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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溪庄的人都知道雪果们被医生判了个后天男子不育。不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他们没这个勇气。也不是他们的家人说出来的,他们的家人也没有这个勇气。但庄上人就是知道了。好像是风告诉他们的,或者是老天告诉他们的。反正,都知道了。
观音像给砸了后,桥溪庄就再一次陷入了走向末日的恐慌中。不过,这一次的恐慌不同于第一次发现上天独独不给桥溪庄雪花,也不同于女人一个个只怀气胎不怀血胎。这一次的恐慌不能像救火一样可以胡乱呼喊。最爱说话的,也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跟自己咕哝两句。更多的都是把这种恐慌闷在心里,并不敢说出来。这就跟人在黑暗中怕说鬼是一样。
雪果晚上去观音庙了。他并不想去看那个被砸烂了的观音像。要去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不是他自己要去,是他身体里有一个人要他去,他就去了。
他在观音像前看到了雪强。好像他们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一样。他们在突然看到对方的时候都没露出惊讶。雪强蹲在观音像前,黑暗中像一块石头。雪果来了,雪强还是一块石头。雪果也蹲过去,也蹲成一块石头。两块石头都想让黑夜吞掉他们的时候能把他们的恐慌和绝望也吞掉。
夜走了一段路的时候,雪果旁边那块石头站了起来。那块石头把他的屁股下面的一块砖头举起来,砸向了观音像。这个曾经让他们寄予了太多希望的泥像再一次遭到了咒骂和打击。雪强把砖头砸向观音就走了,就好像雪果一直就不在他旁边。或者他认为雪果真就是块石头。
雪果喊住了雪强。雪强虽然站下了,但并没有回过头来。
雪果说,明天,我叫爸也给你弄几副药。
雪强不做声,也不动一下身子,好像他这会儿又成了一块石头。雪果走过去,要拉他一下。雪强却突然蹲下了。雪果也蹲下去,看到雪强在哭。男人哭不像女人哭,抽抽泣泣全是声音。男人哭是只有泪没有声音的。
雪果说,作民爸说了,只要是毛病就能治好。
雪强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说,全得了,我们几个全得了。
雪果说,我知道。
几天后,桥溪庄上空的药味比以前更浓了。它们和厂里那根巨大的烟囱里吐出的黑烟一起,霸占着桥溪庄人们的呼吸。
六章 陈小路
陈小路自打走出桥溪庄,这还是第一次回庄。陈小路穿一身光亮的衣服,还带着个很年轻的女人,很有一派衣锦还乡的风景。陈小路和年轻女人一起把他原来的家打扫干净,住了下来。
晚上,陈小路带着女人去串门。人家说,小路,媳妇是哪儿的?陈小路回头冲女人说,你是不是我媳妇?女人不说话,脸红得不得了。人家以为两口子开个玩笑吧,就笑笑。又问陈小路,这些年在哪?在外面都干些啥?陈小路笑笑,说,也没干啥,就是做点生意。做啥生意?人家问。陈小路说,不一定,见啥好做就做啥。人家说,发了吧?陈小路说,发啥呢,也就是耗子舔米汤,够糊个嘴。人家说,看你也发了,你怕说出来了我找你借钱啦?借了也是要还的嘛。陈小路很有些得意地笑着,一副默认自己有钱的样子。人家说,光带着媳妇,孩子呢?陈小路还笑着哩,听了这问那笑就变了形,变得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他说,孩子,我下回带回来。
雪山还认得陈小路,可陈小路却不认识雪山了。雪山叫他哥,可他半天才知道这个叫他哥的人是谁了。他在雪山胸膛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拳,两兄弟就抱在一起了。女人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乐。雪山放开陈小路以后,叫了她一声嫂子。女人脸上贴了块红,有些不好意思。陈小路很豪气地笑了几声,拍着雪山的肩说,喜不喜欢,喜欢哥把她送给你。雪山给陈小路的话吓了一跳,想这人怎么出去跑了几年就大方得连媳妇都舍得送人了。雪山也跟着豪气地笑上一通,说,大哥的媳妇,兄弟怎么可以喜欢?陈小路对女人说,你去串门去吧,我和兄弟说会儿话,完了我们去找你。
女人真就出门去了。雪山很好奇,问,她真是你媳妇?陈不路说,你认为是不是?雪山说,不是。陈小路问,为什么不是?雪山说,我看着不像。陈小路说,还真不是。雪山说,那是咋回事?陈小路说,是我半路叫上的。
雪山不明白。陈小路说,半路上,我碰上她了,我叫她跟我来,她就跟我来了。雪山笑,吹牛了不是?陈小路说,谁跟你吹牛啊?雪山说,那你叫她跟你来做什么?跟你做媳妇?陈小路说,先做媳妇,然后卖掉。
雪山吃惊不小,嘴张得可塞进一个皮球。
陈小路说,你不信啦?大哥还真不是吹牛,大哥就是专门做这个买卖的。女人到了我手里,只要我看得上,我就得先日过了,才卖给别人。
雪山还回不过神来。陈小路见他那样儿,就哧地一声笑起来。他说,你还不信哩,等会儿我就当着你的面儿日这个给你看,日完了我就把她卖在我们庄上,你信不信?
许是嘴张得太久了,雪山感到口很干,他的舌根蠕动了半天,终于把一丝湿润吞咽下去,说,你怎么,怎么这样对待,这些女人?
陈小路又笑雪山了,你怎么就这么没见识?女人是什么?女人你也把她当人啦?
雪山很不同意陈小路这种说法。雪山不想跟陈小路讨论这个事了,他很替他这位大哥担心。他说贩卖人口是犯法的。陈小路盯着雪山沉了声说,可不许你乱说,我还不知道啊!大哥要是摆出一副很父亲的样子,雪山就不想跟他近乎了。雪山想起自己回来之前就想好要问的问题。雪山虽然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大哥了,但他并没有要在庄上陪陈小路呆一夜的打算。他想问完了这个问题,他就要回城里去了。雪山低了眉头想该怎样问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陈小路又回到流里流气的样子,问雪山,想什么呢?想女人的事儿?别想了,这个我不给你,这个我都日过了。下回,下回我给你带个处女回来。我保证原封不动的给你带回来。
雪山一直在想怎么开口问他要问的问题,陈小路说的那些话他都没听进去。他问,大哥在外这些年了,就没成个家为我生个侄儿?陈小路听得一愣,把吸得满满的一口烟吐到雪山脸上,别提这事儿,再提我揍你!雪山说,你就是揍我我也要问,大哥是不是也得了那毛病?陈小路阴了脸问,啥毛病?雪山说,男子不育。陈小路不做声,脸渐渐的黄了。雪山说,我要问的是你跑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听说过治这毛病的方儿?陈小路问,谁要这个方?雪山想了想,说,雪果他们要。陈小路愣了一下,突然就笑起来。他毫不保留地把一脸的幸灾乐祸摆在雪山面前,说,我还说老天是看不起我,独独让我受这份羞哩,原来不是啊。
雪山不高兴看到陈小路那副样子,不耐烦地说,跟你说正经的哩,你说有没有那种药?陈小路却不回答雪山,他显然还不愿从他那份幸灾乐祸中走出来。他问,几个?是不是几个全得了那毛病?雪山不做声,他想等他高兴够了再向他打听药的事。陈小路还在高兴,我就说吧,咱桥溪庄上从有了你们这几个雪字辈的以后就再没有过人芽是不是?我一回来就知道这庄上的男人没一个是男人了。突然,陈小路想起了雪山,他正了脸色问雪山,你也得了?雪山说,独我没得。陈小路吃惊,你没得,独独你没得?雪山说,我知道他们全都得了,我也去医院了,医生说我没得那毛病。但庄上人都不相信。他们说桥溪庄的男子得这毛病是老天的意思,是这地方出了鬼怪,所以他们认为不会有我一个人独独逃脱得了。我也怀疑医生是不是弄错了,你说雪果们全都得了,我和他们一样生在桥溪庄,长在桥溪庄,怎么就免得了?陈小路想了想,突然又笑起来,他说,你要想知道是不是医生弄错了那还不简单?雪山问,你有办法?陈小路哈哈大笑,说,他妈的雪山你真笨啦,你活这么大了,你还在城里混哩你,你就不知道找个女人试一试?你的种子能不能发芽一试不就知道了?雪山红了脸,小声说,雪豆还在上学哩。
陈小路不笑了,他感觉到他这样浮里浮气的和面前这个人说话不是那么对味儿。他正经起来,说,你和雪豆好着啊?
雪山说,她很喜欢山子。
陈小路问,山子是谁?
雪山说,石匠伯的儿子。
陈小路和庄上的几个老人坐一起谈天气。他说,你们是老人家,见的世面多,知不知道这庄上这么些年来一直是冬天不下雪,夏天不下雨?老人们说,我们活了这些年,还第一回在我们桥溪庄开这个眼界哩。他说,这几年有没有变得好一点?老人们说,好啥哩,你没见这地?这哪是见过雪见过雨的地?他叹了口气,不说天气了,说到了人。他说,你们以前有没有听说过,哪个地方的女人约好了一样的都生不出孩子?老人们说,也就是这桥溪庄了,哪还有其他地方?他说,你们也没听说过哪里有一个庄的男人都得了日不出娃的毛病?老人们说,没有哇,也就是我们这里才出这些怪事啦!这是老天要灭了桥溪庄啊,看着吧,等这雪字辈的几个也老了死了,桥溪庄就没了!
陈小路到雪强家坐下。问雪强妈,婶,雪强兄弟啥时候娶媳妇啊?
雪强妈看一眼旁边的雪强,脸愁得能拧出一碗苦汁来。她说,说了几个,都黄了。我正寻思着想请你在外面给你兄弟物色个姑娘哩。
雪强却把陈小路拉到里屋,悄悄问他,大哥在外面跑,知不知道哪个地方有治男子不育的方儿?陈小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谁要那方?雪强说,你就别装了,你都回来几天了,你会什么都不知道?陈小路还装糊涂,知道什么呀?
雪强说,那我告诉你吧,我们几个都得了男子不育。医生说是后天造成的,后天造成的不是可以医吗?
陈小路见雪强跟他掏心窝子,也把心窝子翻开给雪强看。他说,大哥跟兄弟不说假话,大哥跟兄弟一样得的是那毛病,大哥这些年在外面也没少打听,人家说哪儿有,我就去医,可都不见效。雪强看陈小路不像是在撒谎,失望地垂下头,再也不想说话了。
陈小路说,兄弟也不要灰心,先娶个媳妇把日子过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治了不是?连大哥都没灰心哩,你不是还年轻着吗?雪强苦笑,说,去哪里娶媳妇?这天底下近的远的都知道我们桥溪庄的怪事,一听说是桥溪庄的人家就不让你说那话了。
陈小路说,兄弟要是相信大哥,大哥给你找一个。雪强说,兄弟真要大哥帮才行哩。陈小路说,没问题,兄弟看跟我回来那个怎样?
雪强很吃惊,他说那是你媳妇啊。陈小路笑,说,我啥时候说过那是我媳妇了?那就是我带来给兄弟的呀。雪强说,你从哪里带来的?陈小路小了声说,不瞒你兄弟,她是我在四川买的。怎么样,还不错吧,给兄弟,我也不赚你的钱,把本钱给我就行。
雪强可吃惊不小,他说原来你是人贩子啊?
陈小路说,是。
雪强问,你不怕?
陈小路没说他怕不怕,他问雪强,怎么样,跟我去看看货?
雪强说,你别老是货呀货的,人家是个人哩。
陈小路笑起来,说,对对对,是人,是人。要不,去看看人?
雪强说,你把她叫我家来吧。
陈小路说,还是去我那吧。我先回去跟她说说,让她一个人在家等你。就你们两个在一起,方便。
陈小路回到家里,女人正在洗陈小路的脏衣服。陈小路说哎哎,快别洗了,谁叫你这会儿跟我洗衣服了?说着夺过洗衣盆来放到屋角,对还愣着的女人说,还不快去收拾一下,我兄弟要来看你哩。女人一时没明白过来,陈小路就推着女人往里屋走。他说去吧去吧,把自个儿收拾好看些,我兄弟就要相亲来了。女人还有些发愣,陈小路又说,行了,你就呆在这屋里不要走开,待会儿我兄弟来了,你别跟他乱说话。女人这时才猫叫似的问他,你又要去哪?陈小路本来已经要走了,听了女人的问忍不住回头,正好碰上了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可怜,陈小路看得心里发软。但他还是走了。
陈小路走了,女人就坐在床沿发着呆。陈小路一直没跟她说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陈小路自碰到她就跟她说的是要把她娶回家做媳妇。
出逃
女人的家乡很穷,她没上过学,跟着父母长到十九岁,就嫁人了。到了那个家,才发现她嫁的那个人是个废人。他还在五岁的时候就让狗把那东西给咬掉了。他长到五岁都还没个弟弟妹妹,他爹妈把他当独苗宝贝,拉屎时也提在手里。穷人家的狗馋屎,抢屎吃时错把他才长到五岁的小玩意儿当成屎给咬下了。没那东西也没什么,可这家人非要她跟她的公爹去完成续香火的任务。她不从,她婆婆骂她,她男人揍她,揍过了把她捆在床上走了,让她公爹来给她解绳。公爹解绳只解腿上的,解开了腿上的就不管她其他地方的绳了。公爹还不算很老,公爹解绳的时候像个年轻人一样有劲,只几下就把绳解开了,就把她的腿掰开了,就把她破开了。
公爹完成了他那光荣而又神圣的任务以后,就走了。剩下的绳还由她男人来解。但男人没有急着解开她,男人也掰开她的腿,仔细欣赏那个被他父亲破开的伤口。然后,像被谁卡住了脖子一样喘着气,爬上去,用他没了根的屁股去撞击她的伤口。这样的撞击痛的是她,叫唤的却是男人。好像她那儿有一把尖刀支棱着,他的每一次撞击都深深地伤着他痛着他。他每撞击一下就发着狠地叫上一声,啊!完了,他还恨恨地给了她两个巴掌,才替她解了绳。解脱开后,她起来要往外走。男人问,天黑着的,去哪呢?她说,我上茅坑呢。男人没说啥,男人自个儿睡了。她没去茅坑,她朝着进城的那个方向跑了。
她怕家里来人追,没敢在大路上跑。她选择的是从庄稼地里跑。在黑暗里摸爬了一夜,她来到了城里。她手里没有分文,连喝口水都没法解决。她去了有人吃饭的地方,她不是去要饭,她是去找工。她说让她挑水劈柴干啥都行,工钱她也不计较。旁边的人就都笑了,说我们这儿没柴劈,水也不用人挑,你要吃饭就拿钱买,不吃饭就走吧。她不走,她说我做啥都行,不要工钱了,给我口饭吃就行。别人不笑了,板了脸说,这里没你干的活儿,到别处找去吧。
她一直在不停地找活,找到天都快黑了也没找着。她对城里太陌生,当她最后被一家叫“馋死你饭店”的人撵出来以后,她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她试着在天上找太阳,可天上没有太阳,太阳这个时候已经回家了。她很饿,又很累,又担心突然就给她找来的男人碰上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难过而又恐惧,只有把脸捧在手里,偷偷地哭。就是在这个时候,陈小路来到了她的面前。
陈小路站在她的面前时,她的脸在她的手里,她没看见。陈小路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把她吓着了。可她还是吓了一跳。陈小路说,妹子碰到困难了?她一吓就把一张给泪水糊涂了的脸给露出来了,这样她就看到了陈小路,就从陈小路的脸上看到了希望。她在城里转了一天了,一天来没有一个人像陈小路这样专注地看过她。城里的人们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即使她站到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不想看她,好像她是一条乞食的癞皮狗。陈小路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陈小路不把她当乞食的癞皮狗,她感激得急忙擦了脸问,你有活要干吗?陈小路说,是的,我有活给你干。她说,那我们快走吧。陈小路说,你跟我来吧。
她跟着陈小路进了一家小饭馆。进去以后才发现上午来过,来这里找工,被一个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推了出去。她正寻思着陈小路是不是这家老板,却听陈小路对她说,坐下吧,要干活,也得吃饱了饭才行啊。这下她才明白陈小路带她到这儿是请她吃饭,她感激得把三个人的笑全堆到脸上还嫌不够。服务生出来了,是刚才推她出去的那个。她害怕被这个年轻人认出来了,她想那样总是有些难为情的。那年轻人站在她旁边,听陈小路点菜时她埋着头,不敢把脸抬起来。陈小路点完了菜,叫年轻人带她去洗把脸。年轻人看她一眼,说,跟我来吧。她硬着头皮跟着年轻人到了洗手间,年轻人指着里面说,那里去洗吧。年轻人并没表露出认识她的样子,他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忘了,或者他刚才并没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样子。她把收紧的心放松下来,洗了脸,回到陈小路旁边。
陈小路点了很多菜,全是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她一张嘴就把陈小路忘了,她甚至把自己也忘了。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一大桌子美味,完全陶醉在吃的过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