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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莱蒙特:福地-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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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阿达姆先生旁边,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脸,接着又用棉丝手绢扇着取凉。
  “天真热啊,准是要下雨了,牧场上的牲口直啃草。谢谢小姐,热吧?”
  “噢,太热了,跟开锅的水一样。”安卡说着,把咖啡和糖钵送到他面前。
  “凉咖啡一钱不值,一钱不值。”
  “我看,您对咖啡挺在行。”
  “这……我是常常喝这个玩意儿的呀!谈买卖,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兰地,那就乐上加乐了。”
  安卡送上了白兰地。
  卡奇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里面又掺上半杯白兰地。他咬了一点糖,慢慢地呷着,同时环顾着在场的人。
  “您好,真没想到在我们这儿能见到您。”卡罗尔进屋时大声打看招呼。
  “你认识卡奇马列克先生?”阿达姆先生问。
  “卡奇马尔斯基①先生供给我们建厂用砖。父亲跟我谈过你对我们库鲁夫的设想,可是说错了名字,没想到就是您。”
  
  ①即卡奇马列克。
  “这是因为,在罗兹我用一个名字,在乡下用另外一个。”他狄黠地微笑着,解释说,“一般人都挺蠢,总是凭衣冠、凭外表看人。还说什么既然叫这个名字,那就叫下去吧,因为方便。这都是瞎说。在罗兹我要是还用原来的名字,那么随便哪个无癞或者德国人,或者什么破落贵族就会说:‘卡奇马列克,种地的,过来。’我要是用贵族的姓呢,他们就会对我说:‘卡奇马尔斯基先生,请您光临!’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祖宗三辈地主的后代,那些德国佃户凭什么小看我;其实,我的祖宗开始经营土地的时候,这些杂牌德国人还在树林子里手脚并用满地乱爬,象猪一样拱着吃土豆呢。”
  “对极啦,卡奇马列克先生。”卡罗尔笑着叫道。
  “说实在的,罗兹的那些米勒们、舒尔茨们,都是这种乡下贵族,等以后要是有了机会,我卡奇马列克就能当他们的国王,对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他给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兰地酒,想继续说下去,可是阿达姆先生觉察到了马克斯脸上的不满表情,便转了话题,问道:
  “今年的砖不错吧?”
  “不怎么样。可是依我看,过不了多久罗兹就要大兴土木啦,空前的。”
  “为什么呢?现在哪儿都是死气沉沉的,到处都是空前的破产,好些工厂闲着,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腾,半个罗兹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从德国来的犹太人,他们就不需要做生意吗?我已经看出来,他们都在城里乱转,找地皮,找砖厂呢。您瞧吧,要大干了。十年以前也是这样。罗兹萧条了一冬天算得了什么,就是公牛一不干活也要躺下歇一阵的,可是嘴一嚼,又会干起来。有人也许说,哼,要死了,咳,让它歇歇劲嘛,等以后拉起犁来,那劲头儿才大呢。”
  “你开砖厂日子不浅了吧?”卡罗尔猜测说。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着问道。卡奇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们,这烟不错呀!我认识一个癞货,犹太人,是他给我送来的,走私货。”
  他用细小的牙叼住雪茄一头,小心地点着火,这才回答说:
  “以前嘛,小姐,我是个种沙地的糊涂农汉。地里一半是沙子,一半是干净土。遇上天旱,砂子满天飞,土结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变成烂泥,沙子上连棵草也不长。我种的就是这样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麦秸,人饿得要死。当时我傻头傻脑的,这个账我认——怎么能够聪明呢?有人教我吗?有人给出主意?我那个东家倒是满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国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给农民拿个主意。没法子,我就象爹象爷那辈子人一样受穷,上帝就让庄稼汉子受这份罪嘛。罗兹盖了工厂,有些个佃户和小农户便去做工,赶车。可是我没动窝。罗兹离乡下还很远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门口瞧见一个烟筒,那一年里竟出了五个;罗兹扩张到了乡下。我记得原来罗兹离我那儿有四俄里,后来变成了三俄里,现在连一俄里也不到了。罗兹扩展到了乡下。灾难一来,谁能抵挡。因为威胁了我,我心里就琢磨开了:干脆卖地,远走高飞;可是还不放心,于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见了霍伊诺维的教父,他拉着一车沙子。
  “‘您这是往哪儿拉呀’
  “‘城里。’
  “‘干什么去?’
  “‘卖。’
  “‘也值个钱?’
  “‘一个卢布,碰上财主,价钱还大呢;碰上犹太人,就少点。’
  “我跟他去了。他卖了一个半卢布。我一瞧这情况,心里就亮了起来,就好象有人把一本书的道理塞进我的脑袋瓜里了。
  “我房后头有个土坡子,就那么一小块,有四莫尔格,是块肥地,几辈子的时间,百灵鸟都在那儿拉屎积肥,一到春天,狗也凑在那儿相亲。我飞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车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说起来也怪,跟金子一样,就在一层层的地上露着,用不着刨庄稼根子寻找。
  “我拉了一车上市;犹太人在老城打我,还有卖砂子的同行,街上还有民警,不过我还是卖了。后来我就啃起这个土坡子来,使劲地往罗兹运,天天运,干了两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开了,佃户也拉开了——是我雇的。我们拉走砂子,也往回拉点东西。起初,我老婆还骂我糟蹋好地,弄得到处都是尘土,那还用说,反正不是香料嘛。因为罗兹不断向我们乡下扩充,就有鬼头鬼脑的家伙来了,瞧瞧我这块地,说:‘卖了吧。’犹太人也来了,说:‘卖了吧,卡奇马列克!’我没有卖,他们到最后出了五百卢布一莫尔格。我心里开始盘算了:他们愿意出大价儿,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请教律师,说了说事情的前前后后。那是个公正诚恳的人,他照直告诉我说:
  “‘卡奇马列克,傻瓜,连这也不知道,他们想买你的土。
  你开个砖厂吧,你要是没钱,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决心,雇了一个烧砖把式①,亲自干了起来,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样地干,赚了一点。有一回律师来了,看了看情况,说:
  
  ①原文是德文。
  “‘卡奇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这么累死累活的,一年顶多挣一千卢布。想个办法嘛!开一间蒸汽砖厂。’“我琢磨了一冬天,后来跟他合伙了,干得一直挺不错。”
  “那,那个土坡儿呢?”安卡觉得有意思,问道。
  “秃得连根草也没有啦,全让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还住在乡下吗?”
  “在砖厂呆一阵子,在城里呆一阵子;我在那儿置了几间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儿,孩子得上学。”
  “几间房子!正房是三层楼,还有四处耳房。”卡罗尔提醒说。
  “我……还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来库鲁夫办什么事呢?”
  “要给大儿子娶媳妇,这孩子没上过学,不会作买卖,也当不了厂长,所以我想给他买块地,离我不远,让他呆在我身边。”
  “我得马上走了,您跟爸爸详细谈谈吧,说好了价钱,您一到罗兹,就签订合同。喂,马克斯,该走啦。”
  “我们送你们一段吧,过了那块地,就上公路。”
  他们匆匆告辞。除了卡奇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过了果园,顺着地里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丛下面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轧出的车轮印。
  安卡、卡罗尔和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达姆先生。他压在队尾,因为他的小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颠簸得厉害,瓦卢希气得口里只管咒骂。
  “就欠把你砸个稀巴烂,叫你象猪似地乱滚了。”
  黄昏已经降临大地,清凉的露珠洒满了庄稼和草丛,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是簇簇黑麦的沙沙声响在远近飘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头上成团飞舞的蚊子发出甜美的、尖细的嗡嗡声。偶尔还有一些鹌鹑在碧绿的黑麦叶下呼叫着:“唧喳,收庄稼,唧喳,收庄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着掠过田野;百灵鸟也从被野萝卜黄花压住的深绿色的燕麦底下窜了出来,拍打着翅膀,发出响亮的歌声,直向天空冲去,蜜蜂则嗡嗡嗡地来回采蜜。
  “我亲爱的好人,你瞧,这位卡奇马列克,真是个怪人呐。”
  “这种人,在罗兹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两三年才学会认字写字。”
  “乡下佬一发迹,脑袋瓜子就昏了,还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我亲爱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么地方呢?”
  “神父,以后你别让乡下佬亲我们的手了。”
  “如果他们配,我就让他们亲,我亲爱的好人。雅谢克,点火儿。”
  可是雅谢克不在场,马克斯给他点了烟,跟在他们后面,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唠叨,因为他正盯着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罗尔,贪婪地捕捉着他们轻声的谈话。
  “你还没有忘记维索茨卡?”她低声问道。
  “明天我去见她。她真的是咱们表姊吗?”
  “是我的堂姐,不过我想,过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俩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荣奇科夫斯基抬杠。阿达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声传遍了田野。
    嗨,马祖尔人下山,下山罗,
    轻轻敲呀敲窗户,
    开门,开门,我的小妞,
    快把马儿饮个够。
  “你很快就来吗?”
  “还不知道。工厂的事太多,还不知道先该办什么。”
  “现在你没有时间陪我,没有……”她更加轻声地、感伤地补充说,用手抚摸着刚刚结出来的燕麦麦穗;这麦穗便摇摆着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时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问问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个钟头的空闲,从早晨五点钟一直干到半夜。你真是个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里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嘴角也痉挛地抖动起来。
  “两个星期后来,好吗?”他赶紧说了这么一句安慰她的话。
  “好,谢谢,不过,厂里要是不方便,那就请不必来了,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后一次,安卡。一个月一晃就过去,然后……”
  “然后?”
  “然后咱俩就在一起了,你还担心这个,我的小心肝儿,是怎么的?”他情意绵绵地低声说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红了脸,赶快改口,微笑得那么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说话了,一双充满幻想的专注的眼睛眺望着广阔的绿油油的麦田。那麦子象万顷碧波一样随风摆动,皱成一圈圈浅灰色的波环和黑亮的折纹,倒伏在大地上,继而挺起腰身,飞向它后面的休耕地,然后又返回来,沙沙响地顶撞着田间的小径,好象要冲破这道堤坝,飘过长长的田垄似的;那田垄上是低矮的小麦,正在抖动着它们银光闪闪的羽毛般的小叶;整块麦地象一大片湖水一样,上面跳着成千上万的点点金光。
  “瓦卢希,快点,你这畜生!”阿达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声,因为快到公路边了。
  “我推着哪,腿上都湿了。”
  “已经到啦?”安卡望见了停在公路上的马匹,轻声说道。
  “可惜呀,没走几步就到了。”马克斯说。
  “真的,这儿多美啊!欣赏欣赏吧,我亲爱的好人,上帝装饰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着迤逦连接西天的田野,说道。
  橘红色的硕大的太阳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边,给万顷麦田布下了一层四陲天际的紫色和浅红的雾霭。
  草地中间的几个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铜盾牌似的闪闪发亮;穿过草地蜿蜒曲折伸向东方的一线小河,在草丛中宛如一缕绛紫的缎带;这里那里都好似燃烧着泛红的黄金。
  “真美啊,可惜没有时间多欣赏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们!小伙子们,亲亲吧。马克斯生,巴乌姆先生,我亲爱的好人,我们大家都象疼亲人一喜欢你啦。”
  “我很高兴啊,说实在话,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加亲热的朋友,衷心感谢你们的款待,请不要忘了我,马克斯、巴乌姆!……”
  “一家殷实的公司,给六个月期限的贷款。供货。”卡罗尔又说又笑,跟大家告别。
  马克斯一语不发,心里十分恼火;卡罗尔亲了安卡的两只手总有十次,亲了阿达姆先生两边的脸蛋,亲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为动情,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他的脑袋,祝他一路平安。
  马车得得得地跑着出发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冲他频频挥动头巾。
  阿达姆先生唱起了进行曲。
  马克斯久久地凝望着安卡的艳丽的倩影,等那形象在远处消失后,才在车上坐下来,气鼓鼓地说:
  “你就老忘不了当众取笑我。”
  “让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欢别人喝起酒来没完没了,而且还是在我家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了。




第 二 章

  “布卢门费尔德,星期天你们在马利诺夫斯基家弹琴了吗?”
  “弹了,等会儿我告诉你。”他轻声说着,起身到窗口去招待客商。
  斯塔赫·维尔切克懒洋洋地伸了伸腰,上街了。
  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巨大的平板货车车轮在马路上轰隆滚动,连办公室的玻璃隔板也不断被震得吱吱直响;那隔板上遮着黄铜网子,分为许多小窗口,客商们就挤在窗口外面。
  他不假思索地望了望对面正在建造的一座楼房的巨大脚手架和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密密层层的人群,就又返回到小办公桌前,同时扫了一眼挤在墙壁和玻璃隔板之间、被一道低矮的隔栅分开的十几个人的头。
  “你们弹什么来着?”他又问布卢门费尔德。布卢门费尔德正在用一只瘦骨嶙峋、颤抖不停的手梳理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一双蓝眼睛注视着在办公室中间东张西望的一个犹太人。
  “出纳处在右边!”他从窗口探出头去喊了一声。
  “一段贝多芬的升﹤小调奏鸣曲。弹得空前的好。马利诺夫斯基还……”
  “布卢门费尔德,是《埃希纳与贝莱茨的故事》?”办公室另一端传来了呼叫声。
  “四,十七,五。快六千了。”他迅速回答说,把指数器翻转了一下。
  “后来又试弹了我不久前完成的作品。”
  “什么呀?波尔卡?华尔兹?”
  “去你的华尔兹,波尔卡。我才不创作筒子琴和舞会用的作品①呢!”他有点恼怒了。
  
  ①原文是德文。
  “到底是什么呢?歌剧吗?”斯塔赫讽刺地问。
  “不是,不是。这篇作品形式上有点象奏鸣曲,但又不是奏鸣曲。第一乐章,是城市的印象,城市寂静下来,慢慢入睡了。你懂吗,万籁俱寂,渗透着优雅的沙沙声,由提琴演奏。在这个背景上,笛子奏出如诉如泣的曲调,好象冻僵的树木,无家可归的人,干活干得疲惫不堪的机器,明天要被屠宰的牲口的呻吟声一样。”
  他开始轻轻地哼唱起来。
  “布卢门费尔德,电话!”
  他没有再唱,立即跑了,回来时也不能再唱了,因为得接待窗口外面等着的客商。
  然后,他又在大帐本里记事,但还无意识地用手指头打着乐曲的节拍。
  “你写了很长时间啦?”
  “快一年了。星期天你来吧,你可以听听全部三个乐章。要是我能够听听第一流乐队演奏自己的作品,减寿两年也行。一半生命也行。”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他倚在桌子旁边,倾听着自己内心的乐曲,以呆滞的目光扫视着映在窗口亮光之中的同事们一个个显得发黑的脑袋。
  维尔切克开始写帐。办公室里一片嗡嗡的谈话声,从窗口到窗口传递着笑语,有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但是每当前门一声吱扭,电话一响,或者杯子发出了叮当声,笑声就戛然而止,因为人们都到办公室角落上喝煤气炉煮的茶去了。
  “安静①,先生们,老板来了!”传来一个报警声。
  所有的人立即住口,抬眼望着格罗斯吕克。他已经下了马车,站在事务所前面,正跟一个犹太人谈话。
  
  ①原文是德文。
  “库格尔曼,今天请假吧,老板心情好,正笑哪!”斯塔赫冲他旁边的一个人说。
  “我昨天说了,他说等结帐以后。”
  “施台曼先生,请您今天跟他提一提红利的事。”
  “但愿他象那只黑狗一样咽了气!”有人在栅栏外面咒骂道。
  这个“那只黑狗”的说法使大家笑了起来,可是笑声又立即打住了,因为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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