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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再说话,默默无语走在薄暮校园路上,此时己是万家灯火。经过一个小餐馆时,
他突然停住,提出要请我的客,我说,算了,你还是省着点吧,你先回去,我到图书馆看会
儿书。
临走时家长送给他一只教鞭,象电视天线那样可以伸长收缩,兼作圆珠笔,这不起眼的
洋玩意儿把不开眼的乡巴佬吸引住了,我夜里从图书馆回来进,他还在摆弄它,研究它神秘
的伸缩性,被某种深刻的谬论给折服了。
事情算敲定了,说好了每周三、日上课,历史系讲师接受了老实土气的杨明德,只是觉
得他太不爱说话了些,不过少说闲话正好,只要会讲解习题就行。
杨明德就这样进入了一个三口之家的单元房,他干得卖力,很有热情,仿佛真把它当作
一种事业来干了。连惯常的爱好都受了影响,武侠书借得少了,日记本临时充作备课本,涂
满了各处抄来的疑难杂症。
每周三、日的晚饭后,他背着那个黄书包,中山装上口袋里插着沉甸甸的教鞭,神气活
现地前去授课。想象着在那间卧室里,他站在小黑板前,用教鞭把它敲得啪啪作响,势必更
加神气活现。他让我们这些作了十来年学生的人学得转过头去教书育人传道授业也不失为一
种有趣的事儿。
家长待人厚道,好几次在杨明德的破黄书包里塞满了点心水果之类。
冬日里大伙儿一下晚自习就早早冼漱钻进被窝,晚饭吃得早了点,这时觉得有点饿了,
都盼着熄灯好睡觉,睡眠状态节省能量嘛。
往往正迷迷糊糊间,门一响,杨明德回来了,他一进门就从那个鼓囊囊的书包里往外
掏:“张强,接着。”“左,接着。”“哎,接着。”他一个个地把水果抛给床上的人。
他在日光灯下眯起眼欣赏着别人的吃相,面带微笑,仿佛他正咀嚼的是一种比水果点心
更加赏心悦目的东西。
大伙儿的嘴里甜津津的,免不了和他开开玩笑,让他耳朵受用一些。
“骡子,你小子不当卡西莫多了,是不是现在又准备当于连了?”
“骡子,你勾引人家姑娘,小心别碰高压线了。现在到什么份儿了,如实招来!”
他不申辩也不招供,那神情倒象是在鼓励这种无妄的猜测似的。
圣诞节的前一天下午,寝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他突然开口,问我假如有人过生日,送什
么礼物最好。
“那要看什么人了。”我明知故问。“你准备给谁送礼物?”
“一个朋友,年龄不大。”他的脸红了。
我烦他这种欲盖弥彰的愚蠢,有意去刨根问底。
“男的还是女的?属什么的?”
“七三年的,属牛。。。。。。”他的脸痛苦得扭曲了,显然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
“嗯,是这样,比方说,她的性格要是比较文静,你可以送她一只布娃娃什么的。”
“送个礼物还要考虑这么多?算了,算了,我也懒得送了。”他起身带上门就走了。
年关将近,同学们闲来生事,我们几个人合伙弄了一批情人卡、贺年卡之类到校园里摆
摊出售,准备作一次二道贩子。头一次下海,不知深浅,心理上倒象是作一次物理实验,不
计成本不计效益仅为验证价值规律。待到摊摆出来,我们才发现被批发点的老板给哄了,批
发价比别处高一二三成不说,而且给的货里面还夹杂着不少陈年的旧货,直到元旦,处理不
掉的印刷品还有一大摞子,半价大放血也没人要了。
张强这小子跟我们一块儿在食堂门口抛头露面喝了两天西北风就不见人影了,他拿着大
伙头两天卖得的一百二十元钱带着几个女老乡跑到五星歌舞厅过圣诞节去了,风光了一个通
宵,钱花得精光,大伙责备他不该抛下众人,独自快活,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解释
道,他以为东西卖完了,每人分得的钱还不止一百二呢,结果是不欢而散。
不管怎样,这一年还是捱过来了。
我们商量着剩下的钱不分算了,干脆把班里女生喊来共渡元旦佳节。
三十号下午,女同学们上来七手八脚地给弄了一桌菜,我下楼拎了烟洒糖果之类上来,
开饭时,十四五个男女把寝室挤得满满的,除了杨明德,该在的都在。
陈志泽的老婆埋怨我们说,杨明德不过那个点儿,你们男生就老和人家过不去,你们真
不懂事!
我辩解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通知他。昨夜里熄灯聊天我还问他会做什么拿手菜呢!
有个女生回忆说,她们下午在后校门农贸市场买菜时,她看见杨明德正一个人出校门往
野外走,低着头,也不和她们打招呼。
他会不会因为没凑份子而觉得不好意思呢。
谁和他在乎啊!他的经济情况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即使他掏钱我们也不会要。
我想着他在隆冬的荒郊野外独立寒冬,阴灰的天底下,草木萧疏,田地荒芜,到底有什
么炽热得难以化解的东西一定要到那里去冷却呢?
不管他了,这小子就爱出人意表,和大伙格格不入,咱们吃咱们的。
菜炒得并不高明,可酒确实是好酒,连通常不沾酒的女孩子都多喝了几口。
开始气氛有些沉闷,大家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些说题,虽然男孩子们竭力插科打浑,女孩
子也尽量娇笑凑趣,但免不了还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怎么搞的,张强和陈志泽较上了劲,你一杯我一杯地对着抽起来。喝着喝着,为一
杯酒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接着又论辩到谁英雄谁狗熊的问题,等涉及到谁有种谁没种时,
他们巳抱成一团。
巳有五六成酒意的男女生们为他俩儿加油叫好,两个裹着厚实棉衣的肉体在桌子床铺之
间撞来撞去,声响听起来倒很吓人。几个回合之后,摔跤选手自己暂停了,同坐一张床上噗
哧噗哧喘气,接着又哥们儿老弟地叫上了,互不服气,再接着,又重新开始了有关英雄和王
八蛋的争论。
大伙赶忙拉开他俩,端起酒杯为两个大英雄干杯。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四面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校园里欢呼雀跃。九0年来临了!
为逝去的一切干杯!
为开始的一切干杯!
在座的无论男女都有些亢奋,值得为之干杯的范畴扩大了。
也为王八蛋干杯!
为战无不胜的种马先生干杯!
也为屡败屡战的骡子兄弟干杯!
齐物论得到一致的赞同。一个一向文静的女孩又唱又跳,另一个素来爱唱爱跳的女生泣
不成声,剩下的几个看出苗头不对,赶紧扶着醉酒失态者告辞了。
辞旧迎新的祝福仍然继续,我们一个二个喝得东倒西歪。
杨明德此时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惊奇地望着满屋狼籍,俯视着床上四仰八叉的躯体。他
嘴里哈着热气,挟来了户外的寒意,醉眼朦胧中,他的轮廓似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圈,他清醒
得异样。
他凭什么如此清醒?
张强歪歪斜斜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非要罚他的酒。
为天字第一号大侠干杯!
他拼命挣扎,好象他是个雪人,张强是盆火,但醉汉的力气奇大,酒还是嗑进了口腔,
他没咽下去愁眉苦脸憋了好一会儿,“哇”的一声又吐出来,惹得床上几个鼻孔朝天的面孔
哧哧吹着唾液泡。
不知道这一夜是如何睡过去的。
过了元旦,杨明德没有再去干家教,家长对他说,期末考试临近,大家都要复习功课迎
考,家教先停一停吧。他客气地交给杨明德一个装了五十元钱信封。
期末考试对杨明德是一个严峻的关口。几位任课教师宣布,平时成绩占百分之二十,经
常旷课的,平时成绩作零分计算,高数教师甚至说,象杨明德那样的,即使考到五十九分,
也不给加及格,他从备课本抓起一张空白稿纸,象挥舞一面白旗似的在半空中来回摇,然后
用它醒了鼻涕。
杨明德并不在场,他正躺在寝室里研修武功。回去后,我向他传达了教师们的最后通
谍。他那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让我觉得他或许胸有成竹。
。。。。。。。刘小姐蹙眉说道:“包公子,难道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吗?这一切都不能令你改
变主意吗?”
包无人望着远处,说:“非包某人无情无义,只是我身负血海深仇,杀父仇人不共戴
天,直到现在还不知何人,每当想起都痛心疾首,怎敢留恋儿女情长?”
刘小姐拉住他的衣袖,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包大哥,你只要肯留下来,这偌大的庄
园,这万贯的家私都是你的,连我都是你的奴婢,整日服侍于你你就一点儿也不肯动心
么?”
包无人拉开她的手,一抱拳:“刘小姐,多谢你的一番美意,包某心领了,天下没有不
散的宴席,请你止步吧,包某告辞了。”
他大踏步走上了官道,望着他的背影,刘小姐泪如泉涌,心如刀割。。。。。
这包无人怎么他妈跟唐僧似的是个蔫人!
杨明德的课本从未翻过,还是崭新的,任课教师他都未必认得全。校规可有条文,三门
课不及格按自动退学处理。
他不慌不忙,考前一个星期,他从抽屉里抽出了《高等数学》。他没有去教室,仍旧坐
在寝室里,象读武侠小说那样,在窗前弓腰俯首,作吮吸状,口中啧啧有声,仿佛在呤唱词
章。
自习回来的同学们吵吵嚷嚷,放松娱乐,吃饭冼漱,这些都不干扰他。外界喧嚣他充耳
不闻,数学符号具有了引人入胜曲折动人的情节性,白纸黑字是唯一的世界。一连十几个小
时他不动位置,两天后,他攻克高数,所用时间正大致相当于读完一套武侠小说。
乘胜追击《电动力学》,也渐入佳境。
他喃喃自语,用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语言,绕过了那些繁琐的符号,去了解世界的本
质,和伟大的亡灵对话。快熄灯时,他伸出食指,冲着远天的星空指指戳戳,在深蓝的夜幕
上一笔一划刻画。夜风吹来,他衣袂飘飘,充气似的饱满,空间里溢满了神秘的电场,一绺
一绺的头发飞扬起来,章鱼一般伸出了触角,在天地间捕捉灵感。
《热力学及统计》己不在话下。
微观和宏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物理系统和社会系统之间有着奇特而精细的对应关
系,他纵情涂沫了一切分野,跨过了时空的界限,在宇宙中恣意驰骋。
他人整个瘦了一圈,宽大的衣服变成袍子,胡子拉碴,一小撮软羊毫似的东西在下巴上
飘然而袅。
考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他看完最后一页书,一松手,书掉在地上,他揉了揉眼,抹了抹
脸,想给自己倒杯水喝,一摇暧瓶,却是空的。他扶着桌子踉踉跄呛去打凉水,腿肚子一
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试图叫喊两声,腹膣中坚涩的气体卡在嗓子眼,只发出“哦”
“哦”的嘶叫,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一个老生哑哑地唱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
剩下的半天时间,杨明德无事可作,他盘腿坐在床上,凝视窗外。隆冬季节里,池溏干
涸,天地阴灰。昨日刮了一夜西风,树叶凋零,枝叉萧疏,遍地残败,天涯末路,望不到
头。他久久凝视,似乎随时都可能坐了飞毯,缓缓升起,从窗口飞入无极的太空。
期末考试,杨明德大爆冷门,三门专业课试卷成绩均位居全班第一,其余课程,如体
育、试验、德育却全部零分。
他叔叔拍来电报,让他寒假务必回乡探亲,并汇来二百元钱作路费。他把电报束之高
阁,依旧留校。他也没有去学生家,他本可以在那里寻找一点儿家庭气息的。
留在清冷的学校,他干些什么呢?
他这一阶段的日记在文字上摈弃了心理描写和抒情议论,体现着一种大彻大悟返朴归真
的写实风格,但他把这种风格推向了极端,成了毫无感情事无巨细不分祥略的流水帐,无非
是吃饭睡觉,租书还书之类,属于平淡之极的生活流。
有一篇记录了一次棘手的艳遇,引起了我的注意。
二月十三日 .多云.
吃完午饭,我坐在寝室里看书,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进来,问我卖不卖粮票,我说没有。
她突然间笑了,很神秘地锁上门,说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吗?她个子较矮,鼻子略高,她靠近
我,问我想不想快活一下子。我忙站起揣,我身子有点拦,说不出话,她笑着说别紧张,很
便宜的,看你也不象个有钱的学生。“不。。。。。。”我退到墙上,说:“要不,你陪我说说话
吧。”她愣了愣,我看清楚了,她不太象。她叹口气,拍拍我的头,说:“瓜娃子。”开门
就走了。
我的心情不太平静。
杨明德遇到的是一个常在学生宿舍出没的女票证贩子,她们来自农村,主要业务把城市
居民剩余的粮票油票之类收集起来,再转手倒卖给需要它们的进城民工。个别的在出粮票的
同时,也向这些饥渴的单身汉出卖肉体。春节期间,民工返乡,她们也大多消声匿迹。
当这一位仍坚持营业的村妇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一瞬间,她被所见的这个忧郁而文弱的
男孩子吸引住了。她是否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土气的装束和寂寞的神情使她认为这是个
恰当的捕捉对象。试图收购粮票赚点蝇头小利的琐猥念头一时升华为奉献肉体的崇高愿望。
她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了爱慕之情,向他许诺,要让他很便宜地快活一下子。
快活一下子?
能快活到什么程度?
杨明德拒绝了这种友好的提议,他显然不是个可以心安理得寻欢作乐的人物。即使把校
纪法规三纲五伦抛开不顾,他也未必能突破自己设置的束缚障碍,为一下子快活他将会出比
别人惨痛得多的代价。
然而战胜欲念后他的心情仍旧不太平静,是感叹于世风日下?是沮丧于未能抓住一次解
放思想的机遇?还是愤怒于一个老暗娼也敢打自己的主意?
他似乎把这个村妇和旁人作了对比,她让这个孤零零的人想起了谁?
那对孪生兄弟在复仇的征途中陷入了敌人设置的血缘迷宫。
四
这一年的春季来得特别早,春寒刚过,气温直线上升,有专家认为这是由于人口增加,
工业发展,从而导致大气层污染,过多的二氧化碳形成了所谓温室效应。
校园里堆集了成千上万新陈代谢极其旺盛的生命,密度无以伦比。他们每日里吸入的氧
气和排出的废气都是惊人的数量,确实很令人操心。
系支书在开学典礼上说:“我作了二十年的政治思想工作,可有时还是闹不清你们这些
当代小青年是怎么回事。。。。。。荷花池边凳被人掀翻,咂几个大窟窿,刚安好的铁栅栏给撬弯
拧断,这都是咱们的学生干的,你说这些东西好好的碍你什么事了?干吗非要破坏掉?而且
干这些事即费时费力,又要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即需要工具,又要有身好力气,同学们那可
是钢筋水泥,钢筋水泥啊!”系支书不知是在痛惜钢筋水泥,还是在痛惜同学们的好力气。
同学们哄然大笑,干这事儿的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啊!但大伙儿有时也忍不住想
做一做二百五。
“笑,你们还好意思笑!”我们就低头叹息,似乎又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杨明德坐在我旁边埋头读书,他对一切无动于衷。武侠小说上神乎其神的内功将他引入
了一个更加奇妙的世界,他一定不屑于去练这种旁门左道的外家功夫。
“你们有这精力就不能用在正经事上吗?学校一再三令五申,不许打架斗殴,凶(酗)
酒闹事,可有些同学。。。。。。”醒悟过来的同学毫不客气地大鼓其掌,系支书沿未醒悟,他感
觉良好,作政治报告就应该这样吗!严肃紧张,还要生动活泼。他又重复一遍:“学校三令
五申,不许打架斗殴,凶酒。。。。。。。”又有一些醒悟的同学加入进来,再次更热烈鼓掌。
这一次马屁把老支书拍糊涂了,他恳切道:“同学们,同学们,不要故意起哄嘛!我讲
错了什么,欢迎大家向我指正。。。。。。”
热烈的鼓掌使开学典礼难以为继,系主任宣布散会。同学们三五成群走出走到暧洋洋的
阳光下。
杨明德最后一个出来,春风拂面,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在太阳地里狗抖毛似的抖了
几个,转身回宿舍去了。
昨天他兴冲冲地跑去联系本学期的家教事宜,却被历史讲师委婉告知,学生本期要上夜
自习,时间很紧,估计不能再安排家庭补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