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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着望了望亨利勋爵。“葛雷先生怎么还不来?”她说。“我们去帮他挑选吧。我还没有告诉他,我要换什么颜色的衣 “啊!你得用你的衣裳去配他的花,格蕾狄丝。”“那岂不是不战而降?”
系英谚“挨过火烫的孩子害怕火”之反用。“浪漫主义艺术是从高潮开始的。”
“我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像帕提亚人那样?”
“帕提亚人可以逃入沙漠。我没有地方可逃。”“女人有时候也会弄到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还没说完,忽然从花房深处传来一声像是气闭的呻吟,随后是沉重的倒地声。大家都惊慌起来。公爵夫人站着吓呆了。亨利勋爵睁大充满恐惧的眼睛,拨开棕榈叶奔过去,发现道连?葛雷脸朝下躺在花砖地上人事不省。
他立即被抬到蓝色客厅里的一张沙发上。过不多久,他苏醒过来,向周围看看,惑然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噢!我想起来了。我在这里有没有危险,亨利?”说着开始发抖。
“亲爱的道连,”亨利勋爵安慰他说,“你不过是晕倒了。别的没有什么。一定是太累的缘故。你不要下楼去吃晚饭吧。我替你招待客人。”
“不,我要下去,”他说着勉强撑起身子。“我还是下楼去的好。我不能一个人待着。”
他到自己卧室里去换了装。在晚餐席上,道连谈笑风生,放浪形骸。但只要他一想起刚才看见一张脸像一块白手绢似地贴在花房外面的玻璃窗上窥伺着他,就会浑身发抖。那是詹姆士?韦恩的脸。
帕提亚即安息,是西亚一古国。据说,帕提亚人打仗时善用佯逃诱敌追赶、乘机施放冷箭的战术。 第 十 八 章
第二天,道连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死的威胁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对生命本身又漠然无动于衷。一种遭到尾随、追逐、行将落入陷阱的意识在他身上开始占据统治地位。只要壁毯被风稍一吹动,他就发抖。枯叶打在镶铅条的窗框上,也会使他联想起自己的种种打算已成画饼而懊丧万分。他一闭上眼睛,立刻看到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外那个水手虎视眈眈的面孔,于是恐怖又一次攫住了他的心。
不过,也许仅仅是他的幻觉使复仇神的幽灵从黑夜中现身,使森严可怖的报应景象呈现在他的面前。现实生活是一片混乱,但想象的思路却有条不紊得可怕。正是想象驱使着悔恨在罪孽后面尾随不舍。正是想象使每一颗罪恶的种子结出了丑陋畸形的果实。现实世界里恶人并不遭恶报,好人也没有好报。成功的照例是强者,弱者总是倒霉,历来如此。何况,如果有陌生人在庄园宅子周遭徘徊不去,定会被佣人或猎场看守发觉。花圃上如果发现足印,花儿匠也会来报告。可见,这纯粹是他的幻觉。西碧儿?韦恩的弟弟并没有回来索命。他随船出航,也许已经葬身冰冷的大海。无论怎样,詹姆士?韦恩对他不成为威胁。那水手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可能知道。青春的面具救了他的命。虽然这仅仅是幻象,但良心竟会产生如此恐怖的怪影,而且赋以清晰可见的形状,令其在人前活动,想起来真叫人胆寒。倘 若他的罪恶的魅影一天到晚从冷僻的角落里瞅着他,嘲笑他,在宴席上向他耳语,用冰凉的手指把他从睡梦中触醒,这样的日子叫他怎么过?随着这个念头潜入他的脑髓,恐惧使他的脸色愈变愈惨白,空气对他又骤然变冷了。天哪!他在陷入狂乱的时刻竟把朋友杀了!一想起那幅景象,他就毛骨悚然!可怕的细节在想象中一一重演时更加触目惊心。他的罪行的幽灵阴惨惨、血淋淋地从漆黑的时间洞穴里冉冉升起。当亨利勋爵六点钟走进来的时候,他发现道连正哭得肠断心碎。
直到第三天,道连方始敢出门。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洋溢着松树清香的新鲜空气似乎使他恢复了兴致和生趣。然而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不完全在于自然环境。过多的苦痛企图彻底摧垮他内心的安宁,结果他自己的天性起来反抗了。禀性敏感、气质高雅的人往往会这样。他们强烈的欲念没有什么调和的余地:不是把人毁灭,就是本身死亡。渺小的忧伤和渺小的爱寿命很长。伟大的爱和伟大的忧伤却毁于自身的过于丰富强烈。此外,他已使自己确信:是疑心生了暗鬼。现在回顾几天来心惊胆战的情状,对自己既有些怜悯,也颇为鄙夷。
早餐已毕,道连同公爵夫人一起在花园里散了一小时步,然后他坐车穿过林苑去加入打猎的一伙。干脆的霜华像撒在草上的盐巴。天空犹如一杯倾覆的蓝色金属熔液。湖面平静如镜,芦苇丛生的岸边结着一层薄冰。
到了松林边缘,他看见公爵夫人的弟弟杰弗里?克罗斯登爵士正从猎枪里拔出两颗空弹壳。道连跳下马车,吩咐车夫把马牵回去,自己从干枯的羊齿草的乱丛棵子中向这位客人走去。“手气好吗,杰弗里?”他问道。
“不太理想,道连。看来鸟儿大多飞到旷野里去了。下午我 们换一个地方,估计情况会好些。”道连在他旁边走着。空气中的芳香沁人心脾,棕色和红色的光斑在树林里时隐时现,助猎的人们不时发出嘶嗄的吆喝哄赶鸟兽,接着就响起扳动枪栓的卡答声;这一切吸引着道连,使他充满了愉快的自由感。他沉浸在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情绪中。忽然,从他们前面大约二十码处一个留着残草的土墩子那边,窜出一只野兔。它把尖端长着黑毛的耳朵竖得笔直,蹬着细长的后腿向一片赤杨丛中逃去。杰弗里爵士把枪托到肩上;但是,说也奇怪,那只野兔优美矫捷的动作竟使道连?葛雷为之心动。他急忙喊道:“别开枪,杰弗里。饶它一条命吧。”“你真傻,道连!”杰弗里爵士笑道。就在野兔刚刚溜进树丛的一刹那,他开了枪。紧接着,同时传来两声号叫:其一是野兔痛苦的哀号;其二是一个人临死前的惨叫。后者比前者更加惨不 “天哪!一个助猎夫给我打中了!”杰弗里爵士惊呼起来。“这头蠢驴怎么会跑到枪口前面去的?喂,你们那儿别开枪!”他扯开嗓子大叫。“有人受伤啦!”
猎场看守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闻声赶来。“在哪儿,先生?他在哪儿?”他气急败坏地问。这时,整个一条线上的枪声都停了下来。
“在那边,”杰弗里爵士生气地回答说,自己急忙向树丛中跑。“你怎么不叫你手下的人离远些?把我今天打猎的兴致全败坏了。”
道连看看他们拨开富有弹性的枝条钻进赤杨丛去。隔不多久,他们从那里出来,把一具尸体拖到阳光下。道连惊骇地掉过脸去。看来,他走到哪里,厄运就跟到哪里。他听杰弗里在问: 那人是否确实死了。猎场看守作了肯定的回答。道连觉得树林一下子活动起来了,到处都是面孔。他仿佛听见亿万人跺脚和嗡嗡地说话的声音。不知哪儿飞来一只古铜色胸脯的大山鸡,在头顶上的树枝间扑打着翅膀。
过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内,心乱如麻的道连好像熬过了无数小时的苦痛,———他感到有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他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
“道连,”亨利勋爵说,“我看还是叫大家今天停止打猎吧。这样继续下去也怪没趣的。”
“我愿意永远停止打猎,亨利,”他沉痛地回答。“这件事太糟了,也太惨了。那个人难道?……”他无法把这句话完全说出口。
“是的,很遗憾,”亨利勋爵应道。“他的胸膛把整整一发猎枪散弹照单全收了,想来几乎是当场毕命的。走,我们回去吧。”他们朝着林荫道的方向并排而行,默默地走了有五十码左右。然后道连看看亨利勋爵,长叹一声,说:“这是一个凶兆,亨利,一个很坏的兆头。”
“你说什么?”亨利勋爵问。“哦!你是指这件意外事故吗?老弟,这是没有办法的。是那个人自己不好。谁叫他跑到枪口前面去啦?何况,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当然,杰弗里非常懊恼。请围赶的助猎夫吃开花弹太不像话。人家还以为他是个乱开枪的射手。其实不然,杰弗里的枪法很准。可是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道连摇摇头。“这是个凶兆,亨利。我觉得将有可怕的事情临到我们中某一个人头上。八成会临到我自己头上,”末了他添上这么一句,同时深感痛苦地抹了一下眼睛。亨利勋爵笑了起来。“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无聊,道连。这 是不可宽恕的罪过。不过我们大概不会遭到这种厄运,除非那些家伙在吃晚饭的时候没完没了地谈这件事。我得告诉他们不准涉及这个话题。至于兆头,那是根本没有的。命运女神从来不事先向我们报信。凭她的聪明和残忍都不会这样做。再说,你还怕什么事情会临到自己头上,道连?凡是一个人可能需要的一切,你都有了。没有人不乐于同你交换位置。”“没有一个人的位置我不愿意同他交换,亨利。你不要笑,我说的是实话。刚才死去的那个不幸的乡下人比我现在的处境好得多。我对死亡本身并不恐惧。使我恐惧的是死神的即将来临。它好像已经在我周围铅一样沉重的空气里舞动巨大的翅膀。天哪!你看,那边的几棵树后面是不是有一个人影在移动,在监视我,在等待着我?”
亨利勋爵朝着道连戴手套的手瑟瑟发抖地所指的方向望去。“是的,”他微笑着说,“那是花匠在等你。他大概要向你请示,今晚餐桌上该插什么花。老弟,你的神经太脆弱了!回伦敦以后,你得找你的大夫看看去。”
道连看见花匠走近来,才松下一口气。花匠举手触帽行了个礼,犹豫地向亨利勋爵看了一眼,然后掏出一封信交给他的东家。“公爵夫人叫我等候答复,”他嗫嚅着说。道连把信放进衣袋。“告诉公爵夫人,说我就来,”他冷淡地说。花匠转身向宅院那边很快地走去。“女人尽爱做危险的事!”亨利勋爵笑道。“这是她们身上最为我所赏识的一种品质。女人会跟任何人调情,只要旁人注意她 “你尽爱说危险的话,亨利!这一次你大错特错了。我非常喜欢公爵夫人,但是我并不爱她。” “公爵夫人非常爱你,但是并不怎么喜欢你,所以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不要无中生有,亨利,这里头没有任何制造丑闻的根 “制造丑闻毋须深信不疑,反正有闻必丑,”亨利勋爵说着点了一支烟。
“你为了说一句俏皮话,不惜用任何人作牺牲。”“世人是自愿走向祭坛的,”这是亨利勋爵的回答。“我真想能够爱上什么人!”道连?葛雷以凄怆的语调叹道。“可是看来我已经心如止水,万念惧灰。我的心思过于集中在自己身上。我本人已经成了我的累赘。我想逃脱、避开、忘怀。这次我到乡下来实在愚蠢。我打算给哈维打个电报去,叫他把游艇准备好。在游艇上才能摆脱威胁。”
“你要摆脱什么威胁,道连?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亨利,”他忧郁地回答。“很可能这完全出于我的胡思乱想。这次不幸的意外把我闹得心里烦透了。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类似的事情将要临到我头上。”“简直是梦话!”
“但愿如此,可是我确有这样的感觉。啊!公爵夫人来了,就像一位穿紧身长袍的狩猎女神。你瞧,我们不是回来了吗,公爵夫人?”
“那件事我全都听说了,葛雷先生,”她说。“可怜的杰弗里懊丧得不得了。据说你还劝过他不要开枪打那只野兔。真是件怪 “是啊,真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话。大概是心血 来潮吧。那只野兔确实是一只极可爱的小动物。但是,我很抱歉,他们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你。这件事惨极了。”“只不过是件不愉快的意外,”亨利勋爵插嘴说。“根本没有心理研究的价值。要是杰弗里故意干了那件事,他这个人倒有意思了!我很想结识一位真正的杀人者。”“亨利,你简直全无心肝,”公爵夫人大声说。“葛雷先生,你说是不是?亨利,葛雷先生又发病了。他恐怕马上就要昏倒。”道连好不容易把身子站稳,强作笑容。“不要紧,公爵夫人,”他费力地说,“我的神经系统严重紊乱。别的没有什么。大概上午路走得太远了。刚才亨利说什么来着?我没听见。又是什么可恶的怪话,是不是?以后你再告诉我。很抱歉,我要去躺一会。少陪。”
他们走到花房通凉台的宽阔的台阶前。等道连进去把玻璃门带上,亨利勋爵转过脸来倦眼惺忪地望着公爵夫人,问道:“你认真爱上他了吗?”
公爵夫人半晌没有则声,只是站着眺望风景。“我自己也想知道,”她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亨利勋爵摇摇头。“知道了就会味同嚼蜡。妙就妙在迷离恍惚。雾里看花分外有趣。”
“雾里也会迷路的。”
“条条道路都通往同一个终点,亲爱的格蕾狄丝。”“通往哪里?”
“幻灭。”
“我的生活正是从幻灭开始的,”她不胜感慨。“你感到幻灭时已经戴上了爵冕。” “我对草莓叶厌倦了。”“你戴着正相宜。”
“那只是在人前。”
“你少不了它,”亨利勋爵说。
“我不打算舍弃任何一片叶子。”
“蒙茂斯是有耳朵的。”
“上了年纪的人听觉不灵。”
“他难道从来不吃醋?”
“我真希望他能生一点醋意。”
亨利勋爵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公爵夫人问。
“你的剑上的皮圆顶〃,”他回答说。“你把它掉了。”公爵夫人放声大笑。“我还戴着面罩呢。”“这会使你的眼睛格外动人,”亨利勋爵说。她又笑了起来。她的皓齿像鲜红的果实中间的白籽。道连?葛雷躺在楼上自己卧室里的沙发上,恐怖渗透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生命一下子变成他无法承受的负担。那个倒霉的助猎人像一只野兽在树丛中饮弹惨死一事,在道连看来预示着他自己的死亡。刚才亨利勋爵脱口而出的一句俏皮怪话差点儿使他晕厥。
五点钟,他打铃吩咐侍从整理行装,让马车八点半等在门口,准备赶夜班快车回伦敦去。他决意不在塞尔比庄上再睡一!〃 击剑时戴面罩和在剑上装皮圆顶都是安全措施。有一句成语“把剑上的皮圆顶拿去”,意即真刀真枪一决雌雄。
公爵冠冕上的装饰。
夜。这个地方处处是凶兆。死神在光天化日下出没无常,林中草地已经染上斑斑血迹。
他给亨利勋爵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要回伦敦去就医,并要求亨利勋爵代他款待宾客。他正要把便笺装入信封,他的侍从敲门进来,说猎场看守求见。道连皱起眉头,咬住嘴唇。“叫他进来,”迟疑片刻后,他相当勉强地说。猎场看守一进来,道连就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支票簿,把它翻开了放在自己面前。
“你来大概是为上午那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吧,桑顿?”他一面说,一面拿起笔来。
“是的,先生,”猎场看守回答。
“那个可怜的人有没有成家?有没有人靠他养活?”道连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问。“如有的话,我愿赡养他们。你认为该付多少钱我就拿出多少钱来。”
“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先生。我冒昧求见正是为了这一 “不知道他是谁?”道连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难道他不是你手下的人?”
“不是,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像是个水手,先 笔从道连手中跌落,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水手?”他失声惊呼。“你说他是个水手?”“是的,先生。看样子他当过水手,两条胳臂都刺着花。”“他身边有些什么东西?”道连上身前倾,瞪着猎场看守问。“从中能不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有一点钱,先生,可是不多。还有一支六响手枪。 没有姓名标记。这个人长相还可以,就是眉目粗些。我们猜想他是个水手。”
道连霍地立起身来。一个可怕的希望在心头闪起。他发疯似地抓住这点希望不放。“尸首现在什么地方?”他急忙问。“快!我得立刻去看一下。”
“在农场的空马棚里,先生。大伙都不愿把死人搁在家里,说是会带来坏运气的。”
“在农场里?你马上到那里去等我。你叫一个马夫把我的马带来。不,不必了。我自己去吧。这样快些。”没过一刻钟,道连?葛雷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在很长的林荫道上。树木像鬼怪列队从他旁边刷刷地飞掠过去,在他经过的路上投下骇人的魅影。有一次,道连的坐骑看到一根白漆门柱,突然向那里一拐,险些把他摔下马背。道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