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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溪庄的女人怀不上孩子这种怪事已经有了好些年了,李作民有了雪果和雪豆,算是幸运。可这些年来,他就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儿子也会陷进这件怪事里去。他被他的儿子猝然间推向一种绝望的边缘,他想抓住点什么。他说,不是,她们不是常常在求拜观音吗?雪果说,你不在庄上,你是不知道,庄上的人现在都不相信观音了。李作民问,为啥?雪果说,观音不灵。李作民突然发出几声干笑,像是在笑别人,也像是在笑自己。
李作民问雪果,雪朵怎么就偏偏认为是你有毛病?
雪果说,外庄的人都在说,我们庄上嫁出去的姑娘个个都能生孩子,姑娘没毛病。还说陈小路的女人跑出去也生了孩子,看来只能是庄上的男人有毛病。
李作民问雪果,你愿不愿去医院?
雪果说,我怕。
李作民问,雪朵怎么说?
雪果说,她哭。
李作民叹了口气,说,明天,我陪你去。
雪果说,要真有毛病,怎么办?
李作民说,要真有毛病,我们医。
雪果问,能治好吗?
李作民说,能治好,没有治不好的毛病。
雪果还想说啥,李作民打住了他,说,只要查出来真是男人的毛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第二天,雪果跟着李作民从医院出来,脚上如挂着块巨石那般沉重。平日里一个虎气生生的小伙子,一夜间就跟霜打过的苗一样,连上公共汽车都踢了个踉跄。李作民看着心痛,说,打起精神来,别像死了娘一样。雪果试着把背挺起来,但瞬间又萎缩了。
医生说,雪果排的是死精,是后天形成的男子不育。就是说,雪果是没能力让女人生出孩子来。医生还说,目前还没听说过哪里能治好男子不育。
李作民说,雪果,你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事儿。雪果没听见他作民爸的话。李作民把声音拔高了说,打起精神来,像平时一样!
雪果还是一个被抽尽了精气的死样子。雪果害怕回去,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雪朵,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的未来。他像一只突然间被人打昏了的兔子,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李作民想自己是父亲,父亲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找不到前进的路。李作民决定暂时不让雪果回去。他想他应该给雪果一个指引。他让雪果呆在他的住处,由他躺在床上发着呆。有个空,他就进去跟雪果说话。他说,雪果,你怎么就相信那医生说的是对的?雪果不理作民爸。雪果已经被绝望淹得奄奄一息,不想再作任何挣扎了。李作民说了很多话,雪果还是那副死样子,李作民就不知所措了。
李作民这天烧菜几回忘记放盐,挨了老板的骂。李作民再回到屋里就不跟雪果讲那么多了,他用他操勺的那只手给了雪果两个结实的巴掌。雪果被他的巴掌给扇哭了起来,但声音涩涩的,看来这两巴掌并没能让他的大脑和喉咙完全醒过来。李作民就在雪果淌满了泪水的脸上再来了两巴掌,这下,雪果放开嗓子哭起来了。哭是挣扎的表现,生命只要有挣扎,就有希望。李作民拧紧了的心放松了,他把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大着嗓子对雪果说,站起来!雪果站不起来。李作民又要抽他,他才站起来了。雪果真站起来了,李作民又不知道跟雪果说什么了。但他知道他不能什么也不说。于是他说,坐下吧。雪果就坐下了。雪果像一块没了根的岩石一样坐下了。李作民这才找回了自己想说的话,他说,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病吗?我们医就是。既然是病就没有医不好的。医生只是说目前还没听说过哪里能治好这病,也没说以后也治不好这病不是?李作民说,明天,我就去打听,我就不相信找不到治这个病的方子。
李作民强迫雪果装出没事的样子站到雪山面前去。他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得了那毛病。他没想到,他的逃避意识使得雪果心中那份由他苦心垒筑的信心摇晃起来。雪果做不出没事的样子,雪果只能做出一副要死去的样子。
雪山问,雪果你怎么了?
雪豆问,哥你怎么了?
山子说,雪果肯定有心事。
雪果这才说,我病了。但他没告诉他们他得了什么病。他没有勇气说真的,也不想说假的。人在绝望的时候连说假话的心情都没有。
看到雪果成了一堆扶不起来的烂泥,李作民也很灰心。他不想再跟雪果多说什么了,他想他要做的就是去打听哪里有治这种毛病的医生。
没有种子的农夫
雪果在城里呆了三天,三天后他瘦了一圈。瘦了一圈的雪果突然决定回家。他是在一觉醒来后就决定回家的。那时候是中午,他作民爸正在忙着给吃客们烧菜。三天来他一直不死不活地睡着,三天后的那个中午他突然就活过来了。他站了起来。几天里他没吃些什么饭,站起来时身子有些打飘,像踩在云朵上。但他还是决定回家了。他走向那家饭馆的厨房,走向他的作民爸。
他的作民爸专心烧着菜,他这两天给雪果弄得时常走神,已经挨了老板几回的骂了,老板已经把“要不想干就趁早走人”这句话说过两遍了,所以今天他再不能走神了。
雪果都站到他作民爸的背后了,他作民爸也没发现。雪果看见作民爸把一只锅抡得跟一把扇一样,锅里的火焰吱吱欢叫。雪果说,作民爸,我回去了。李作民好像没听到雪果的话,他继续着他手里的活儿。雪果觉得没力气再说第二遍,就转身走了。这个时候李作民突然就感觉到雪果在身后了,好像是雪果刚才的话先跑到其他地方去玩了一小会儿,这会儿才走进他的耳朵。李作民转过身来看到的是雪果正在往外走的身影,于是他急忙朝着那个背影哎了一声。雪果站下了,他慢慢转过身来,像是怕转快了就会飘起来,飘到天上去一样。他说,我回去。李作民哈着嘴,木瓜一样。他没想到这个被打垮了的小子会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跟自己这个儿子说点什么。儿子站起来了,儿子决定去面对曾经是他那么害怕面对的事情了。儿子会不会再一次垮掉?
雪果走了。雪果没等到他作民爸想好该说点什么,就走了。
雪果是坐汽车回家的。雪果回到家时碰上了雪朵。雪朵像是一直站在那儿等他回来,他一下车就看到雪朵了。雪朵站在他的面前,眼睛紧紧咬着雪果瘦去了一圈的身体。雪朵看着看着,眼睛里渐渐储满了亮亮的泪珠。雪朵说,是真的?雪果慢慢地启开他那因为长时间没说话而变得很干的嘴唇,但他只是轻轻吸了口气。雪朵却又那么急切地希望听到雪果的声音,她的心打着摆子,虚弱地期盼着雪果说不是。然而雪果说的却是,我,真有毛病。雪果说完以后,雪朵的泪珠儿就滚出了眼眶。雪朵把两颗泪豆豆种到干渴的地上,扭头跑了。
雪果没有马上回家,他跟着雪朵去了。雪朵是跑走的,雪果慢慢地走着去,只一会儿就看不到雪朵了。但雪果知道雪朵是去家里了。雪果走到雪朵家,迎头撞上了雪朵妈。雪果就站在雪朵妈面前,不走,也不做声。好像他来就是要找雪朵妈,他就是专门带耳朵来听雪朵妈说话的。雪朵妈脸上面膜似的贴着一层不高兴。雪朵妈说,你欺负雪朵了。雪果把头往下埋了,眼睛看着地。雪朵妈说,你没有种子哪有权利开地?你把我们雪朵欺负了!雪朵妈声音突然怪怪的。雪果稍稍抬起头,看到她在抹眼睛。雪果想跟她说点什么,但他只喊了一声“婶”就再说不出其他的来了。雪朵妈抹干了眼泪正要认真听他说话,他却又不说了。他去了雪朵的房间。雪朵在房间里哭,哭声都传到外屋来了。
雪朵爬在床上,把头捂在被子里哭。雪朵的身子一抽一抽的,雪朵身上的被子也一抽一抽的。雪朵的哭声给被子捂着,听起来好像很遥远。雪果很想抱住这个痛苦的身体,但他没有抱,他的身体里有一个人问他,你敢抱她吗?他就不敢抱了。他不敢抱,也不知道说点啥,就一棵树样的戳在那儿。
雪朵在被子里喊,你滚开!你不要站在这里!雪果还是站着,站得像一棵没有风时的树。雪朵猛地掀开被子,把一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对着雪果吼道,我叫你走!我叫你不要站在这儿!雪果这时候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一觉醒来到回到家的这段时间里,雪果的脑子一直都处于真空状态。这时候,雪朵那很具有穿透力的吼声终于冲进了他的脑子,于是他就想起他该说什么了。他说,作民爸说了这病能治。他又说,作民爸说了,他要去打听哪个地方能治这病,作民爸说只要是毛病就能治。
雪果很想雪朵听了他的话以后也跟他好好说两句话,但雪朵没说。是雪朵妈替雪朵说了话。她说,你能保证你那毛病治得好?那什么时候能治好?是明年还是后年?还是在我们雪朵白了头发以后?雪果说,我也不知道。雪朵妈说,好吧,那我们就等你治病,就等你一年,一年之后要是还没治好……我们雪朵可是块好地,不能背了不长庄稼的臭名……
那以后,雪果开始吃中药。中药是他作民爸弄回来的,十付,堆在一起是一大堆。李作民跟女人交待每天给雪果熬一付。女人把自己药罐里的药渣倒了,装上雪果的草药熬。一边咕哝,谁知你们这个鬼庄子上出了啥怪了?从来就没听说过有男人不生孩子的……
药汤很苦,但雪果大碗大碗地喝。喝着药,雪果又去找雪朵。雪果说,我在吃药哩,我会好的。雪朵说,好了再说吧。雪果说,今晚我们去后坡吧,我等你。雪朵说,去干啥?雪果红了脸,不说要去干啥。雪朵就拉了脸说,我不去。
但是到了晚上,雪果还是去后坡等雪朵,雪朵虽然说过不去,但他知道她一定会去的。雪朵真的去了。雪朵像个陌生人一样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后坡。雪果跟上去。雪果从后面抱住了雪朵。雪朵走着时还是直的,被雪果抱着以后就弯了就软了。雪果的身体刚才还是干硬的,像风干了的冰,碰到雪朵软了弯了的身子以后,就润了,化开了。雪果化开了的身体把雪朵烫着了。雪朵呜呜咽咽地哭。雪果用他带着浓浓草药味儿的嘴去吮吸雪朵脸上的泪豆儿。雪朵说,哥,你真吃药啦?雪果说,真吃哩,不信你闻。雪果的嘴找到雪朵的嘴,把他那被药汤泡透了的舌头给了雪朵。雪朵尝到了一种苦透了的滋味。雪朵不呜咽了。雪朵问雪果,苦吧?雪果说,只要能治好病,我不怕苦,我小时候还吞过猪苦胆呢,那才叫苦哩。雪果说着就要解雪朵的怀,雪朵掖着,问,你要做啥?雪果声音飘飘地说,我想。雪朵放了怀,说,好吧,我就当你的实验田,由着你耕。雪果没等听完雪朵的话就深入到地里去了。天地相交,风雨雷电,他们就是混沌世界。
风过了。
雷过了。
雨也过了。
天是天了,地是地了,他们从混沌间回到了地上。
雪果和雪朵都看着天。天,没有颜色,有几颗绿豆大的星星,要死不死地眨着眼。雪朵说,你的毛病治不好,妈是不会要我嫁给你的。雪果说,你呢?雪朵说,我不能不要孩子,我想当妈。雪果说,我们去抱养一个,两个也行。雪朵突然厉声说,我不要别人的孩子!雪果说,我会好的,我要是好不了……雪朵问,好不了怎么办?雪果的声音飘飘的,像是还没说出来就给风刮走了。但雪朵还是听到了。雪果说的是,我要是好不了,你就嫁山子去吧。
苦透了的药味
雪果家飘出药味那是常有的事,因为他妈一年四季没断过喝药。桥溪庄上空飘着药味那也不是稀奇事儿,因为桥溪庄上像雪果妈这样得干咳病的也不少。但人们偏就闻出了雪果家药味不对。觉得不对就要问。先来的是几个女人。几个女人也不是一起来的。她们像是排着队,一个一个的来。但她们问的问题都差不多。雪果生病了?一个生愣愣的小伙子,咋说病就病了?是个啥病?不管对谁,雪果都说,是感冒了。雪果妈也说是感冒了。
后来就来了几个小伙。是先来的那几个女人的儿子们,都跟雪果上下年纪。他们也不是一起来。他们来了也不像他们的妈那样不着边际地问。他们一来就问雪果,你真得了那毛病?雪果问,我得了啥毛病?他们说,日不出娃来?雪果火了,你才日不出娃来!别人也不生气,还问,你吃这药能管用吗?雪果说,不管用我吃它做啥?别人问,在哪里弄的?雪果说,你问这个干啥?你得了那毛病?别人急忙说,我怎么会得那毛病,我只是随便问问。雪果想既然你是随便问问,那我也不必跟你多说了。但别人还不走。别人隔了一会儿又问,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庄上的男人全得了日不出娃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雪果说,你是不是日不出娃,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别人狐疑,你真不是?雪果说,真不是。
之后,雪果就看见庄上的几个小伙去了城里。
这么多人来问他的病,他也没多想,只想着把自己的口封严,不让别人知道真相。但他妈却不是他那样的空心肠子。他妈说,果儿,看来也不是你一个才得了这毛病。雪果知道妈经常都惊惊怪怪的,也并不在意。他妈又说,看来,外面的人说我们庄上的男人都生不出娃,是说对了。雪果很烦妈说这个,粗了嗓门吼道,你少说句行不行?!妈不理他,还说,你不信就看着,那几个也要去城里找医生,然后他们还会来找你要草药。
还真像雪果妈说的那样,那几个小伙还真是活愣愣去了城里,却是要死不活地回来了。雪果吃着药,感觉大家一起掉下了悬崖,掉到中途他抓住了一根藤,而他们则仍然在往下掉。
雪果一开始吃药就不去外面揽活干了,只在庄上找些石头凿个猪食槽什么的。凿在那儿,有人要买则卖,没有人买也不要紧,那东西又不要吃要穿。吃着药,雪果天天都想约雪朵。他是个心急的人,他想尽快在雪朵这块实验田里看到他吞吃那些苦药的效果。可雪朵不是常常都能出来,雪朵还没嫁给他雪果,雪朵还是她妈的雪朵。
雪果说,我有要紧话跟你讲。雪朵就出来了。
雪果把雪朵带去了后坡。雪朵出来前被妈骂过,心里不高兴,对着雪果也就没个好脸色。雪果抱着雪朵,用舌头舔雪朵的脸。雪果想把雪朵脸上的不高兴舔了吃了。雪果想看到雪朵高兴的脸。雪朵任他舔,舔过了雪朵还是不高兴。雪朵说,你不是有要紧事跟我说吗?雪果说,他们几个都跟我一样。雪朵没听明白,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问,谁们几个?跟你的什么一样?雪果说,雪强他们几个,也得了,我这种毛病。真的?雪朵一下子就把眼睁大了,嘴也张大了。雪果说,真的。雪朵突然间变得有点高兴起来,她一下子就把雪果的头搂进了怀里。雪果的头那样大,她把它紧紧搂着,搂得雪果都要窒息了。可她突然又回到刚才的情绪里去了。她说,就是他们全都那样了,又怎么样?他们得的是他们的,又不是他们把你的拿去了,他们得了,你的一点也没少。雪果说,我是要你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才那样。雪朵火气又起来了,她说,并不是你一个人那样又怎样?并不是你一个那样你就能让我生出孩子来了?
雪朵现在是动不动就发火,雪果搂着她都像搂着地雷一样。但雪果不能因为雪朵不高兴就不完成他的实验。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做。雪朵虽然不高兴,但雪果要做,她也是要帮的,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希望。
不知道是谁把观音的头砸掉了。中午,庄上一个妇人去地里,从观音庙前路过,想进去看看观音。看见观音没了头,就扯起喉咙骂起来。是哪个遭天杀的,把菩萨的头都砸了,是想断子绝孙啦!哪个龟孙子做的缺德事,他妈的是想让庄上人跟着断子绝孙不是啊……这骂声太刺耳朵,有男人站到马路上冲着妇人吼道,你他妈的把你那乌鸦嘴给老子闭上!妇人就真把嘴闭上了。朝她吼叫的不是她自己的男人,她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顶一句嘴。接着,她的男人也出来了,也冲着她吼,去干你的活去!妇人见是她男人,嘴又硬起来了。她说,观音是大家凑钱修的哩!她男人吼,你再叫我把你的屁嘴撕烂!妇人这才走了。街上看热闹的人中是谁咕哝了一句,还嫌这地方没有断子绝孙哩,这地方都不发人芽了。
是啊,桥溪庄从有了李雪豆以后,就再没生出过一个孩子。十几年了,庄上就没有冒过一棵人芽。以前,人们修了个观音,就像猴子捞月一样,全庄的人都扭在一根藤上,都希望能凭着一份虔诚把月亮捞起来。现在,谁砸烂了观音,就等于宣布水中那个月亮是假的。
桥溪庄的人都知道雪果们被医生判了个后天男子不育。不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他们没这个勇气。也不是他们的家人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