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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舅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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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奉上自己创作的抒情小曲,在主人府中弹奏几段;他还经常在人家府上组织音乐会;有时
甚至还在亲戚家拉一拉小提琴,举办一个即兴小舞会。
    那个时期,法兰西的俊美男儿正跟同盟国的俊美男儿刀来剑往;根据莫里哀在著名的埃
利昂特唱段中颁布的伟大法则,邦斯的丑貌可谓新颖别致。当他为哪位漂亮的太太做了点
事,有时也会听到有人夸他一声“可爱的男人”,不过,除了这句空话之外,再也得不到更
多的幸福。
    从一八一○年至一八一六年,前后差不多六年时间,邦斯养成了恶习,习惯于吃好的喝
好的,习惯于看到那些请他作客的人家不惜花费,端上时鲜瓜果蔬菜,打开最名贵的美酒,
奉上考究的点心,咖啡和饮料,给他以最好的招待,在帝政时代,往往都是这样招待来客
的,巴黎城里不乏国王,王后和王子,多少人家都在效法显赫的王家气派。当时,人们热衷
于充当帝王,就像如今人们喜欢模仿国会,成立起会长、副会长、秘书长一大串的名目繁多
的协会,诸如亚麻协会,葡萄协会,蚕种协会,农业协会,工业协会,等等。甚至有人故意
寻找社会创伤,以组建一个治国良医协会!一只受过如此调教的胃,自然会对人的气节产生
影响,而且拥有的烹调知识越高深,人的气节就越受到腐蚀。嗜欲就潜伏在人的心中,无处
不在,在那儿发号施令,要冲破人的意志和荣誉的缺口,不惜一切代价,以得到满足。对于
人的嘴巴的贪欲,从未有人描写过,人要活着就得吃,所以它便躲过了文学批评;但是,吃
喝毁了多少人,谁也想象不到。就这而言,在巴黎,吃喝是嫖娼的冤家对头,从另一个方面
来说,吃喝是收入,嫖娼是支出。
    当邦斯作为艺术家而日益沦落,从常被邀请的座上宾落到专吃白食的地步时,他已经离
不开那一席席盛筵,而到小餐厅去吃四十苏一餐的斯巴达式的清羹了。可怜啊!每当他想到
自己为了独立竟要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不禁浑身直打寒颤,感到自己只要能够继续活个痛
快,尝到所有那些时鲜的果瓜蔬菜,敞开肚子大吃(话虽俗,但却富有表现力)那些制作精
细的美味佳肴,什么下贱事都能做得出来。%%%邦斯活像只觅食的雀鹰,嘴巴填满了便飞,
啁啾几声就算是答谢,他觉得像这样让上流社会花费,自己痛痛快快地活着,还有那么几分
滋味,至于上流社会,它也有求于他,求他什么呢?无非是几句感恩戴德的空话。凡是单身
汉,都恐惧呆在家中,常在别人府上厮混,邦斯也是这样,对交际场上的那些客套,那些取
代了真情的虚伪表演,全已习以为常,说起恭维话来,那简直就像是花几个小钱一样方便;
至于对那些人嘛,他只要对得上号就行,从不好奇地去摸人家的底细。
    这个阶段勉强还过得去,前后又拖了十年。可那是什么岁月!简直是多雨之秋!在那些
日子里,邦斯到谁府上都变着法子卖力,好不花钱保住人家饭桌上的位置。后来,他终于落
到了替人跑腿当差的地步,经常顶替别人看门,做佣人。由于常受人遣使跑买卖,他无意中
成了东家派往西家的间谍,而且从不掺假。可惜他跑了那么多腿,当了那么多下贱的差,人
家丝毫也不感激他。
    “邦斯是个单身汉,”人家总这么说,“他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为我们跑腿,他才乐
意呢……要不他怎么办呢?”
    不久后,便出现了老人浑身释放的那股寒气。这股寒气四处扩散,自然影响了人的感情
热度,尤其他是个又丑又穷的老头。这岂不是老上加老?这是人生的冬季,鼻子通红,腮帮
煞白,冻疮四起的严冬。
    从一八三六年至一八四三年间,难得有人请邦斯一回。哪家都已不像过去那样主动求
他,而是像忍受苛捐杂税那样,勉强接待这个食客;谁也不记他一分情,就是他真的效过
力,也绝不放在心上。
    在这些人府上,老人经历了人生的沧桑;这些家庭没有一家对艺术表示多少敬意,它们
崇拜的是成功,看重的只是一八三○年以来猎取的一切:巨大的财富或显赫的社会地位。而
邦斯既无非凡的才气,又无不俗的举止,缺乏令俗人敬畏的才情或天赋,最后的结局自然是
变得一钱不值,不过还没有落到被人一点儿瞧不起的地步。
    尽管他在这个社会中感到十分痛苦,但像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把痛楚闷在心里。
后来,他渐渐地又习惯了抑制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心当作一个避难所。对这种现象,许多
浅薄之人都叫作自私自利。孤独的人和自私的人确实很相似,以致那些对性格内向的人说三
道四的家伙显得很在理似的,尤其在巴黎,社交场上根本无人去细加观察,那儿的一切如潮
水,就像倒台的内阁!
    就这样,邦斯舅舅背后遭人谴责,担着自私的罪名抬不起头来,人家如要非难什么人,
终归有办法定罪的。可是,人们是否知道,不明不白地被人冷落,这对怯懦之人是何等的打
击?对怯懦造成的痛苦,有谁描写过?
    这日益恶化的局面说明了可怜的音乐家何以会一脸苦相;他如今是仰人鼻息,活得很不
光彩。不过,人一有了嗜好,丢人在所难免,这就像是一个个绳索,嗜好越强烈,绳索套得
就越紧;它把所作的牺牲变成了一座消极但理想的宝藏,其中可探到巨大的财富。
    每当邦斯遭人白眼,看到哪位呆头呆脑的有钱人投来不可一世的恩主目光时,他便会津
津有味地品呷着波尔多葡萄酒,嚼着刚品出味来的脆皮鹌鹑,像是在解恨似的,在心底自言
自语道:
    “这不算太亏!”
    在道德家的眼里,他的这种生活中有不少值得原谅的地方。确实,人活着,总得有所满
足。一个毫无嗜好的人,一个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那是个魔鬼,是个还没有长翅膀的半拉
子天使。在天主教神话中,天使只长着脑袋。在人世间,所谓正人君子,就是那个令人讨厌
的格兰迪逊,对他来说,恐怕连十字街头的大美人也没有性器官。
    然而,除了在意大利游历期间,也许是气候起的作用,邦斯有过稀罕的几次庸俗不堪的
艳遇之外,从来就没有看见哪个女人朝他笑过。许多男人都遭受过这种不幸的命运。邦斯生
来就是个丑八怪。他父母到了晚年才得了这个儿子,他身上于是刻下了这一不合时令的印
记,那肤色像尸首一般,仿佛是在科学家用以保存怪胎的酒精瓶里培育出来的。
    这个天生感情温柔,细腻,富于幻想的艺术家,不得已接受了他那副丑相强加给他的脾
性,为从来得不到爱而感到绝望。对他来说,过单身汉生活与其说是自己喜欢,不如说是迫
不得已。于是,连富有德行的僧侣也不可避免的罪过——贪馋向他张出双臂;他连忙投入这
一罪孽的怀抱,就像他投入到对艺术品的热爱和对音乐的崇拜之中。美味佳肴和老古董对他
来说就是女人的替身;因为音乐是他的行当,天下哪有人会喜欢糊口的行当!职业就像是婚
姻,天久日长,人们便会觉得它只有麻烦。
    布利亚·萨瓦兰以一家之见,为美食家的乐趣正名;可是,他也许没有充分强调人们在
吃喝中感受到的真正乐趣。
    消化耗费人的体力,这构成了一场体内的搏斗,对那些好吃喝的人,它无异于作爱的莫
大快感。他们感觉到生命之能在广泛扩展,大脑不复存在,让位于置在横膈膜之中的第二个
大脑,人体所有机能顿时停止活动,由此而出现迷醉的状态。吞吃了公牛的巨蟒总是这样沉
醉不醒,任人宰割。人一过了四十,谁还敢一吃饱饭就开始工作?……正因为如此,所有伟
人的饮食都是有节制的。对大病初愈的人,人们总是规定其饮食,而且数量少之又少,他们
往往吃到一只鸡翅,就能陶醉半天。
    明智的邦斯的一切欢乐全部集中在胃的游戏之中,他往往处在大病初愈之人的陶醉状
态:他要美味佳肴尽可能给他以各种感受,至此,每天倒也能如愿以偿。天下没有人会有勇
气与习惯决裂。许多自杀者往往在死神的门槛上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忘不了每天晚上都去玩
多米诺骨牌的咖啡馆。
     
   
     

 

邦斯舅舅 
第三章 一对榛子钳

    

    一八三五年,命运意外地为备受女性冷落的邦斯复了仇,赐给了他一根俗语所说的老人
拐杖。这位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儿的老人在友情中获得了人生的依靠,他成了亲,社会也只
允许他这桩婚姻:他娶了一个男人,这人跟他一样,也是一个老头儿,一位音乐家。
    要不是已有了拉封登的那篇神妙的寓言,这篇草就之作本可以《两个朋友》为题。可
是,这岂不是对文学的侵犯,是任何真正的作家都会回避的亵渎行为?我们的寓言家的那篇
杰作,既是他灵魂的自白,也是他梦幻的记录,自然拥有永久占有那个题目的特权。诗人在
榜额刻下了《两个朋友》这四个大字的那部名篇是一笔神圣的财产,是一座圣殿,只要印刷
术存在,世世代代的人们都会虔诚地步入这座殿堂,全世界的人都会前来瞻仰。
    邦斯的朋友是位钢琴老师,他的生活及习惯与邦斯的是如此和谐,以致他不禁大发感
慨,说与邦斯相见恨晚,因为直到一八三四年,他们才在一家寄宿学校的颁奖仪式上初次谋
面。在违抗上帝的意志,发源于人间天堂的人海中,也许从来没有过如此相像的两个生灵。
没过多少时间,这两个音乐家便变得谁也离不开谁。他们彼此都很信任,一个星期之内就像
两个亲兄弟一般。总之,施穆克简直不相信世上竟还会有一个邦斯,邦斯也想不到世上还会
有一个施穆克。
    对这两个老实人,这番描述恐怕已经足够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欣赏简明扼
要的概括。对那些不肯轻信的人们,实在有必要再略作一番说明。
    这位钢琴家,像所有钢琴家一样,也是一个德国人,如伟大的李斯特和伟大的门德尔松
是德国人,施泰贝尔特是德国人,莫扎特和杜塞克是德国人,迈耶是德国人,德勒是德国
人,塔尔贝格是德国人,德赖肖克,希勒,利奥波德·梅耶,克拉默,齐默尔曼和卡尔克布
雷纳是德国人,又如赫尔兹,沃埃兹,卡尔,沃尔夫,皮克西斯,克拉拉·维克,这一个个
也都是德国人一样。施穆克虽说是个大作曲家,但是,一个天才要在音乐上有不凡表现,必
须要有胆略,而他的脾性却与这种胆气相斥,所以,他只能当一个演奏家。
    许多德国人都不能保持天真的天性,到时便就枯竭了;若上了一定年纪,他们身上还剩
有几分天真的话,那么就像人们从河渠中引水一样,那几分天真准是从他们青春的源泉中汲
取的;而且他们总是利用这点天真,消除人们对他们的疑惑,为他们在科学、艺术或金钱等
各方面获得成功提供便利。在法国,某些狡猾的家伙则以巴黎市侩的愚笨来取代德国人的这
种天真。可是,施穆克则完全保留了儿时的天真,就像邦斯无意中在身上保存下了帝政时代
的遗迹。这位真正的德国贵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他演奏音乐让自己欣赏。他住在巴黎,就
像一只夜莺栖在林中,二十年来一直是独自歌唱,直到遇到了邦斯,发现了另一个他。
    邦斯和施穆克一样,他们的内心和天性中都有着德国人表现特别明显的那种神经兮兮的
孩子气,比如特别爱花,爱自然效果,迷到把一只只大瓶子插在自己花园里,把眼前的风景
微缩成小小的景观来欣赏;又如那种凡事都要探个究竟的脾性,它往往使一个日耳曼学者不
惜绑着护腿套,跋涉数百里,去查寻一个事实,可那个事实明明就伏在院子素馨花下的井沿
上,拿他当傻瓜讥笑;还如他们对任何微不足道的创造都非要赋予精神意义,因而产生了让
—保尔·里克特的那些无法解释的作品,霍夫曼的那些印制成册的胡话,以及德国围绕那些
再也简单不过的问题用书修筑的护栏,那些简简单单的问题被钻成不可测知的深渊,可那底
下,准是个德国人在作怪。
    他们俩都是天主教徒,两人一起去望弥撒,履行宗教义务,而且都和孩子一样,从来没
有什么要向忏悔师说的。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音乐这一天国语言之于思想与感情,就像思
想与感情之于说话,他们因此而以音乐进行相互交流,就这方面的问题进行不尽的交谈,就
像恋人那样,以向自己表明,心中是充满信念的。
    施穆克有多么心不在焉,邦斯也就有多么专注留神。如果说邦斯是个收藏家,那么施穆
克就是梦幻家;后者钻研精神之美,前者则抢救物质之美。邦斯细细打量着一只瓷杯想要购
买,施穆克则动手擤起鼻涕,想着罗西尼、贝利尼、贝多芬、莫扎特的某一动机,在感情的
世界里寻找何处有可能是这一乐句的本源或重复。施穆克操理钱财总是那么漫不经心,而邦
斯则因嗜癖染身而大肆挥霍,最终两人都落得个同样的结局:每年的最后一天,钱袋里总是
空无一文。
    若没有这份友情,邦斯恐怕早已忧郁而死;可一旦有了倾诉衷肠的对象,他的日子也就
勉强能过了。他第一次把内心的痛楚往施穆克心中倾倒时,那位善良的德国人便劝他,与其
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到别人家去吃那几顿饭,还不如搬来跟他一起生活,跟他一起吃面包,吃
奶酪。可惜邦斯没有勇气对施穆克实说,他这人的心和胃是对头,心受不了的,胃却能感到
舒坦,他无论如何得有一顿好饭吃,就像一个风流男子总得有一个情妇……调调情。
    施穆克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人,不像法国人那样具有快速的观察能力,所以日子长了,
他才了解了邦斯,并因此而对他多了几分怜爱。要让友情牢固,最好是两个朋友中的一位自
以为比另一位高一等。当施穆克发现他的朋友食欲那么强,不禁喜在心头,直搓双手,要是
天使看到他这种表情,恐怕也无可指责。果然,第二天,善良的德国人便亲自去买了好吃
的,把午餐办得丰盛些,而且打这之后,每天都想方设法让他的朋友尝到新的东西,因为自
从他们结合以后,两人总是在家吃午饭。
    千万不要错看了巴黎,想象这两个朋友逃脱了巴黎的讥讽,巴黎可是向来对什么都不留
情面的。施穆克和邦斯把他们的财富和苦难全都合在了一起,进而想到要节俭地过日子,两
人干脆一起合住,于是便在马莱区僻静的诺曼底街的一座清静的房子里租了一套住房,共同
承担房租。由于他们经常一起出门,两人肩并肩地老在那几条大街上走,居民区里那些逛马
路的闲人便给他们起了一个绰号:一对榛子钳。有了这个绰号,倒省了我在这儿来描写施穆
克的长相了,他之于邦斯,恰如梵蒂冈的那尊著名的尼俄柏慈母像之于立在神殿的维纳斯像。
    那幢房子的门房茜博太太是这对榛子钳家庭运作的轴心;不过,她在这两位老人最终遭
受的生命悲剧中扮演的角色太重要了,还是等到她出场的时候再对她作一描写为好。
    有关这两个老人的心境还有待说明的一点,恰正是最难让一八四七年的百分之九十九的
读者理解的东西,其原因恐怕是铁路的修建促使金融有了惊人的大发展。这事情虽然不大,
但却很说明问题,因为这可以让人对这两颗心灵过分敏感的境况有个印象。
    让我们借用一下铁路的形象加以说明,哪怕算是铁路当初借我们的钱,现在作为偿还
吧。今天,当列车在铁轨上飞速行驶时往往把那些十分细小的沙砾碾得粉碎。要是把这些旅
客看不见的细沙尘吹到他们的肾脏里,那他们便会患最可怕的肾结石病,剧疼难忍,最后死
亡。那么,对我们这个以列车的速度在铁道上飞驰的社会来说,它根本不经意的那种看不见
的沙尘似的东西,那种被不断吹进那两个生灵的纤维组织中的沙尘,无时不在使他们的心脏
经受结石病似的侵蚀。
    他们俩的心肠特别软,看不得别人痛苦,往往为自己无力救助而悲伤。至于对自己经受
的痛苦,他们更是敏感得到了病态的地步。年老也罢,巴黎上演的连续不断的悲剧也罢,都
没有使这两颗天真纯洁、年轻的心变硬。他们俩越活下去,内心的痛苦越剧烈。可怜那些贞
洁的人,那些冷静的思想家和那些从没有极端行为的真正的诗人,都是如此。
    自从这两位老人结合以来,他们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很相似,渐渐形成了巴黎拉出租马车
的马儿特有的那种情同手足的风格。
    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他们都在早上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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