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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舅舅-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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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估价要认认真真的。”
    一个小时之后,趁邦斯睡得正死——施穆克让他喝了点安神的药水,药是大夫开的,可
茜博太太背着德国人加大了一倍的剂量——弗莱齐埃,雷莫南克和马古斯这三个恶魔,把老
音乐家的一千七百件藏品一件一件地仔细看了个遍。
    施穆克也睡着了,这些乌鸦嗅着死尸,无法无天。
    “别作声!”每当马古斯见到一副杰作,就像醉了似的,跟雷莫南克争辩,告诉他该值
多少钱时,茜博太太都少不了这样提醒一句。
    四个贪心的家伙,各怀鬼胎,都巴不得邦斯早死,如今趁他熟睡,都在仔细地掂量他的
遗产,这场面,实在让人寒心。他们给客厅里的东西都估了价,整整花了三个小时。
    “这里的东西,平均每件值一千法郎。”非常吝啬的老犹太人说。
    “那总共就是一百七十万法郎了!”弗莱齐埃惊叫道。
    “我看没有。”马古斯继续说道,眼里发出道道寒光,“我最多出八十万法郎;因为谁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在店里存多少时间……有的珍品十年都卖不出去,当初进的价,加上复
利,就贵一倍了;可我要是买,是要付现钱的。”
    “房间里有不少彩绘玻璃,珐琅,细密画,金银鼻烟壶。”
    雷莫南克提醒说。
    “能去看看吗?”弗莱齐埃问。
    “我去看看他是否睡死了。”茜博太太回答说。
    女门房打了个手势,三只猛禽便扑进了屋子。
    “珍品在那里!”马古斯指了指客厅,说道,他的毛胡须每一根都在抖动。“可这儿的
东西值钱!太值钱了!就是君主的宝库里也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东西了。”
    一见鼻烟壶,雷莫南克眼睛唰地一亮,就像红宝石似的炯炯发光。弗莱齐埃则不动声
色,冷冷的,如同一条蛇伸着身子,扯着扁扁的脑袋,那模样恰似画家笔下的墨菲斯托菲里
斯。这三个不同的吝啬鬼,见了黄金不要命,就像魔鬼对天堂的露水一样饥渴;他们不约而
同地朝拥有如此宝物的主人看了一眼,因为主人动了一下,像正做恶梦。在三道魔光的照射
下,病人突然睁开眼睛,发出刺耳的叫喊声:“有贼!……他们在这儿!……警察快来!他
们要杀我!”
    显然,他人虽然已经醒了,但还在继续做梦,因为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
大的,翻着白眼,直勾勾的,一动不动。
    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跑到门口;可病人一声喊叫,他们像被钉子钉住一样站着不动
了:
    “马古斯在这里!……我被出卖了……”
    病人本能地醒了过来,这是保护自己珍藏的宝物的本能,它与人的自身保护本能一样强
烈。
    “茜博太太,这位先生是谁?”他见弗莱齐埃站着一动不动的模样,浑身颤抖地嚷叫起
来。
    “哎哟!我难道能把他赶到门外去吗?”她眨着眼睛,朝弗莱齐埃直递眼色,“先生刚
刚代表您亲属的名义来看您……”
    弗莱齐埃身子不禁一动,表现出对茜博太太的钦佩之情。
    “对,先生,我是代表德·玛维尔庭长太太,代表她的丈夫和她女儿来对您表示他们的
歉意;他们偶然听说您病了,想来亲自照顾您……他们提出请您到玛维尔田庄去看病;博比
诺子爵夫人,就是您很喜欢的那个小塞茜尔,准备专门做您的护理……她在母亲面前一直为
您分辩,终于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过错。”
    “那么,是我的那些继承人把您派来的!”邦斯气愤地嚷叫道,“还给您找了个巴黎最
精明、最狡猾的行家当向导?……啊!这差使真妙!”他疯一样地狂笑道,“你们是来估
价,给我的画,我的古董,我的鼻烟壶和我的细密画估价!……那你们就估吧!跟您来的这
个人不仅样样内行,而且还可以出钱买,他是个千万富翁……我的遗产,我的那些可爱的亲
戚用不着等多久了。”他满含讥讽地说,“他们要了我的命……——啊!茜博太太,您自称
是我母亲,可却趁我睡觉,把做买卖的,把我的对头,把卡缪佐家的人领到这里来!
    ……——你们全给我滚出去!……”
    在愤怒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之下,可怜的人竟然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站了起来。
    “扶住我的胳膊,先生。”茜博太太连忙向邦斯扑去,怕他摔倒。“您静一静,那些先
生全都走了。”
    “我要去看看客厅!……”快死的病人说道。
    茜博太太示意那三只乌鸦赶紧飞走,然后抓住邦斯,像捡一根羽毛似的把他抱了起来,
不管他又喊又叫,硬把他放倒在床上。见可怜的收藏家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茜博太太才去
关上了寓所的大门。可是邦斯的那三个刽子手还站在楼梯平台,茜博太太见他们还在,喊他
们等一等,就在这时,她听到弗莱齐埃对马古斯说道:
    “你们俩给我写一封信,共同署名,承诺愿出九十万法郎现款买邦斯的收藏品,我们到
时一定让你们大赚一笔。”
    说罢,他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谁也没有能听清,然后,跟着两
个商人下楼到门房去了。“茜博太太,”等女门房回到屋里,可怜的邦斯问道,“他们都走
了吗?……”
    “谁……谁走了?……”她反问道。
    “那些人?”
    “哪些人?……哎哟,您又看到什么人了!”她说道,“您刚刚发了一阵高烧,要不是
我,您早从窗户摔下去了,现在还跟我说什么人……您脑袋怎么总是这个样?……”
    “怎么,刚才不是有个先生说是我亲戚派来的吗?……”
    “您又要和我强嘴了。”她继续说道,“我的天,您知道该把您往哪儿送吗?送夏朗东
去!……您见到了什么人……”
    “埃里·马古斯!雷莫南克!”
    “啊!雷莫南克嘛,您是有可能见他,因为他刚才来告诉我,我可怜的茜博情况很不
好,我只得丢下您,让您自己去养了。您知道,我的茜博比什么都重要!我男人一生病,我
就什么人都不认了。您还是尽量安静点,好好睡两个小时吧,我已经叫人喊布朗先生了,我
等会再跟他一块来……喝吧,乖一点。”
    “我刚才醒来时房间里真没有人?……”
    “没有!”她说,“您可能在镜子里看到了雷莫南克先生。”
    “您说得有道理,茜博太太。”病人说道,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
    “好,您终于又懂事了……再见,我的小天使,安静地呆着。我等一会就过来。”
    邦斯听到寓所的大门关上之后,竭尽全力想爬起来。他心里在想:
    “他们在骗我!他们偷我的东西!施穆克是个孩子,会让人家捆在袋子里!……”
    刚才的可怕场面,病人看得很真切,觉得不可能是幻觉,于是一心想弄个明白,在这种
力量的支撑下,他竟然走到了房间门口,吃力地打开门,来到了客厅。一见到他那些可爱的
画、塑像,佛罗伦萨铜雕和瓷器,他立即精神焕发。餐具橱和古董橱把客厅一隔为二,收藏
家身着睡衣,赤着脚,拖着发烧的脑袋,像逛街似的转了一圈。他第一眼,便把里边的藏品
数了一遍,发现东西全在。可正要往房间走时,目光被格勒兹的一幅肖像画给吸引住了,那
地方原来挂的是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他脑子里立即闪现
了疑惑,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暴风雨来临前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看了看原先挂着八件主要画
品的位置,发现全都被换了。可怜虫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翳,他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板
上。这一次他完全昏了过去,躺在那儿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德国人施穆克醒来,从房间出来
去看他朋友的时候,才发现了他。施穆克好不容易才抱起已经快死去的病人,把他安放在床
上;可是当他与这个死尸般的人说话,发现邦斯投来冰冷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说着含混不清
的话时,可怜的德国人非但没有昏了头脑,反而表现出了壮烈的友情。在绝望中,这个孩子
般的德国人竟被逼出了灵感,就像所有充满爱心的女人和慈母一样。施穆克把毛巾烫热(他
居然找到了毛巾!),裹着邦斯的双手,放在他的心窝;然后又用自己的双手捂着他那汗涔
涔的冰冷的脑门,以提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般的强大意志,呼唤着生命。他吻着朋友的眼
睛,仿佛伟大的意大利雕塑家在《圣母哀痛耶稣之死》的浮雕上表现的圣母玛丽亚吻着基
督。这神圣的努力,将一个人的生命灌输给另一个人,就像慈母和情人的爱,终于有了圆满
的结果。半个小时之后,邦斯暖和了过来,恢复了人样:眼中又现出了生命的色彩,体外的
温暖又激起了体内器官的运动。施穆克让邦斯喝了一点掺了酒的蜜里萨药水,生机顿时传入
他的身体,起初像块石头般毫无反应的脑门重又放射出智慧的光芒。邦斯这时才明白过来,
他的复生是靠了多么神圣的耿耿忠心和多么强大的友情力量。
    “没有你,我就死了!”邦斯说道,他感到脸上洒满了温暖的泪水,那是善良的德国人
惊喜交加落下的热泪。
    刚才,可怜的施穆克一直在希望的煎熬中等待着邦斯开口说话,几近绝望的地步,浑身
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所以一听到这句话,他立即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他
身子一歪,往扶手椅上倒了下去,紧接着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祷告感谢上帝。对他来
说,刚刚出现的是奇迹!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心愿起的作用,而是他祈求的上帝显了圣迹。其
实,这种奇迹是自然的结果,医生们是常常可以看到的。
    一个病人如有爱的温暖,得到对他的生命关切备至的人们的照料,那他就有可能得救,
相反,如果一个病人由一些用钱雇来的人侍候,那他就有可能会丧命。这是无意中感应的磁
性所起的作用,对此,医生们往往不愿意承认,他们认为,病人得救是严格执行医嘱,护理
得法的结果;可是许多做母亲的都知道,恒久不灭的愿望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确有起死回生
的功效。
    “我的好施穆克?……”
    “别说话,我可以听到你的心……好好歇着!好好歇着!”
    音乐家微笑着说。
    “可怜的朋友!高尚的造物!上帝的儿子,永远生活在上帝的身上!爱过我的唯一的
人!……”邦斯继续地说,声音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声调。
    即将飞升的灵魂,整个儿就在这几句话中,给施穆克带来了几乎可与爱情相媲美的快感。
    “活着!要活着!我会变成一只狮子!我会拼命干活,养活我们两个人。”
    “听着,我忠实,可敬的好朋友!让我说,我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就要死了,这接二连
三的打击,我是没救了。”
    施移克像个孩子似的哭着。
    “听我说,你等会再哭……”邦斯说,“基督,你应该服从命运安排。我被人骗了,是
茜博太太骗的……在离开你之前,我应该让你对生活中的事情认识清楚,那些事,你一点都
不懂……他们拿走了八幅画,那是很值钱的。”
    “请原谅我,是我给卖了……”
    “你?”
    “我……”可怜的德国人说,“我们接到了法院的传讯……”
    “传讯!……谁告的?……”
    “等一等!……”
    施穆克去找来了执达史留下的盖了章的文书。
    邦斯仔细地读着天书一样难懂的文书,然后任那纸张飘落在地,默默无语。这位人类创
作的鉴赏家,从来就不留心人的道德品质,如今终于看清了茜博太太策划的一切阴谋诡计。
于是,艺术家的激情,当初在罗马学院的智慧,以及整个的青春年华,一时在他身上复现。
    “我的好施穆克,请像军人一样服从我。听着!下楼到门房去,告诉那个可恶的女人,
说我想再见一见我那个当庭长的外甥派来的人,要是他不来,我就要把我的收藏品赠给国家
博物馆;告诉她是为我立遗嘱的事。”
    施穆克跑去传话;可刚一开口,茜博太太便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好施穆克,我们那
个可爱的病人刚才发了一阵高烧,他觉得看见有什么人在他房间,我是个清白的女人,我发
誓,没有什么人代表我们那个可爱的病人的亲属来过这儿……”
    施穆克带着这番答话回来,一五一十地又传给了邦斯。
    “她比我想象的要更厉害,更狡猾,更诡诈,更阴险。”邦斯微笑着说,“她扯谎都扯
到门房去了!你想不到,今天上午她把三个人领到了这里,一个是犹太人埃里·马古斯,另
一个是雷莫南克,第三个我不认识,可他一人比那两人加起来还可怕。她指望趁我睡熟了,
来给我的遗产估价,可碰巧我醒了,发现三个人在细细掂量我的那些鼻烟壶。那个陌生人还
说是卡缪佐家派来的,我跟他说了话……可是该死的茜博太太总说我是做梦……我的好施穆
克,我没有做梦!……我明明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他跟我真说了话……另两个做买卖的吓
得夺门而跑……我认为茜博太太会如实招来的!……可这次努力没成功……我要再设一个圈
套,那个坏女人会自投罗网的……我可怜的朋友,你把茜博太太当作天使,可这个女人一个
月来一直想要我的命,想满足她的贪心。我真不愿相信,一个女人几年来忠心耿耿地侍候我
们,可却这么邪恶。因为看不透她,把我自己给断送了……那八幅画,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呀?……”
    “五千法郎。”
    “上帝啊!它们至少值二十倍!”邦斯叫了起来,“那是我整个收藏的精华;没有时间
提出诉讼了;再说,这会连累你,你上了那帮无赖的当……要起诉的话,会把你毁了的!你
不知道什么叫司法!那是条阴沟,世界上所有卑鄙丑恶的污水都集中到那里去了……像你这
样的灵魂,要是见了那么多罪恶,那会经受不住的。何况你以后会相当有钱的。那几幅画当
初花了我四万法郎,我已经保存了整整三十六年……我们被偷了,他们手段高超,可真是惊
人!我已经在坟墓边上了,我只担心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我
不愿意你被别人偷得光光的。你得提防任何人,你呀,从来就没有提防过谁。上帝会保佑
你,这我知道;可上帝有时可能会把你忘了,那时,你就会像一条商船,被海盗抢得一干二
净。茜博太太是个魔鬼,她害了我!可你却把她看作天使;我要你认清她的面目;你去请她
给你介绍一个公证人替我立遗嘱……我到时一定把她当场抓住,让你看看。”
    施穆克听着邦斯往下讲,仿佛在给他讲授《启世录》。如果真如邦斯所说,世界上存在
着像茜博太太这样邪恶的造物,那对施穆克来说,不啻是对上帝的否定。
    “我可怜的朋友邦斯病得已经不行了,”德国人下楼来到门房,对茜博太太说,“他想
要立遗嘱;您去找个公证人来……”
    他说这话时,在场的有好几个人,因为茜博的病已经几乎没有救了,当时,雷莫南克和
他妹妹,从隔壁来的两个女门房,大楼房客的三位下人,还有二楼临街的那个房客,都站在
大门口。
    “啊!您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个公证人来,”茜博太太泪水汪汪地嚷叫起来,“要让谁立
遗嘱都可以!……我可怜的茜博都要死了,我可不能离开他……世界上所有的邦斯我都舍
得,只要能保住茜博……我们结婚三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让我伤心过!……”
    说罢,她进了门房,留下施穆克在那儿发愣。
    “先生,”二楼的房客对施穆克说,“邦斯先生真病得那么厉害?……”
    这个房客名叫若利瓦尔,是法院办公厅的一个职员。
    “他马上就要死了!”施穆克极为痛苦地回答道。
    “附近的圣路易街有个公证人,叫特洛尼翁先生。”若利瓦尔说,“他是本居民区的公
证人。”
    “您要不要我去把他请来?”雷莫南克问施穆克。
    “好极了……”施穆克说,“茜博太太不愿意再照看我的朋友了,他病成这样,我不能
离开他……”
    “茜博太太跟我们说他都疯了!……”若利瓦尔说。
    “邦斯,疯了?”施穆克恐惧地嚷了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就是
因为这我才为他的身体担心。”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很好奇地听着这段对话,并且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施穆克不
认识弗莱齐埃,所以不能注意到他那只撒旦式的脑袋和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弗莱齐埃刚才
在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两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大胆的表演,虽说已经超过了茜博太太的能
力,但她却表演得极其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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