山开口了:“想吃。”
“想吃就过来拿吧。”
“不!”
“为啥呢?”
“我一过去,你们就抓住我了。钾
“保证不抓你。”
“不信。你们这种人没有好心。”
“胡说八道,我就有好心,不信你试试。”
“你放在门口树权上,你们俩都回屋里去。”
“行!”
范克明把白面馒头夹在门口外边的柳树权上,推着张金发一起回到屋吐.站在屋门口望着,
起山试试探探地往这边走,走几步,左右瞧瞧有没有旁的人埋伏着,再往前走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把两只鞋脱下来,一合,夹在胳肢窝,略停片刻,突然冲到树下.一蹿,抓住r 馒头,这时候,张金发吼地喊了一声:“看你往哪儿跑!”就要去捉拿起山。可惜范克明堵住门口不让他动。一直等起山跑回南边的树丛.他才脱身出来。他惋惜地顺着嘴,又很奇怪地问:“老范.你怎么故意把他放走啦?这不是奖励他干坏事儿了吗?”
范克明好像醉心在一种什么情景里。他既没有瞧见张金发的惊怪的祥子,也没有听到张金发坦怨的声音.两眼紧盯着南边的树丛,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移到院墙门日。
起山在树丛里边,眼睛盯着这边大口地吃着白面馒头。
范克明很温和地朝他喊:“喂,小家伙,没骗你吧?”
起山点了点头,以后就不见他的影子了。
回到屋里,张金发还解不开这个谜,冲着烧火的范克明说:“你不抓他,还奖励他.你到底是想于什么呀?”
范克明抬起头来,看着张金发,平静地笑笑,说:“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干什么呀万咱们是站在高处的人,这点肚量没有还行吗?伤害一个人容易,维持一个人难哪! 如今他是个小孩子,转眼就是一条汉子;小孩子就像小树,怎修理他怎么长;谁能猜出来,这孩子成了大汉子是什么样呢?,· · … 我是个老绝户头,趁如今还有点力气,得生着法儿多干点维护人、帮助人的事儿,老了不能动的时候,才能在芳草地过安定日子呀。”
张金发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是明白了,感叹地说:“你呀,让我怎么说呢?:别人说我心软,其实你那心赛过面团。”停了一下,他又说:“那好吧.你既然生着法帮助人,我就求求你,有件事儿,给我拿拿主意。”
范克明停住手,看他一眼,说:“要是你的事儿,我就是两肋插刀也得尽力.这是理所当然的。”
张金发转弯抹角地说:“老范,你知道。我分那三! 间土窝窝经不住几年风雨了;分的木料,垛在那J 七,也不是长久之汁.保管不好,就会烂掉。听别人传信,歪嘴子要卖他屋后边的砖墙,价钱不高,有人蹿掇我买下,让我给驳回去了… … ”
范克明插一句:“为啥呢.不想买吗?”
张金发说:”跟你说心里话,我想买,买下倒挺合适。就怕我这地位,办下这件事,惹闲话,影响不好。”
范克明把手里的火棍子往地下一扔,说:“算了吧,啥影响?你一个共产党员,一村之长,不带头闹发家,偏忍着穷;等到阴雨连天,屋子塌了架,木头沤烂了.那影响才好吗?金发呀,你这个人哪样都好,就是志气大,胆量小,顾虑太多。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处世得有点气势。前几天,听说咱庄子添了大骡子,我当是你带的头,没想到是冯少怀。把冯少怀跟你比.那是地下天上,他哪一点儿也不能比上你。人家偏偏把你超过去。为啥呢?你缺气势。金发,这样下去不光彩呀 王书记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也担心你让人家给赛过去、压下去呀。”
张金发听着这些埋怨的话,字字中听.句句入耳,浑身发热.满脸通红;等范克明东一榔头西一镐地把他数道完了,他就像个犯个错误的小学生见老师那样不好意思地强笑着问:“照你这么说,我把那墙买下,没问题?”
范克明说:“应当嘛。有卖有买,公平合理,又不是白要他的,算啥事?你要是这么干干脆脆地办自己的事儿,早不是眼下这个样了。我盼着你张村长,明年在芳草地盖.上大房.使上大牲口,成为发家竞赛运动的一杆旗! ”
张金发说:“这份心劲我是有的,得慢慢的来。你知道我的家底,薄哇。这跟搞斗争、闹土改不一样,得有实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