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绝代天骄
左宏辉
序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结 尾
序
新学年一开始,我们打算建立起寝室的新秩序:重新制定好值日表,排好每日打开水扫
地的名单,规定夜晚几点之后不许喧哗,以保证大伙的睡眠,再选举一位室长--这一次要
能真正掌握奖罚的大权,还要买一些壁纸,台布和电线插座之类,将寝室布置一新……
虽然明知这种蓝图设计总归徒劳,过不了多久一切规章制度就会被破坏殆尽,但是这一
次总该有所不同吧?给我们些许信心是床铺格局的变化。
寝室时原有七个人,四张双层床,上学期走了一个人,这样其中一张床便可有可无,把
它抬走,拥挤不堪的寝室便可腾出一些开阔的空间。
待清除的窗右上铺是个修神养性接近神明的好住处。蚊帐的几只角被拉得极高,仿佛庙
宇的飞檐或振翅的大鸟,由于从未取下冼涤过,长期关闭的帐门一片焦黄。有夕阳斜射进的
时候,倒也金碧辉煌——可惜一只角己经耷拉下来了。
我们迟迟没有行动,并非由于对这景象还有什么留恋膜拜,己是大三的人了,不至末如
此幼稚浅薄,不行动的原因笼统地说是没有时间,确切地说是没有心绪。刚刚经历了一个极
其酷热的夏季的煎熬,同学们普遍留下了后遗症,昏昏欲睡,委靡不振,似乎活着就是吃饭
睡觉。晚上是唯一清醒的时刻,但更应该利用来搓牌跳舞看录像,谁会有兴趣清理破烂,更
难办的是,本来最简洁的搬迁方式是睡门左下铺的张强直接搬到清理后的窗右上铺因为他的
上铺没睡人,但他坚决不同意,他并不想修行,下铺有诸多好处,女朋友来了可促膝谈心,
也可给并卧交流;同时睡两人不怕掉下来,有所动作也不至山摇地动。他睡下铺的理由听起
来很充分,加上他头顶上还有大伙儿的行李家当需要搬迁,这便成了涉及多人的问题。
我们觉得这计划过于复杂了。改造别的东西固然不可想,改善一下十几平米的居室也这
么困难么?大伙儿确实很慵懒也很疲倦了,只能说这日子不宜动土,算了。
星期一的头节课是政治课,学校的安排煞费苦心。带政治课的是哲学系的老讲师,长方
脸,他花白的头发谦恭而固执。
一大清早,他走上讲台就戴上老花镜,打开花名册:“我和大家先熟悉熟悉,先点一下
名哈。”
老一套了,政治课教员的看家本领怕不过如此吧?专业课老师大多不屑于此,而政治课
算什么?
倘若他讲的是政治权谋,处世手腕之类,我们倒愿听听,但他开讲的却是与之相反的道
德修养,听了并无用处,信了反有害处。这政治讲师也有五十来岁了吧?这么把年纪在教授
成把抓的高校里还没混个高级职称,靠教本科生的公共课来过日子,显见他的政治也没学
好,凭什么来教我们?
一个又一个的专用名词从他口中极有节奏地迸了出来,随之便有各色“到”字此起彼
伏。人来得很齐,三年级了,对老一套也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没有善罢干休的意思,一
定要找出那个胆敢不接受思想冼礼的逃课者。千差万别的应声不影响唱名的节奏。停下吧,
济济一堂的六十人来听你胡诌什么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什么大学生应树立正确的恋爱
观己经够给你面子了,你就敢拍胸脯说自己到晚上一定能管好自己的自然属性?难道就不允
许别人偶而睡迷糊拉肚子?这季节知了都消声匿迹了,你还叫个什么?
老讲师不管这些,仍继续他的呤唱:
“杨明德。”
……
“杨明德。”
同学们大悟般哄然大笑,一道光芒击醒了上午的倦恹和沉闷,连不知内情的都跟着笑起
来了,笑过了再忙问笑什么。
同样不知笑什么的政治教师无人可问,他生硬地随着咧几下嘴,仿佛刚才是他即兴泡制
的一个课堂插曲。
“好了,好了,不笑了,杨明德来了没有?”
我们反而以更浓厚的兴趣笑了。这一次他有些可怜巴巴了。
“同学们,同学们,安静。不要忧乱课堂秩序嘛。”
我们挂着期待的笑容望着他,他用带几分局促迷惑的凄凉眼神儿望着我们,他的那张长
脸很象那个引起笑料的“杨明德”,他似乎是骡子的父亲,那么他就是马了,马就应该去讲
马尾巴的功能,为什么要在这里盅惑青年?
我们很希望这样多对恃一会儿,六十比一,我们不怕,总比听他胡说八道强。课桌上有
前辈或同仁留下的诗句词章,闲言碎语--它们大多表现永恒的爱情主题,相当部分流露出
过于强烈的自然主义趋向,趁机可以研读一个它们。有兴趣还可以参予他们的争论,随意再
涂抹上几笔。
老讲师令人失望地过早败阵,他走下讲台,俯身去问前排一个看上去最腼腆最诚实的女
生。
“杨明德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被开除了。”
“为什么?”
“……犯事了。”憋出了一脸红晕,她慌里慌张答出这么几个字,好象“杨明德”的
“犯事”和她颇有瓜葛。
不过这羞怯的表情还是成功阻止了老讲师刨根问底的好奇。他“哦”了一声,说:“你
们物理系教务处还没有通知我。”
他从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摸出一只钢笔,涂去了花名册上“杨明德”这三个字,涂得异常
认真,把那个方框弄成一团墨汁,仿佛是担心这个捣乱的家伙又会在某个不小心的时刻窜出
来。
杨明德在高积云中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再见了,骡子,我的同学,学生花名册对你的束
缚己不复存在,你是否满意?你现在身陷囹圄,这两个字便是一种更严密更缺乏自由度的框
框,大约你也只能苦笑人间本是包罗万象的大框框,这或许是永不解脱的宿命吧?
下了课,放了学,同学们三五成群去吃午饭,之后散布在校园各个角落,作着各自的事
情。杨明德的蚊帐终日在我们眼前招摇晃动,展示着某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窘态,它是一
个悬挂的牢笼,禁锢了自由放达的灵魂,起风的时候,那空中楼阁就摇摇欲坠,空荡荡如同
金蝉脱壳的蜕体。我们为之心神不宁,为之神情恍惚,甚至有人半夜听见了里面的辗转反侧
和沉重叹息。
终于有一天张强妥协了,我们下定决心把它彻底清除。
光荣任务交给了我,因为我是生活委员,是同学们的公仆。
这个下午混混噩噩。我站在桌子上,小心翼翼揭开帐门,它黄得不见底色,开口各有一
块乌黑的污渍,象两个门把手似的。它的主人从未收过帐门每次上床时总是两手从这个位置
一分,曲左膝撑床沿,随之拖上右腿,于是整个人就钻进了这个长久封闭的小天地。
张强和下铺的陈志泽站在地面,屏住呼吸,下巴微张,昂首呆望,象是随时防备里面窜
出什么东西。
空气中弥漫早河沟腐草气息,耐人寻味。当然还有常规的汗溲味和臭脚味,只是更加浓
烈。
一张旧草席,支撑了主人两年的生活,中间深陷出吻合臀部的盆地,草梗在凹陷最低处
分离,露出下面布色。绿床草和脏衣服,臭袜子之流裹成一大团,委委屈屈蜷在角落里。几
本旧书和油腻的枕巾在床头混杂一起,其中有那本老古董,纸张泛黄发脆,随处可见汗渍油
斑以及其它人类体液。
我顺手翻开,此时斜阳映入,微风拂来,两片残页飞舞起来,脱离书本,蝴蝶般盘旋往
复,飘出窗外,消失于肃穆宁静的天宇中。
他们两个似乎己有些不耐烦了,在他们催促下,我扯下蚊帐,把所有杂物都包裹一起。
他们俩拎了出去。
我在席子下面意外地发现一本日记,它被潮气浸软,缺页少句。扉页是用毛笔写着:奖
给杨明德同学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贵州赛区二等奖,下面盖着省教委鲜红的大印。
日记本被我收藏起来,没有给任何人看,它为我烹制一道大菜提供了原料。我没有考虑
利用别人的脑浆是否合乎人道,我无法抵挡美味隹肴的诱惑。
文字的欺骗性显而易见,我不能视它为唯一的依据。但日记至少能提供时间的序列,帮
助我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找到一些线索,露出水面的孤岛被牵强附会联成一体。往事逐惭清
晰。
作为引言的应是物理竞赛获得者自己写在扉页上的一段摘录:
人类不过是一条系在猿猴和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条高悬于深渊的绳索,我要教人以存在
的意义--那就是超人。
杨明德,一个渴望高升的人,一个渴望纯粹的人,一个渴望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踏上万
动不复的绳索了。
一
杨明德来自贵州大娄山区。他是个孤儿,由在山村当民办教师的叔父扶养大。入校报到
的时候,我见到这叔侄俩差点儿把他们当作一对父子。
全寝室我第一个办完入校手续,我拿到房间钥匙,打开房门时,己是黄昏时分了。屋里
空无一人,毕业生们遗留下满地纸悄杂物,墙角蛛网密布,两只电棒一只亮一只不亮,都拖
着灰挂,一片大逃亡之后的惨象。尚未粉刷的白墙上横七竖八大小不一地涂满了前辈们的醒
世恒言,不外乎好言相劝、热嘲冷讽或危言恐吓,诸如“孩子们,你们上当了!”,“学海
无涯,回头是岸”、“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之类。
我的床位于窗左上铺,朝着西北方向,这个位置即看得上窗景又不受夕晒,四楼是好楼
层,喧哗的校尽收眼底,天气晴朗,西天还有最后一抹晚霞。
一切还算如意,我爬上爬下布置床铺。空间里弥漫着那种憧憬未来的金黄情调。
有人在半掩的门外交头结耳,迟迟疑疑不肯进来。那是老少两人。少年单薄瘦弱,平
头,戴黑方框眼镜,有儿分傻气,裤管吊在脚踝上摇晃仿佛里面是两根竹杆,背了个硕大的
行李卷,他气喘吁吁,看那样子即使走错了房间也要放下行李,坐下好好歇一会儿了。中年
汉子年上去精壮些,所以他背了一个更沉重的大纸箱。这两人的面孔一律汗水淋漓五官模
糊。这一老一少朝屋里张望畏首畏脚的神情活象想在城里人家讨口水喝的乡巴佬。
我明自这便是未来的同学和家长了。我告诉了他们本房间的号码。
少年松了口气,放下行李一屁股坐上去,汉子忙拦道:“要不得,里头有暧瓶。”
“学校实行公寓制不用带暧瓶。”我说。
汉子答道:“我们晓不得。”
我帮他们把那个大纸箱抬进壁橱,虽有所准备,我还是诧异于它的沉重。汉子说那是
书。
“千里迢迢带这么多书干吗,”我脱口问道:“你们干吗不用火车托运呢?”
汉子说:“头一遭坐火车,晓不得,再啷个说自己驭起省钱又省心,哪晓得一路上让人
罚了好几回。”
一边的少年扭捏起来,青桃似的脸倾刻熟透了,他求救似的拉了拉汉子衣角,抬头望他
的眼神带几丝埋怨。
他一直没有言语,起初我以为那是对于我的漠视,现在看来他注重别人对自己的初次印
象远甚于我,这分明是个内向敏感的孩子,我无须过于矜持,倒应该照顾一下他的情绪了。
他们开始整理东西,我听那少年喊叔--原来这并非父子俩,少年对他的神情很依恋,
无怪乎我会误解。挂蚊帐时,他坚决不让叔叔插手,一个人手忙脚乱叮叮铛铛弄了个满头大
汗灰头土脸。往墙上楔钉子遇到了障碍,他发了狠,抡起一块石头一阵猛砸,他不懂得游刃
有余的道理,去寻找砖块的空隙,反而和坚硬的生砖对着干,一脸严肃悲壮的表情仿佛是在
和命运搏斗。最后一幅六角翘然中间凹陷如庙宇飞檐般的蚊帐还是悬挂起来了。
他有些神经质,何必一定在初次相见的我面前表现独立自主呢?
他们冲了个凉水澡,又出外吃了晚饭。回来时华灯初上。躺在公寓的新被子上,话渐渐
多起来。民办教师极健谈,烟瘾也大,侄子倒少言寡语。
他们来自贵州,烟雾缭绕出一个山坳里的村庄。那里穷,十年九灾,有年夏季泥石流把
庄稼都淹了,农民开春时饿了肚子;教师待遇低,更不用说他这种民办教师了,常常几个月
工资都被乡里扣着发不下来……
他又点上一根烟,递给我一支,我忙接过来凑火吸上了。烟有些呛人,不过我没抽过
烟,也不敢说好坏。
“早就不想干了,可不干又有啥子法子呢?娃儿要上学,供个娃儿上学不易哟。”讲到
娃儿他眼神里有了光采。“幸亏娃儿争气,考了全县第二,教育局长都来给娃儿发奖
呢……”
我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默默注视的“娃儿”,我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吧?装模作样
地抽民办教师的烟不算,还大肆向他宣讲了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他一言不发,难道
是欣赏我的表演?这娃儿才是我日后将朝久相处的同学。为了补救,我忙问他考了多少分,
他低眉垂眼,象是要回忆它,又象在为它羞愧,迟疑了一下,他答出一个不低的分数--自
然,在内地算不了什么,贵州的分数线却要低得多。我问他为什么不报一个更好的大学,他
答道怕报高了上不了称心的专业,还是报本校的理论物理专业稳当些。
他倒是非物理不读了。我本来报的不是物理系,阴错阳差才到了这里。学理论不吃香,
这年月讲实际,这谁都知道。到底是山里闭塞些。
我记得民办教师给我说过山里的那所小学校,它竟然创办于一个法国传教士之手,不清
楚这洋鬼子干吗选择这肥一个僻远荒凉的地方传播福音,除了办学他还造了简陋的教堂,开
办了诊所。山民对他敬若神明,二后他去了新被法军收回的安南。
教堂在文革时被当四旧扒了,小学校到一直保留至今,“算起来,我的小学老师还是传
教士的学生呢。”民办教师吧道。“前两年,有几个法国人由县长带着,还专门跑来看了一
趟,说那法国传教士的后人,准备出钱重建教堂,可是县里不同意,后来就算了。其实信教
又不是啥子坏事……”
民办教师兴致勃勃对我宣讲入教的诸多好处,他大概把我当作发展对象了。我觉得好
笑,我不觉得自己有信仰宗教的必要,他淡来谈去无非是劝人为善不杀生,忍辱负重入天堂
之类,我怀疑他把几种宗教混为一谈了。
这也难怪,山民们粗犷嘶哑的喉咙,本是唱不出巴黎圣母院唱诗班的声音的。然而,有
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
我印象中贵州的僻远山区有一种更为原始的宗教,每到收获祭祝的日子,山民们喝得酩
酊大醉,戴了狰狞古朴的面具,浑身涂了色彩斑斓的油彩,装扮成祖先模样,在打谷声上纵
情欢跳。在迷离恍惚中,忘掉了人生的苦楚和千古的悲剧,陶然熏然仿佛灵魂出窍,进入了
浑然忘我的境界,这是傩戏,被称作中国戏剧的活化石。
我向他们询问,他们却茫然无知。于是我就红了脸,悟到自己迹近于卖弄那点可怜的人
文地理知识了。借着上厕所,我搭着走开了。
由于一路风尘和出远门的过度操心,这叔侄俩从很快酣然入睡。
今天新生入校,宿舍楼彻夜有电,校园里人声鼎沸,水龙头哗哗响个不停,仿佛一夜暴
雨,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叔侄俩的脸油汗淫淫。我睡意朦胧中看见无数个生动古老的脸谱在
光环里烁动,锣鼓齐鸣,戏己开声,天地之间展开任意挥洒的舞台,演员们扮了生末净旦
丑,转眼要粉墨登声场了。
几天后,人陆续到齐寝室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和陌生的面孔,同学们很快熟悉。大
伙儿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目地,奔到一起来了。互相之间神吹胡侃无非是各自考分,
报考的志愿,谁不夸咱家乡好之类,再不就是贩卖一些刚从老生那里听来的常淡。
民办教师在一张铺上和侄子挤了两夜之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返乡,留下年轻的侄
子独自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他和周围溶合不到一块儿去,似乎更喜欢躲在一旁沉思默
想。他的考分不算高,没什么好吹的,他大约是想家了,别人聚在一起争耀故乡时,他插不
上嘴。一味称赞乡村山青水秀,民风淳厚总有些一厢情愿吧?他也未曾去老乡那里排解一腔
乡愁,很可能这所学校就没有他们县里的人。初次相识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