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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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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的穿着真丝旗袍,戴着名贵首饰,那一片珠光宝气,让他联想到埋在地下的往昔
一些贵妇的尸体。
    他看到父亲和继母在客人中间周旋。那些客人有一半是他认识或见过的,无非
是他父亲业务上的熟人,和一些与家里有旧关系的过去政客,都是自认很高贵而在
他的眼睛里一文不值的人物。那一张张面孔上庸俗的应酬笑容,和大厅里一派繁华
的气氛,刺激得他热血沸腾,原来对家的一点幻想,对祖母的一点同情,统统化为
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厌恶、愤恨、不平,和恶作剧性的报复心。
    没有人发现墙头上有人在偷看,只有看家狗“真理”在甩着尾巴汪汪的叫个不
停。
    十年前他第一次回来时,“真理”才来,是祖母买来送他异母妹妹惠娜的生日
礼物。那时“真理”四个星期大,一身闪亮的黄毛,又肥又软,抱在手上就像抱个
棉花球。它一点也不厉害,柔顺得像只小绵羊,两只深棕色的大眼珠,洋溢着信任
与依赖,诚实得好像连心也要挖给你。
    那次是他刚发现了人的虚伪,社会的丑恶,回来兴师问罪,做侦探,并要戳破
伪善者的假面具的。全家从上到下,连他疼爱过的妹妹美娜和惠娜在内,没有一个
人得过他的好眼色。只有这只小西班牙狗,他一看就爱上了它。“真理”的名字也
是他给取的,惠娜那年是十二岁,对真理的意思还不十分懂,追着他问:
    “哥哥,为什么要叫小狗真理?叫它阿黄多好。”
    “阿黄不好,真理好。”
    “为什么呀?”惠娜歪着头,像平常一样的跟他撒娇。
    “因为它诚实、比人强,叫这个名字可以羞羞人。”
    “羞谁呢?”
    羞很多人,包括咱们家的几个人。”
    “呕!好坏的哥哥,原来是想骂人那!”惠娜翘着嘴走了。过了一会却跑回来
靠在他身上说:“哥哥,你说小狗叫真理好,咱们就叫它真理得了。”
    真理尾巴甩得很用力,把地上的草打得刷刷直响。它挺着脖子朝墙头叫,声音
越叫越大。
    “喂!真理。你还认识我?”他望着真理小声说。
    “汪汪、汪汪……”真理叫得更响了。
    “老梁,你打开门看看,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怎么真理叫个没完呢?”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祖母的声音。祖母个头小,声量倒是少有的大,很应
了“矮老婆高声”那句话。年高八十气血衰败的老人,还有这样足的丹田气?许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乐了吧?好极了,待我来给你们浇浇冷水!他正要从墙头上下
来,老梁就打开大门,扎手扎脚的出来了。
    老梁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以前是刘家的园丁,足足的做了五十年,现在年老,
等于半个老太爷,除了管开关大门,别的什么也不做了。
    “喂,老梁,你抬头看看谁在这里。”
    “谁呀?”老梁眯着两只眼往墙头上看,看了一会,哎哟一声,破着嗓子叫开
了:“哎哟,可了不得,这可不是小先生回来了吗?小先生,你也真是的,离家十
年,连个信也不给,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唉唉!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
老梁从他三岁起就称他为“小先生”,他听着好亲切。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抱住老梁的秃头摇了两下。
    “老梁,你是这个大门里顶干净的人。”
    “你说什么?哎哟,小先生,怎么见面就没正经的,你是赶着回来给你奶奶拜
寿的吧?怎么不按铃,倒往墙、头上爬呢?”老梁好像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停
的嘀咕着。“唉唉!你怎么变了样?还留了胡子?来来,站到亮处让我瞧瞧。”他
听话的站到有灯光的地方,老梁仔细的朝他打量,越打量越吃惊,老脸上的笑容也
云消雾散。“天老爷,这是咱们的慰祖少爷吗?这哪像个洋学生呢?连个箱子都没
有!背上一个大破包,脚上一双大破鞋。小先生,你是怎么啦?唉唉,快进来吧!”
老梁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来取他正从地上拖起来往背上背的大行囊。
    “别动,我要背着它。”他手臂一伸,挡住了老梁。
    “啊?要背进去?那怎么行?几十个客人正在吃寿酒,你可开不得玩笑。快,
跟我从后门先进去换衣服。”老梁拉着他往后门走,被他一闪挣脱了。
    “我要进去就从大门,要嘛就不进去,衣服更不要换,包也得背着。我就是我,
叫我装腔作势?哼!别想!”
    “好好,就这样进去。”见他转身要走,老梁吓坏了,连忙拉住他往大门里推,
嘴里高声叫:“老太太,你看谁回来了?小先生赶回来给你老拜寺来了。”
    老梁的话惊动了众人。正端着杯子让酒的,张着嘴要吃菜的、猜拳的、说话的,
全停止了行动。一致把眼光投向从大门到客厅的水泥道上。
    他背着包,提着袋,蓬松着头发,迈着穿军用大皮靴的脚,大步走进去。一进
去就站在大厅中间,把手上的袋和背上的包,一样样从容的放在地上,放完了一语
不发,只是摸着小胡子对众人微笑。
    他的出现,就像一只九头怪鸟自天而降,所有的人全惊呆了,没有一个开口说
话的。
    “慰祖,慰祖,我的孙子,你还是记着奶奶的,你赶回来给奶奶拜寿……”他
祖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失声而叫。接着就颤颤巍巍的站起,他父亲和继母忙上前
一边一个扶住他祖母,朝他走来。
    “慰祖,你到底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惦着奶奶。”祖母拍拍他的臂膀,觑着眼
打量他。“你怎么这个样子?你怎么啦?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呀?”
    他父亲一直沉着脸,责备的看着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字也不写回来,十年了,我们托了多少人打听,都没
你的消息。”父亲说。
    “别的话有空了再说。慰祖回来了,真是大喜事。慰祖,先到楼上换换衣服洗
洗脸吧!”他继母文雅的笑着说。
    他无表情的看看面前的三个人,再无表情的看看那些张口结舌的客人,冷笑着
道:
    “别跟我假惺惺,我恨虚伪,恨造作,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该多好呢!”
    跟着他的话,是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全部的人,包括他祖母、父亲和继母,全
愣住了。所有的眼光——那种恐惧、震吓,濒临世纪末的,不知所措的眼光,像一
根根铁钉样的钉在他的脸上。
    他满不在乎的看看他们,轻蔑的道:
    “你们来做什么?祝寿?人的生死是顶自然不过的事,人人都有生日,难道你
们里头有人没有生日?有什么可庆祝的?为什么活到八十就得庆祝?为什么命长就
值得庆祝?哼!你们这些只晓得锦上添花,只懂得拍马、做假的人,我劝你们快回
家去得啦!你们不都有个家吗?蠢人!”
    这一番话像一颗炸弹,轰然一声震醒了所有的人,大家先面面相觑,紧跟着是
爆发式的愤怒,咒骂声、叹息声,女客们的尖叫声,刹那间乱成一团。
    “天那,天那……”年纪大的太太们,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叫天。
    “可怕,太可怕了。”年轻的女客吓得捧着心口。
    “这种不肖子,要好好的教训。”
    “孽障,孽障啊!”
    “岂有此理,简直不成体统。”
    “刘慰祖在外面鬼混了十年了,混成流氓了。”
    “奇怪,继先那样的君子,怎么会生出这种讲道儿子。”
    “不像话,不像话……”
    在盛怒之余,谁也顾不得面子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想找出最刻毒的字
眼来形容对他的不悦。
    “呸!你们这群可笑的蠢货!”他不屑的掠了众人一眼,便拖着他的东西到后
面去了。
    宴会自然是在万分别扭的场面下结束的。他父母忍着羞耻与悲痛,低声下气的
向客人说着认罪的话。“请原谅吧!慰祖在外面飘荡了十年,吃过大苦,精神受了
刺激,请别把他的话当真。过几天他情绪平静了,我一定叫他登门去道歉。真对不
起,真太对不起……”他听到父亲左一遍右一遍的重复这几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父亲平时人缘又特别好,经他一道歉,那些气得肚子要爆
炸的人仿佛真的原谅了。
    “我们不会跟晚辈同样见识,不过慰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
是我这老朋友挑眼,这小子是给惯坏了,得严厉的教训他一顿。”
    “继先兄,我看慰祖的刺激受得不小,你们该带他到精神科去看看。”
    “哟!刘太太,真难为你,给这样一个人做继母可不容易啊?难为你怎么把他
带大的。”
    …………
    无论人家说什么,他父亲和继母都有气无力的,“是啊,是啊”的应着。
    他在后面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只是仍觉得意犹未尽,
还有太多的怒火没发出来。
    客人打发走,他继母就从她穿着的织锦缎拾袍的腋下,抽出条白纱手帕抹眼泪。
    “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的寿宴,想不到是这么收场。”
    “别说了,到后头看看老太太吧!”父亲长叹一声,半搂着继母的肩膀,到后
间来。
    祖母已经唠唠叨叨的数落他半天了。
    “我还当你是给我拜寿来了呢?敢情是故意来捣蛋的。我把你从小带大,你当
容易呀?干嘛你要这个样子对付你奶奶?这个没天良没心肝的富生……”祖母淌着
泪,用一个手指指着他。
    “妈别难过了,回房去躺躺吧!”继母过去搀扶。
    “你别扶我。我就是想问问这个孽障,干嘛要跟我过不去?我一辈子就一次八
十岁,硬叫他给闹完了。”老太太硬气得很,安如磨石的坐在椅子上不肯站起身。
    祖母数落她的,他想他的,他把下巴翘得老高,两只眼睛空茫茫的望着走廊外
的夜色,对屋子里的人全不睬不理。
    他父亲铁青着脸,倒背着手地站在中间,几次要开口,都因为气得太厉害,嘴
唇打颤而咽回去了。
    “慰祖——”父亲终于开了口。
    “谁是慰祖,我早就不叫这个可笑的名字了,我无祖可慰,也不想慰了。”他
蛮横的打断父亲的话,傲慢的说。
    “什么?你改了名字?改了什么名字?”父亲又吃惊了。
    “我改叫刘浪,我情愿流浪,不愿意‘慰祖’”。
    一哎哟!慰祖,你说的可叫什么话呀?”祖母惊得停止了唠叨。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上次回来,你待了一星期,就不声不响的走了。
一走十年,没有一个字。今天你回来,没有人想追究过去,你回来全家人都高兴。
为什么你要跟家里人做对,你好像很恨我们?”父亲很沉痛的说。
    “不是好像,是真恨,我恨你们。”他爽快的接上。
    父亲半天不做声,鼻梁旁边的肌肉在隐隐的抽动。
    “慰祖,你没有理由这样恨我们。”父亲抑制情绪说。
    “慰祖,不管你给自己取了什么时髦名字,我看你还是我那个小孙子慰祖,家
里人人疼你,你干嘛要恨我们呀?”祖母又用手指着他,脸上的皱纹里泪水还在闪
亮。“你呀,你是没有理由恨我们的。”
    “慰祖……”他继母又在抹眼泪。
    “好了。”他把双手一挥,止住眼前的三个人再讲下去。“第一,我不是刘慰
祖,我说不是就不是。第二,我有足够的理由恨你们。”他霍的一下子站起,迈了
几步,停在祖母与父亲之间。“你们还想欺骗我吗?还想装君子面孔吗?劝你们不
要白费力量了。”他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道:“上次我回来就是专门
来侦探这个秘密的,哼!什么将门之家,什么忠厚传家,算了吧!告诉你们老实话,
我找到了她。”
    父亲整整领带,干咳了两声,试探着问:
    “你找到了谁?”
    “是啊,有话明说嘛!你找到了谁?”祖母困惑的看着他。
    “难道你们真不知道?”他不屑的冷笑出声来,笑完把脸一沉,叫着道:“我
找到了我母亲,我见到了她,她明明是活着的,为什么你们要骗我说她死了?为什
么?是为做下的亏心事遮掩是不是?”
    “啊——”祖母第一个哭着叫起来。
    父亲一动也不动的站着,像个石头人,他的面色更阴沉了,像罩了一层浓云,
暗得发乌。
    “慰祖,我们这样说是为你好,为你的心理健康——”
    “啊?为我心理健康?”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当然喽!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是
个私生子,对心理是不太好的。不过,跟人家生了私生子又始乱终弃的人,心理倒
没什么,面子可就不好看了。你们懂得什么叫伪君子吗?”
    “慰祖,这是做儿子的跟他父亲在说话吗?”他继母惊骇的说。这时他二妹惠
娜也闻声从楼上下来了,漂亮的小脸上全是愁苦,默默的坐在屋角里。
    “我是个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做伪君子的儿子——”他咬咬嘴唇,傲
然的说。
    “慰祖——”几个人全失声而叫。
    “既然你是个流浪汉,什么也没有,你还回来做什么?”父亲忍无可忍似的,
板着脸问。
    “我回来——”他差点脱口而出说出因为突然想家了。“因为——因为我的人
生被人给破坏了,我也不能叫那些破坏人的人过得心安理得。再就是,我想我总不
能就那么悄悄迷迷的走了就算了,总得叫骗人的人知道我已经看穿了把戏,揭下他
的假面具。”他说着越发的不能控制,越来越说得痛快。挖苦的道:“我也想知道,
为什么在天桥唱大鼓的就可以看不起在舞厅伴舞的?为什么妈妈做跳大神的就看不
起人家妈妈做拆字算命的……”
    “慰祖,你疯了!”父亲厉声制止他。
    “慰祖,别再说了,别再说了。”继母惶惑的哀求。
    “哥哥,哥哥,你真的这么恨这个家吗?”惠娜无助的叫着。
    “都别说了,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是专程回来跟我们算帐的。”祖母阴霾的说。
    “你是真不想要这个家了?你非要毁掉我们不可?”
    他望着父亲胖胖的腮帮、鬓角的白发,几乎有点心软。但他满不在乎的摸摸胡
子,仰了仰头,微笑着道:
    “我抱歉是有点那个意思。”
    “那你就立刻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件逆的儿子,也永远不许你再踏上这个大
门,你爱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跟我没关系。”他父亲把手一抬,指着大门口:
“你滚,立刻滚,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
    父亲会强硬到这个程度,颇令他意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慢吞吞的背起包,
提起袋。
    “你要去哪里?”他父亲问。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踏着大步往外走。
    “慰祖——”祖母高声叫。
    “哥哥,你回来——”惠娜奔上来拉住他。
    “汪汪,汪汪——”真理往他的腿上扑。
    “慰祖,你给我回来。”父亲又提高了声音。
    “小先生,慰祖少爷,有话好说,你别走啊!”老梁抱住他不放。
    他像什么也没听到,把老梁推到一边,径自出了大门。



  

                                   2

    火车停住好一刻了。因为想得大专心,他也没注意停的是什么站。当他发现挂
在站台上的大牌子上的字,赫然是海德堡时,已是列车停留的最后几秒钟。
    他连思索也来不及,急忙披上甲克,拖着行李,仓仓惶惶的下了车。刚下得车,
那长长的一大串车厢,就往前移动了,转瞬之间,便没了踪影。
    他背起背囊,提着袋子,慢慢的出了车站,心中可就在问自己:“我神神经经
的下车来做什么呀?寻旧、访友、还是要想法子借几个钱?”
    他回答不出,仿佛这三项全不是目的;又仿佛三项各占一点成分。说寻旧,十
年前他是海德堡的学生,这附近的山山水水,何处没有他的足迹?;日是有资格寻
的。
    访友?他在这里曾有过比朋友更亲密的人,当然也有过朋友,可是从离去后就
没通过消息,谁知他们还在不在此地?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
    借钱?他下意识的摸摸裤子后袋里的五十七块二毛五分马克,觉得是有借几个
钱的必要。否则就算住最小的旅馆的话,也只能维持一天的生活。
    问题是何处有他的朋友?谁会借钱给他?一个极力要把所有的“旧”都埋葬的
人,何必又来寻什么旧?
    他真有点后悔:不该下车来的。
    他意兴索然的,晃晃荡荡的蹭到站门外,立在人行道的靠边处,望着与车站平
行、直通城中心的柏根海默大道。
    这条路是他昔日走过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没有的了。
    附近多了几幢新型的高楼,路面重新翻修过了吧?像是加宽了一些。马路两边
的大片迎春花树,以前是没有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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