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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很可能这所学校就没有他们县里的人。初次相识总会有一些怪性子,以后慢慢就会好
了。
一门玄奥的学问把大伙凑到一堆来了,理论物理这个专业似乎专门为那些爱胡思乱想的
年轻人开设的。尽管大伙儿从本系老生那里得知学理论吃力不讨好,尽管张强,那个大个子
辽宁人哀叹自己才出火海又进水坑,但是,年轻人总是有一些幻想的。
支撑这些幼想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有时争论起来能从UFO一直扯到气功。杨明
德积极参与了,而且异常兴奋,用他那生硬的普通话,一争就是面红耳赤。
有一次夜里熄灯之后,忘记了最初的话题是什么,聊着聊着竟让杨明德占据了讲坛。他
试图论证宇宙亠定要从有序向无序不可逆地退化,最终达到热寂。他很想长篇大论,旁引博
征,但口齿并不听使唤,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持来复去重复着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是注
定的。他活象一个没作准备就匆匆上台的布道者,虽然满腔热情却不知所云,只能靠放大音
量再重复来加深强调。
大伙儿卧在床上,听得极不耐烦,可又插不进嘴,黑暗中听见他的上铺被胸腔起伏压得
嘎吱响,仿佛他还要站得更高一些。他的思想是一道激流,他的言语成了一叶扁舟,他显然
不由自主了。这是个令人同情的可笑家伙。不必管他,大家索性想自己的心事。
他总算感觉到了,信了嘴,沉寂几秒之后,张强慢悠悠地开了口:“怪哉,怪哉,你们
贵州不是没驴吗?哪里跑出来这么一头大叫驴呢?”
杨明德抓住这根杆往下爬,他反驳道:“你们辽宁当然有驴了,耶律(野驴)阿宝机不
是辽宁人吗?”
张强堂皇大笑:“不错,不错,我就是野驴,正好去跟你们贵州的小母马配种,要不怎
么能生出你这头拉硬的骡子呢?”
合理的逻辑,精辟的论断,同学们用缄默表示对它不以为然。拿互相的籍贯攻击一下,
说人是马是驴尚算一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居然要作别人的父亲,而且还要给别人母亲配
种,这未免太过于恶毒也太……下流了吧?杨明德倘若有种,就应该把更恶毒的话语抛过
去,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然而他没有这样作,仅仅巴唧了几个嘴巴就不再出
声,显然是甘心于当无种的骡子了。
寝室陷入沉睡之中,偶而有人咳嗽。半夜里,他反刍那些语语,它们在他肚子里发酵膨
胀,那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除了羞愧和懊恼,他是否还感觉到别的些什么?
“野驴”的外号未能叫开,本来是很贴切的,张强四肢发达,精力旺盛,对女人有异乎
寻常的兴趣。但野驴的脾气燥,毛了会乱踢乱咬,倒是杨明德被“骡子”“骡子”地叫起
来,骡子是一种惯于忍辱负重的动物,无太多危险,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野驴”无非是一
种外观形象的静态比喻,远不及“骡子”来得深刻和抽象--它具有不可思议的预言性,上
升到了整体概括的高度。现在想来,这一夜的谈话具有浓烈的宿命气息。
这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思想武器,我要努力掌握它。
第二天全班新生到系里和系领导座谈,兼作军训动员。
在泥泞的路上,我赶上了张强,对他说:“你昨晚那玩笑话说得可有些过火了。杨明德
是个孤儿,辅导员对我说的,今后咱们都要注意点儿。”
张强立住了,他望着我:“辅导员给你说的又怎么啦?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哥们儿,
别给我来这一套。”他拍拍我的肩膀,鼻孔朝天大步走开。
我算是什么人?
系支书的讲话妙趣横生,穿插着前届学生的秩事和著名物理学家的趣闻,还不时冒出来
几个错别字,大约是故意逗小秀才们开心。
支书坐在阶梯教室第二排,隔着一个空位坐着杨明德,他一直在埋头奋笔疾书,不知写
着什么。
作为背景的第一排坐得全是女生,她们分散了我们听讲的注意力。
张强凑过来捅捅我:“哥们儿,你看哪位能打个高分?”
这小子几分钟前还和我发毛,这会儿倒来套近乎了,初来乍到,还是团结为重吧。“第
四个……穿了件无袖汗衫,扎着马尾巴的那个还行吧。”
“嗯,是头漂亮的母马。”
支书谈到为期四周的军训:“……部队上的伙食一定会尽量照顾同学们,至少能吃饱吃
好,你们父母把宝贝孩子交给我们,哪敢饿着了。”他顽皮地笑着,眨着眼睛,同学们随着
笑了。
张强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简拙夸张地画着个骑士,怪模怪样骑在马背上。
“最后我还要说一下,不是我吓唬大家,物理系的精神病发病率据说在全校是最高的,
学物理的聪明,爱胡思乱想,弄不好就直火入魔,脑袋瓜就短路了。大家一定要把心思用在
学习上,不要背思想包袱,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和辅导员许老师。注意搞好个学卫生,搞好
同学关系--不过,我可不是要我们淡恋爱啊!”
老支书说起“恋爱”还是这么一幅开玩笑的口吻,仿佛我们是小孩子,他低估了十七八
岁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岂不知有志不在年高。我们哄然而笑。
老支书宣布散会,起身时打算顺手找个可爱的孩子的肩膀拍一下,起初选定的目标是目
前的“马尾巴”,然而她秀发下的园润肩头裸露,老地书瞅了一眼,不忍下手,于是转移目
标,手臂转了个别扭的园弧,斜打在旁边杨明德的削肩上,擦了一下,显得敷衍,支书也觉
过意不去,于是又抬起手,认真拍打一下。杨明德眼中晶晶闪亮。
老支书对他如此情有独钟,令人嫉妒。拍两下,莫非暗示他深夜两点潜去卧室,要他面
授机宜吗?
八八年九月十日 多云转晴
今天听了系支书的讲话,我很受启发。原来伟大物理学家也有许多怪僻的毛病和弱点,
这些非但不妨碍他们成功,反而使他们更伟大。
太阳从乌云中钻出来了,系支书所说的那种物理学界的沉闷现状还会久远吗?
反问句式可发表达更强烈的感情。“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一句用的是赋比兴中“兴”
的手法。然而我记得那天一直灰蒙蒙的,难道他仅仅为了抒情就恣意篡改了天时?
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了。
军训地设在群山环抱的丘陵地带,大学生出尽洋相,老兵们笑掉大牙。
最早出洋相的是杨明德。练队列时,他活象一只被吊起来的木偶,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手臂没长骨头似的的乱甩一气。这种不合谐马上被排长逮住了。
“说你呢,还没脸没皮地瞅着别人笑……你听见没有?就是你,跟小丑似的。”
排长拎起杨明德的后衣领,把插科打浑的小丑丢在队列外的空地上。
“你就在这儿练,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休息。其余的听好,一二三,解散!”
同学们围上来看耍猴,杨明德伸出军装袖子,抹了一下长了细细绒毛的黄脸,又有些汗
珠泌出脑门。自己喊着一二一,坚决果断地踢腿甩臂儿个回合之后完全乱套,四肢又后不到
合适的位置了。在哄笑声中,他抓耳搔腮愁眉苦脸恰似一只记了台步窘迫的小皮猴。学物理
的人居然不懂得利用共振?他那幅样子实在不象存心捣乱的害群之马,排长动了恻隐之心,
挥挥手让他走了。
根据中学学的生理卫生,大伙儿猜想他很可能是小脑中掌管平衡协调的中枢不太健全,
为了证实,有好事者提议杨明德闭眼试作金鸡独立状,他居然依言作了,醉汉般大幅度摇起
来。乘他闭着眼,不知谁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他大梦方醒似的睁开两眼,迷惑地环顾四周,
然后拨开人群,独自蹲到一边去了。
我倒忍不住和几个健康的家伙一起尝试了一下。山风搜搜拂面,脚下摇摇欲坠,仿佛正
在百米高空走钢丝的感觉。
掌握平衡总算得上人类生存的最基本技巧吧?杨明德同学怎么了?
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福祸,杨明德从此免除了走队列的苦差。连长给他安排了
连队值日的美差,无非是四处转转,打扫打扫卫生,一日三餐都可以不和我们蹲成一圈吃大
盆菜--伙房里专门给连队值日准备了小灶。连队伙食确实不赖,米饭尽吃,菜也香甜,只
是菜的份量有些少,吃到最后往往盘儿空空,大家免不了多几分心眼,在众目睽睽下挟菜,
饮食班长的好手艺倒似对大伙的一种精神折磨了。唯有杨明德享受吃小灶的乐趣,可知笨人
自有笨福。
我们练队列的时候,他坐在校声边的树荫里,望望蓝天白云,又望望身边碧绿菜地。远
处上连绵起伏的山峦,近处则是一群苦恼的灵长类,功能齐全的猴子们被搁在烈日下呼来唤
去,训练着如何步调一致整齐划一,有缺陷的猴子反倒悠哉游哉,逃避束缚,他是否沾沾自
喜呢?
杨明德的眼神迷离地飘上了云层,游历于天底下另一个地界。
如果不是最后两天发生了些事情,为期四周的军训就算是园满结束了。
周末夜里,轮到我和张强站岗,时间是二点到三点,正是睡意正浓的时候,不过好在明
早可以睡懒觉。
中秋刚过,月亮尚园,悬在中天,山坳里凹起的物体霆笼在黑影中。夜风己有寒意,我
裹了军大衣,想蹲在墙角里迷迷糊糊打个盹儿。张强突然推我一下,把我推醒了。
“你看,那是什么?”
一个瘦小的黑影急步走在灰白的田埂上,仿佛伶俐的山猫悄无声息滑行于月光中,右边
是如镜的池溏,左边是篱笆围起的菜地,一条漆黑的水沟切断了田埂,把两边连结起来。
他身手敏捷地翻越篱笆,进了菜地。我想起连长交待过,这一带山区很穷,治安不好,
常有老乡深更半夜来偷拿部队的禽畜蔬菜,锅碗瓢久之类。我打了个激灵,也有些紧张了。
盗贼似乎并不急于作案,他蹲下摘了一朵菜花,放在鼻下嗅了良久,起身把它插在篱笆
上,歪着头左右鉴赏了一会儿,然后象个抒情诗人似的揉了揉鼻头。
他径直进了出口处的猪圈,站在半人高的围墙内,他捞起一瓢泔水,转身对着月光仔细
端详,伸手在里面抓了抓,把泔水洒向正熟睡的猪们,难道是准备喂饱了再偷吗?
月亮躲进了一片乌云,天地一暗。看不清他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我和张强都不吭声,浑
身肌肉绷紧了。
好一会,贼人终于出来了,仍沿着那条田埂,身后空无一物,却身子前倾,努力作出一
个牵引动作,右手长长向前伸出,仿佛耕田,他一脚踏进了那条水沟,蹲了个趔趄,他爬起
来,仍回过头去牵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
我俩都觉得好笑,这笨贼!居然也不怎么害怕了。
月亮复又从云朵中钻出来,月白风清,我看清楚了,十步之遥的那人是杨明德!
他对十步之遥的我们视而不见,笑迷迷的慢慢走近,怡然陶然,诡秘得仿佛独享一种莫
大的幸福或秘密。
张强抢上一步猛地打开手电照射那张花骨朵似的笑脸,大喝一声:“骡子,干什么?”
骨朵骤然拉平,是一张白纸,他惊恐万状,活见鬼一般,转身没命地向楼梯跑去,木楼
板在静夜中响彻开来。
后半夜我未能睡踏实,早上六点多就起了床,杨明德仍在熟睡,表情坦率雍容。我俯身
摸了摸,他解放鞋透湿,显然昨夜梦游的不是我了。
我本准备晚点名后向辅导员老许报告这件事,但晚点名的发现却把它耽搁了。少了两个
人,其中一个是冯婧,就是张强和我议论过的那个“马尾巴”。我们对她印象很深,知道她
正排练一个西班牙斗牛舞,为几天后系里举办的迎新生晚会准备节目。每晚练完舞,冼完澡
后,她常在我们窗下冼冼那时连队己熄灯就寝,她撩起的哗哗水声伴着低呤浅唱一并灌进五
六个尚未入睡的耳朵,动人极了,让男孩子们缠绵得几乎要溶化到黑夜里。
另一个失踪者是她的舞伴、搭挡,有人看见他们吃过牛饭一起出去。那是外语系的一个
白面小生,他虽然扮演勇猛无畏的斗牛士,但似乎只适合斗那种不足月的小母牛。荒山野岭
的,治安那么乱,出了事怎么办?他能保护她吗?
辅导员心急如焚,几次派人出去寻找,自己也在营房前的路口张望,天眼看着就要黑
了。就在老许望眼欲穿,甚至准备请附近驻军邦助搜索的时候,冯婧却和斗牛士手拉手,带
着一路山花烂漫,在着色四合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峰回路转现出来了。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找人者和被找者都借机松了一口气。但老
许没有这种诗情,她居然让他苦等了这么半天!他厉声喝住他们,准备好情绪大发雷霆。
冯婧并不慌张,她抢上一步,笑嘻嘻走过来,献上一束野花,笑道:“徐老师,这是特
地给您摘的,一路的山花好漂亮哎,玩着就玩忘了。”娇憨的样子确是小儿女态,而且是个
有孝心的女儿,膝下无女的老许显见是心软了,然而沉甸甸的脸孔却不宜马上放松。他没有
接花,严厉望一眼两个迷途羔羊,眼光随即视向别处:“回去先每人写一份检查一会儿交过
来。”
斗牛士到我们屋借墨水,张强一把拉住他。急切道:“哥们儿,有戏吗?”斗牛士头也
不回:“她想勾引我,但我没上当。”这小子,如此风光旖旎一番,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底
是个小白脸。
熄灯后的宿舍热闹起来。女人和爱情成为压倒一切的话题,大伙各抒己见,开始只限于
臆测和想象,依据是通俗爱情小说和卫生科普杂志,但涉及到更具体深入的细节,却一同哑
然,这才意识到高中时只忙于应付书本考试,将人生的功课都荒废了。
学理工科的女生少,班里的几位大多貌不惊人,同学们一致向冯婧亮出最高分,尽管同
时也认为她是个小妖精,但是妖精又能怎样?男妖精捉到唐僧会把他蒸了煮了炸了,一口口
吃掉,女妖精却基本上只逼他拜堂成亲。拜堂成亲算什么?吃我们的肉也愿意!我们气壮如
牛地说。身上不是有用不完的血肉可发冒着炮火前进么?
大伙都甘心自投罗网,找一次当来上上,即便是妖精也在所不惜了。
然而,小妖精在迎新联欢会上表演精采极了。
会场借用了一间油腻的餐厅,舞台是十几张方桌前一块空地。她的百褶裙漫天飞舞,织
成严密的罗网,牛逼哄哄的斗牛士反象一只倒霉的飞虫似的在光与影中挣扎。
她明眸善睐,媚态万千,四溢的秋波满堂流转,淹没了诸多幼稚或老练的眼睛。食客们
忘记了嗑瓜子吃糖全变作虔诚的看客,脑袋和目光一致被磁铁引向一个方向,连德高望重的
系支书也红光满面,兴奋得跟老顽童似的,不停地搓手,大概还想把输去的那一掌再补回
来。
她的裙摆掀起了惊涛骇浪,大伙在其中艰苦驾双一叶意念的扁舟。恨不得换下那个不争
气的斗牛士,上台与她一决雌雄!坐在我左边的杨明德嘴唇微张,两眼眯缝,喉头隐隐抽
动,他是否想到自己所演的猴戏了呢?他打摆子似的抖个不止,讨厌极了。和他同坐一条长
凳的陈志泽大约也难以忍受,换到对面坐去了。
冯婧赢得了个满堂红。
她提着百褶裙跑下来。演得好极了,两颊化了妆似的泛起红潮,原先的位子己被后来者
占去,她相中了我们桌上的那个,香喘吁吁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长凳上原来坐着的却似被蜇了似的弹起来。“怎么了?”她笑着瞅了一眼:“成心让我
摔一跤吗?”
弹起者没有回答,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杨明德扭涅了几下身子,那件过于宽大
的军装随着晃了晃--同学们一入校就脱了它,唯独他没有。
到底女人敏感一些。“哟,都大学生了,还这么保守,男女界限分得这么清。”
大伙儿轻蔑地看着这个保守的大学生。
杨明德犹豫着坐下了。百褶裙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般占据了大半截板凳,他半个屁股压在
板凳的极端,身子却转向了异性相斥的一边。他把一双狗屎蛋似的解放鞋委委屈屈展示给
我,或许是认为我更有资格鉴赏它?
记不清当时坐在一起谈论提什么,只记得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大学生不应当是个保守的角
色,大学也该是种开放民主的地方吧?
有限的几个节目很快演完,接着进行常例的舞会。一个高年级男生来邀请冯靖跳舞,供
献了一包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