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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莱蒙特:福地-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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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来看过您了。以后我也得跟他打交道,因为在这儿不能纯粹把人分成好人和强盗,谁都用得着谁嘛。”
  “可我再也不想见他的面。”
  “好吧,我吩咐仆人就是。不过我说句话,您可别生气:我们这些人办公事总是得看需要,而不是看喜好。”说完他阴郁地微笑一下,又瞥了尼娜一眼。尼娜已经把画架搬开,她不想听见他们这些话,因为一听见就感到说不出来的别扭。她正站在茶花下轻轻地吹开粉色的苞蕾。
  “生活真可怕!”安卡喃喃地说。
  “倒也不见得。可怕的只是我们对生活的期望,可怕的是我们对美的理想,可怕的只是我们对善和正义的追求,因为这些东西永远也实现不了,永远不允许我们承认生活的现状。
  一切苦恼的根源就在这儿。”
  “还有希望!”尼娜插了一句,把一个花瓶放在安卡旁边的茶几上。花瓶里插着一束中国玫瑰,开着繁茂的黄色花朵,发出一股清香。
  “卡焦,小心,别提那些讨厌的了。”
  晚上,尤焦·亚斯库尔斯基来了,最近一段时期他常常来为安卡朗读小说。安卡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关于卡罗尔的各种详细情况和事务问题,因为卡罗尔虽然天天到这儿来,却从来不谈买卖的事。
  “你父亲身体挺好吗?”她问。
  “他监视清扫碎砖烂瓦的人,已经一个星期了。”
  “你干什么呢?”
  “我也在卡罗尔先生办公室里,因为巴乌姆老先生已经毁了自己的买卖。”他回答的时候更羞涩、脸更红了。因为这可怜的人爱安卡爱得要死,整宵整宵地给她写老长老长的情书,可是实际上信并没有寄给她,自己却又极其保密地给自己写了同样热情奔放的回信。理想爱人的名字他不透露,却在马利诺夫斯基家举办音乐会的时候拿来当众朗读。
  “马克斯先生让我问问,他明天来看您行不行。”
  “好,明天午后我等他。”她爽快地回答道。
  她迫不及待地等着他来。第二天仆人报告他来求见的时候,她的心立即高兴得怦怦地跳起来;她非常激动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马克斯又难为情、又怯懦地坐在她对面,轻声地、口气有点犹疑地问起她的健康。
  “健康情况不错,我只等着天气好转,就到外面走走,或者可以说,离开罗兹。”
  “离开很长时间吗?”马克斯赶紧问。
  “很可能;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您在罗兹觉得不太舒服吧?……”
  “是啊,很不舒服呢,爸去世了,又……”
  这句话她没说完。
  马克斯不敢多话。
  他们不说话了,互相真诚地凝望着。
  安卡冲他会心地、快慰地莞尔一笑。马克斯顿时浑身发热,隐匿很久的爱情给心里带来了欢欣和激动,就连亲吻一下她坐的椅子也是高兴的。可是他依然僵直地坐着,又说了几句平常的客气话,就起身要走。
  “您要走啦?”安卡有点不愉快地说。
  “我得走了,因为我得从这儿直接去参加莫雷茨跟梅拉·格林斯潘的婚礼。”
  “梅拉小姐嫁给莫雷茨了?”
  “门当户对的一对。她的嫁妆多,又挺漂亮,还有一个几次破产又几次走运的岳父。哼,莫雷茨,诡计多端,吃掉他岳父还绰绰有余呢。”
  “您还会到这儿来坐吧?”安卡在请求。
  “只要您答应。”
  “天天来也可以,您要是有时间。”
  马克斯吻了她的手,兴高采烈地走了。
  后来,天黑了,直到工厂的灯火透过窗口闪烁的时候,博罗维耶茨基才来。他安安静静地坐下,因为尼娜正在隔壁房间弹钢琴,特殊甜美的声响象淙淙流水声不断传来。
  他们两个人静坐了很久,在幽暗中只是有时候目光相遇,但立即又小心翼翼地错开了,直到点上灯后,他们才开始压低声音谈话,以便不致压过乐曲声。
  安卡机械地扭动着手指上的订婚戒指。
  两个人话都到了嘴边,可是两个人都缺乏勇气。
  尼娜还在弹琴。
  音乐家某种爱情的絮语,充满热情和突如其来的欢腾的节奏,从钢琴上源源流出,在他们心里唤起往昔的、已被忘却的回声。
  安卡泪水满眶,一种无以言状的痛苦在揪着她的心。她笨拙地退下戒指,在沉默中递给了他。
  他接了过来,也默默无言地把手上的戒指退还给她。
  他们互相深沉地望了一眼。
  卡罗尔忍受不了她那饱浸泪水的目光,那目光已经把他射穿,象一块燃烧的热炭一样留在他的心里。他深深地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这话声几乎无法听见:
  “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不不,是我的过错,为了爱情,我没作到原谅别人,甚至忘掉自己。”她慢慢地回答。
  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安卡的话使他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个苍白的、患病的姑娘是有过错的。
  一种深沉的、令人坐卧不安的羞耻感在烧着他的心。
  他忍受不了她那温存而优雅的目光。
  他从远处鞠了一躬,走了。
  “卡罗尔先生!”她急忙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站住了。
  “请您把手伸过来,不是告别,是再见。”她急促地说,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吻了一下。
  “衷心祝您幸福,十全十美的幸福。”
  “谢谢,谢谢……”他很费劲地低语,心里也想祝她幸福,但是他没有力量;他惧怕心里尚存的疯狂的欲望,怕自己扑在她的膝下去亲吻她那苍白的嘴唇,怕把她紧紧地拥抱在胸前。所以他又吻了一下她的双手,便急步退出去了。
  安卡软弱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她心灵上的一切创伤都揭开了,那正在死亡的爱情又片刻地死灰复燃了,它攫住了她的心灵,给她眼睛里灌满了辛酸的泪水。
  她哭泣了很久,很伤心,好象是在回答越来越低的、越来越忧郁、伤心的乐声;那音乐一段段就象压低了的呼唤声一样,流进了寂静的房间。




第二十三章

  就在这一年深秋,举行了博罗维耶茨基和玛达·米勒的婚礼。
  他们从祭坛来,穿过铺上地毯、两侧摆满成行棕榈树又装上彩灯的甬道。树和灯后面是拥挤的人群。
  教堂里人挤得名副其实地水泄不通。
  博罗维耶茨基抬着头,平平静静地走着,目光扫视着冲他微笑的熟人的脸,可是他却谁也没看见,因为那罗哩罗嗦没完没了的仪式,和这次炫耀性的、暴发户式的豪华婚礼仪式已使他厌烦透顶。
  在教堂门口,没有得到请柬参加婚礼的熟人中间,谁也没走上前来祝贺,谁也不敢冒然冲开团团围住他的百万富翁们,冲断那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女人圈子。她们一出教堂大门,教堂锦衣执事就递给她们斗篷。
  他和玛达上了马车,率先离开了教堂。
  玛达欣喜、幸福得满脸泪水、满脸绯红,羞羞答答地偎依在他身旁。
  对此,他也不加理睬。他透过马车车窗望着麇集的人群的头,仰望着屋顶,瞭望着呼呼冒烟的烟囱,轰隆轰隆地干活的工厂,接着又想到了自己,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办完婚礼之后回家的路上;他终于成了百万富翁,他已经踏进朝思暮想的幸福——财富的大门槛。
  他慢慢回味着那些时隐时现的念头和场面,惊异地感觉到自己心里一点也不高兴,他全然平静、冷漠、无动于衷,只感到象每天一样疲惫不堪。
  “卡罗尔!”玛达轻轻地呼唤,同时抬起布满红晕的脸庞和瓷釉一般的、蓝色依然浓重的眼睛。
  他大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怯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努着嘴,希求他的亲吻,可是马上又退回来了,因为她觉察到街上的人会看见他们。
  他紧紧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沉默不语。
  通往米勒工厂的一整条街都挤满了工人,他们排成行列,穿上盛装,发出祝贺新郎新娘的喝彩。在行列的尽头,工厂厂院大门之前,扎起了巨大的凯旋门;门上裹着彩带,绣着象征劳动的图案,大横幅上有小电灯泡排成的两个大字:
    欢迎①!
  
  ①原文是德文。
  进了大门之后,又有一队人,连续穿过几个院子和大花园,一直来到大厅阶下。
  他们走得很慢,进了大厅时,全体客人已在恭候。
  客人大部分是德国人,少数几个波兰人很不显眼。米勒出场,完全是罗兹百万富翁的派头。地毯、家具、银器、花卉、装饰极其华美艳丽,使满堂宾客惊羡不已,因为柏林装饰匠曾专程来布置这间大厅。
  今天是米勒的盛大喜庆日。他给独生女儿成亲,又得到了女婿这样的得力助手,当然心满意足,所以他那张又圆、又红、又胖的脸上自然喜气洋洋。
  他请贵宾们抽最好的雪茄,拍卡罗尔的脊背,又拦腰搂住他,轻轻地捏他的膝盖,不断开些有点粗鲁的玩笑,在餐厅里极为殷勤地给客人让菜。
  一得空,他就拉住一位客人,请人家观看各间屋子。
  “库罗夫斯基先生,你瞧瞧,这座宫殿是给这两个孩子的,他们就住在这儿。怎么样,漂亮吗?”
  库罗夫斯基连连点头,听他尽是耗资多少多少钱的解释,迎合着微笑。然后他又溜到梅拉·格林斯潘——现在的莫雷茨·韦尔特太太身边。一群青年围住了这位太太;她俨然成了一间客厅里面的王后。
  他久久地听着她的浅薄无聊的谈话,她的矫揉做作的笑声,她在客厅里令人厌烦的奔走脚步声。后来他走了,心里挺纳闷,因为他以前说过,在罗兹的犹太女人中间,梅拉是首屈一指的,而现在他已看不到往日梅拉的影子了。
  “莫雷茨,你是怎么跟夫人相处的?”他问莫雷茨。
  “你发现她有什么变化吗?”
  “简直认不出来了。”
  “是我的杰作。不过,她不是一个漂亮女人吗?”他托了托眼镜,问道。
  库罗夫斯基没有回答。他注意着卡罗尔,卡罗尔不太喜欢当女婿这样的角色。他这时显得疲倦、冷漠,对妻子娘家的人和各位厂主爱理不理,似乎不屑一顾,而且一有机会就跑到马克斯·巴乌姆身旁去,甚至莫雷茨身旁去——他跟莫雷茨已经和解。反正不怎么理其他的人。
  “喂,怎么样,咱们大伙儿算是把这块‘福地’弄到手了吧!”库罗夫斯基问。
  “这块地要是能赚几百万,那当然。你快赚到了;莫雷茨肯定能弄到手;维尔切克要是不抢,马克斯也能捞。”
  “说我呐?”斯塔赫·维尔切克嚷着走了过来。他是马克斯的伙伴,已经进了公司,所以踢开了以往的全部关系户,凭着金钱和厚颜无耻钻得挺快。
  “我们正在议论,你要是不抢到马克斯前面去,他就也许发迹。”库罗夫斯基开玩笑地说。
  “该抢就得抢!”他低声说,象狗见了满盆狗食一样直舔嘴唇,说着就去给丑陋不堪、庸俗不堪的克纳贝小姐献殷勤去了;这位小姐可能有二十万嫁妆呢。
  默里正坐在她旁边,小丑似地挤眉弄眼,念念有词地说着逗趣儿的恭维话,小姐也放开嗓门哈哈地大笑着。
  大厅中间有一个盖着人造天鹅绒的木台子,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
  这时候,专门请来捧场助兴的工厂职员的低矮的身影都从餐厅、从耳房、从用帷幔掩遮的壁龛中陆续钻出来,开始跳舞了。
  卡罗尔单独一人穿过了灯火辉煌、豪华富丽的各间客厅。几十位客人散在宽大的住宅之中,已不见人影。从住宅的各个角落,从窗帘的花边上,从绒布装饰品上,到处都能显出极度恼人的无聊和空虚。
  他恨不得马上逃走,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或者象过去一样,跟马克斯、莫雷茨,跟库罗夫斯基一起找一家小酒店,喝点啤酒,聊聊天,忘掉一切。
  这是心底的欲望,然而,此时此刻他必须应承客人,管着岳父,让他尽可能少当众出丑;他必须没话找话说,露出笑容,冲太太小姐们说肉麻的恭维话,还得时时跟玛达说话,甚至关照仆人,因为谁也不会把仆人放在心上。
  岳母藏在角落里,穿着一身华贵丝绸衣服,不敢走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客套话。这里的豪华,一大堆初次见面的客人,弄得她战战兢兢,然后她象影子一样穿过大厅,谁也不注意。
  威廉光坐在餐厅里和朋友们喝酒,隔一会儿跟卡罗尔亲吻一下。一段时期以来,威廉跟卡罗尔特别热火。
  玛达呢?
  玛达沉溺在幸福和欢乐之中。她的眼里只有她丈夫,总是转来转去找他,一找到,就百般亲昵,弄得丈夫十分厌烦。
  半夜时分,博罗维耶茨基已经觉得筋疲力尽,急忙找到了亚斯库尔斯基。亚斯库尔斯基今天打扮得整整齐齐,好象一家之长似的。
  “您快去吩咐一下,开饭吧,客人都已经累了。”
  “比规定的时间早,不行。”这位贵族严肃认真地回答,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依然挺着胸脯,捋着小胡子,对百万富翁们不屑一顾。
  “混账玩意儿!”博罗维耶茨基只好亲自布置,嘴里咕哝一句。
  在宽敞华美的餐厅里,终于开饭了。
  白银、水晶和鲜花满满地覆盖了桌面。
  卡罗尔坐在脸红得象红牡丹一样的妻子身旁,耐心地听着人们的干杯声、祝酒词和对他说的令人腻味的俏皮话。
  晚餐之后,众人精神爽朗,酒性大发,他又不得不跟那些吃菜象饿狼、喝酒象公牛、满脸流油的大胖子们握手、亲吻,等到男人们和新娘在一起拉扯的时候,三亲六眷的姨妈们、舅妈们等等又把他层层围住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折磨,害得他脑袋瓜生疼,所以他抽了个空子,摆脱了这些温柔的、拥戴的魔掌,逃到花屋里去了。他在那里歇息片刻,擦了擦被女眷们的香吻弄得潮糊糊的脸庞。
  然而事与愿违,他刚在绿叶丛下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些红男绿女和各色厂主又蹑手蹑脚地钻到这儿来了,非常文雅地散站在花丛之下。
  最后,老米勒也急急忙忙跟着跑了进来,伤感地把过度丰盛的酒宴搬到优雅的花坛上;花坛上都是发出宝石斑驳色泽的盛开的千日莲。
  博罗维耶茨基于是又急忙溜到餐厅。
  可是在这个现在挤满仆人的餐厅里,他又遇上了另外一出戏:马泰乌什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跟米勒太太吵闹。太太见他脸色狰狞可怕,便战战兢兢地吩咐把残羹剩菜和没喝光的酒连瓶收进食橱。
  “胡说八道,亏你……是太太……就这么……几个破盘子……今儿办喜事……兄弟们心里高兴……兄弟们也办过喜事!德国鬼子的剩酒,不喝!亏你……是太太!”
  他砰的一下子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要轰她走。
  “你,你……阔太太……去睡吧!……这酒,我们能对付……我要喝个够!……弟兄们也喝个够……我们的喜事……弟兄们要玩个痛快……伙计,倒酒!……听你家老爷子马泰乌什的;不听,就打掉你的门牙,就‘完事大吉’①,完蛋……甜菜肉滚他妈的……祝我家老爷健康……其他人,通通给我滚!……”
  米勒太太吓得六神无主,跑去找卡罗尔。马泰乌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胡说,用拳头捶桌子。
  “咱们办过喜事……董事长先生……我们有工厂……有老婆……有公馆……德国鬼子滚他妈……不滚,哼,就砸门牙……让你脚朝天……滚外边去……一切都‘完事大吉’②,完蛋……甜菜肉,滚他妈的!”
  
  ①②原文是德文。
  后来呢?
  后来,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好几年都过去了,岁月都埋进了忘却的坟墓。岁月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就象新的春天,新的死亡,新的生命无声无息、不请自来地到来了一样,就象那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缠在一起的生命之网仍然在无声无息地结着一样。
  在罗兹,我们熟悉的人们,在博罗维耶茨基婚礼之后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罗兹现在生活在狂热之中,成长的脉膊强劲跳动。城市在飞速地建设,永不疲倦的力量,力量的积累,令人惊异;这股力量象不可阻遏的激流一样,也倾泻到了城郊的田野里。几年之前还种着庄稼、放牧牛羊的田野上,开始盖起整条整条的大街,新住宅、工厂、商号,出现了新的欺诈和剥削。
  这座城市象一股席卷天空大地的旋风;人、工厂、物质和情欲、豪富和贫穷、放荡不羁和永恒的饥饿都在其中翻滚,在疯狂地急速地旋转,机器、欲望、饥饿、仇恨都在咆哮:这是一切人反对一切、反对一切人的吼叫。
  一切狂暴恣肆的自然力量踏着工厂和人们的尸体向前狼奔豕突,要更快地夺取百万赢利;而那赢利的源泉,似乎正在从这块“福地”的每一寸土地上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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