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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床边,不吭声地望着坏分子。坏分子说:“吴满,我想回去呢。只是回去不了了。”
坏分子是第二天早晨断气的。那会儿,天下着瓢泼大雨,打着雷。雷震耳欲聋,一串串地打。只有吴满在工棚内,和着雷声,哭着喊着师傅。
天还没大亮,王主任来了。王主任住的工棚离坏分子住的工棚不远,吴满哭出第一声,他便听到了。王主任叫吴满将眼泪抹了,附着吴满耳朵,说:“你要哭,一个人躲着哭,别哭给全世界听。将大家都哭起来,说你是坏分子的孝子贤孙吗?不懂事。”吴满忙抹了眼泪,将一肚子伤悲摁得严严实实。
坏分子当然用不着开追悼会,即使开,也没人参加。待上班了,王主任向厂里汽车队要了辆解放牌汽车,将坏分子比鸿毛还轻的遗体往汽车上一扔,他和吴满往司机台一坐,便到了火葬场。吴满记起坏分子说的,王主任是好人,知道王主任不会找他麻烦,说他想留着坏分子的骨灰,过几天去乡下找块地埋了。王主任拍拍吴满肩膀,说:“吴满,我们两个出钱,寄在火葬场寄半年再说。别拿回去埋,人家知道了,会找你麻烦。”吴满望了王主任半天,知道王主任是关心他,点点头,问:“半年后呢?”王主任说:“我们再寄半年。等人家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一起去埋你师傅的骨灰。只怕也只能悄悄地埋。现在千万别莽撞。”
半年后,吴满和王主任偷偷去火葬场,准备将坏分子骨灰再寄存半年。火葬场的人说,坏分子的骨灰,早处理了,倒进湘江河了。火葬场的人还批评吴满和王主任,说他们隐瞒坏分子身份,让他们做了坏分子的孝子贤孙,说要告到他们厂里去。王主任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说了他和吴满只是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火葬场的人才肯罢休。
不久,已建成的厂区部分,开始大规模绿化。
那天,绿化人员在墙上刷了“绿化祖国”的标语后,要锯了那棵吴满和坏分子栽的苦楝。吴满望着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束手无策了。他一个小电工,没有权力阻止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吴满心如刀绞地望着即将被锯断、然后将被一株樟树或者一株法国梧桐替代的苦楝树。坏分子的衣服被毯,依着死了人的规矩,吴满全部烧给了坏分子。坏分子的骨灰,已随着湘江河,去了洞庭湖,早没了踪影。除了坏分子留给吴满的那些电工书,这棵已长成碗口粗的苦楝,是吴满纪念坏分子的唯一物件。吴满望着电工书,只想着技术上的事儿,吴满望着苦楝,才想起坏分子的那双眍得老深的眼睛,才想起坏分子说北斗星下面有他在河北的老家。吴满许多时候甚至将苦楝当成坏分子,夜里已不再撒尿在苦楝上了,再撒,他觉得无疑是对他师傅的亵渎。忽然间,吴满又觉得那棵苦楝树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和坏分子的灵魂,已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如果这棵苦楝树被绿化人员锯了,他吴满寄托在苦楝树上的灵魂,就没有寄托的所在,他会或病或出着车祸地死去。
眼见着苦楝树要被锯了,吴满急中生智,跑到王主任办公室。王主任急急地赶了来。绿化人员已在苦楝树上锯进了半寸。王主任抢了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说:“这棵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和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和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棵苦楝。再说,我跟你们有仇吗?我辛辛苦苦栽一棵苦楝树,你们一定要将它锯了?”
这棵苦楝生存了下来,还用水泥和红砖砌了六角形的护围。没多久,已建成的厂区内栽了不少樟树、法国梧桐、白玉兰。有房子的地方,它的四周,都种植了女贞或者冬青的绿篱。偌大一个厂,数不清的树木花草之中,只有这棵苦楝如此特别。特别成吴满一样,全厂千来号人,只有吴满一个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麻子。
吴满下了班,以前只是拿着坏分子留给他的那些电器电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看书时,便和单身职工们打扑克,下象棋。以后,吴满多出一件事来,隔三差五得往王主任家跑。
王主任有一个儿子。吴满最喜欢这个小名叫宝宝的小男孩。宝宝的眼睛很大,眼珠儿黑亮黑亮,额头生得老高,一看便知道,像他父亲王主任一样聪明。宝宝也喜欢吴满,只要吴满来了,立马放下手上的玩具,咯咯地笑得灿灿烂烂。一声脆甜脆甜的“吴叔叔”后,宝宝飞快地爬到吴满身上,“一、二、三”地数着吴满脸上的麻子。宝宝数得好认真,只是吴满那些麻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没有一定之规地排列,宝宝从两岁直数到四岁半,才数清:大大小小一共是五十八个,左边脸三十个,右边脸二十八个。宝宝好聪明,想出了先用圆珠笔将那些麻子五个一组,画上圈儿再数的办法。宝宝这招真好,这么一圈,那些麻子一个也没漏下地被宝宝数清了。
二、王主任复活
那天,王主任回到家,连说三声:“热,热死人了。”不吭声了,眼睛发着呆地睁着,眨也不眨。王夫人见状,心想王主任累了,端来冷开水给王主任喝。王主任不喝。王夫人喊王主任,王主任不理。王夫人见情况不对,忙将隔壁工棚几个老师傅叫去。老师傅们喊着王主任,王主任同样不理。老师傅们面面相觑,老久一阵后,才一个个医生般,说着王主任的病。有的说是中了邪,有的说是闭了痧。后来大家都看见墙上挂着一顶军帽,一根军皮带,都说那两样东西避邪。王主任当过解放军的排长,一身正气,邪不压正,该是闭了痧。一位老师傅拿出刮痧本事,将王主任匍在床上,拿来一碗冷水,用木梳子蘸着水,在王主任搓衣板般的背上沙沙有声地刮。老师傅累得一身透湿后,王主任的背已是紫色一片。老师傅甩了额上的汗,满怀信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痧出来了。”将王主任扶起来坐着一看,依旧不言不语。王夫人端来冷开水叫王主任喝,王主任正眼儿也不望。大家见王主任痧出来了,却仍不见好,都说得赶紧送医院,不然危险。于是,王主任在大家护送下,被一辆电瓶车送到了医院。
王主任在医院住了六天,每天吃药打针,打针吃药,病还是那样子:不吭声,不吃东西,水也不喝,瞅也不瞅泪人儿一般的王夫人和宝宝一眼。惟一变化是一天比一天瘦。医生护士常常一串串围着王主任病床,在王主任身上东摸西看,说这说那。厂领导问医生护士,王主任得了什么病?医生护士都说:“在查呢,在查呢。”又这么过了两天,医生找着王夫人和厂领导,说:“我们尽了力,你们回去准备后事吧。”
王主任瘦得像木乃伊般运出了医院,躺在他家床上,不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望着头上的帐顶。王夫人则抱着宝宝守在床边,无声无泪地哭。那泪早已干,声也早已哑了。不时窜进窜出的工友和领导,近乎默哀地站在母子俩后面。在厂长指挥下,悼词已由厂里文章写得最好的宣传部长写好了,黑纱和白花各做了两百多个。谁致悼词,谁敲锣鼓,谁放鞭炮,谁搭灵台,谁抬大轿,全部准备妥帖,一切只等王主任闭眼。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断气了。
王主任古灵精怪一样,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却眼睛就那么痴望着帐顶,偏不断气。王主任不死不活地一天天地拖,已使包括厂长在内的人,都暗暗地心说:“拜托你,断气吧。”
清早,还没六点。厂里静得只有风吹鸟叫,吴满警惕得像地下党员,引着那个给坏分子看过病的白胡子老头,喊着“嫂子”,敲开了王主任家门。屋里除了床上不死不活的王主任,只有不成人样的王夫人和躺在那边床上的宝宝。吴满嘘口气,对王夫人说:“别对人说,他跟我师傅一样,身份不能说的。让他看看王主任。”
王夫人心底有了几丝儿希望。她忙将门关了,像佛教徒望着观世音菩萨般地望着白胡子老头。老头戴上老花镜,翻着王主任的上眼皮细细地看了看,切了脉,抬着头望着天花板,说出一句话来:“还有救,还有救。只是这几味药虽然不是罕见物儿,但两天之内要弄全只怕也难。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弄全。两天之内弄全了,保准有救。对,我忘记了,有你吴满呢。看样子,王主任命不该绝。所谓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待吴满急切地问是几味什么药,白胡子老头掰着指头说:“需新鲜野兔肝一副,一斤以上新鲜眼镜蛇的蛇胆一个,三只活生生的红皮老鼠,炖上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再加三两三钱生姜,三两三钱新鲜樟树皮,三两三钱干草,再温火熬上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做三次吃完。每天吃一次。只要这些物件齐全,保准有救。”白胡子老头说完,丢下一句话:“我得走了,待会你们上班了。我这种人,不宜久坐,对你们家不利。”往外便走。
吴满嘱咐王夫人准备好生姜、樟树皮和干草。这才换上一双雨靴,用十多米腈纶线,做成两副野兔钓。要了一双帆布手套戴上,将工作服上所有的纽扣扣实,提着两个蛇皮袋,拿一把锄头,一根杉木棍,火急火忙地到了半边还没有推平的山坡上。
小时候,钻篱笆,掏蛇洞,逮老鼠,下塘摸鱼,上山捉兔,弹弓打鸟,吴满哪样本事没有?吴满对同学说:“只要我们这有的,海陆空随你要,我保准给你逮来。”这不是吴满吹牛皮,吴满能从洞的形状大小判断出蛇洞内是什么蛇,那条蛇有多长多大,哪个老鼠洞内有几只老鼠,哪个兔子洞的另一个洞口在哪个方向,离这个洞口有多远。
那时,吴满家来了客,吴满爹便将吴满叫到一边,说:“吴满,去捉一只野兔子回来。”或者说:“去摸两斤鱼回来。”若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来访,或者来的客人太多,吴满爹会对吴满说:“吴满,捉一只野兔子,摸两斤鱼,再抓一条斤把重的蛇,有本事还打几只鸟。”吴满家隔壁都知道,吴满家来客,压根儿用不着花钱买荤菜。只有过年过节时,吴家的肉票才需要扯下一两张。那时,隔壁邻居都对吴满爹娘说:“你家吴满真了不起,替你家省了不少钱。”说完这话,立马说:“借我一斤肉票吧,我家肉票用完了,你家肉票反正没用。”
吴满高中毕业前不久,一个看相的人给吴满看相,说了许多吴满的好话。待吴满脸有得色,那人头慢慢地摇头,“唉”地一声叹出口气来,说吴满抓多了兔子和蛇,是作孽,说这些东西没撩拨吴满,吴满却老去抓它们,将来会折寿。吴满心想着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再折些寿,更短了。从此再不干这些活儿了,甚至提也不提。因此,他的同事没人知道吴满有那些能耐。这会儿,吴满要救王主任,心说:“要折寿就折寿吧,王主任那么好的人,我折十几二十几年寿,值。”
下午四点,吴满回到了王主任家。
王夫人聪明,见许多人又都来看王主任,知道他们一是看王主任断气没有,断了气好将鞭炮点着办后事,二是安慰她和宝宝,说些叫她心碎的宽心话。她知道,待会吴满提着蛇和野兔以及红皮老鼠来了,总得有个说法。她对着厂长和众人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白胡子老头从天而降,说我丈夫命不该绝,说要新鲜野兔肝一副……”如此这般一说,又问厂长:“不知道这算不算信迷信。”厂长将胸部一拍,说:“不算,不算,哪有这么多迷信?”
吴满到了,大家都围了上去,立马问:“蛇弄到了没有?”“野兔呢?”“红皮老鼠呢?”问得吴满一身直冒冷汗。王夫人忙将做梦的话说了一遍。吴满才放心。吴满迅速破了蛇,取了蛇胆,杀了野兔,取下兔肝。王夫人忙将蛇胆、兔肝和三个红皮老鼠用药罐炖了,将一个闹钟放在灶旁,一分一秒地数着地过。就像过了几万年一样,终于炖了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王夫人忙往药罐内加了三两三钱生姜,三两三钱新鲜樟树皮,三两三钱甘草,又用温火熬上了三个钟头外加三十三分钟。待药冷了,王夫人叫吴满扳开王主任的嘴巴,灌了进去。十来分钟后,王主任头上渗出了汗。又过了五分钟,王主任打了一串儿臭死人的响屁,臭得屋内只余下王夫人和吴满,其他人都捏着鼻子走了。再过了十来分钟,王主任说了这么久来第一个字“水”。王夫人忙喂了水给王主任喝。这时候满屋的人都说:“王主任没事了,没事了。那个梦真好。”“这是王主任往日人好,他老婆才有这个梦。”又过了二十分钟,王主任对着满屋的人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第二天,第三天,按照白胡子老头的嘱咐,王夫人将药全喂给王主任吃了。王主任就这么好了。
那天晚上,吴满在王主任家酒醉饭饱过后,王主任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叫吴满端坐在他家中央,要宝宝给吴满叩头。待宝宝给吴满叩了三个头,王主任拉着吴满的手,说:“吴满,你是我王家大恩人。大恩不言谢。以后,要我家宝宝叫你干爹吧。”
从此,宝宝不管吴满叫吴叔叔了,而是叫干爹。不管是谁,只要问宝宝,你干爹是谁?宝宝准大拇指一翘,说:“我干爹你也不认识吗?我干爹脸上好多麻子,最好记了。”
三、吴麻子露脸
那一年,五车间的标语,在王主任安排下,将“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大红的字,挂在厂房内。厂里接了一笔原来叫“援外”,后来叫“出口”的任务。厂长在动员大会上,说得明白:这笔援外产品,事关国际影响、国家声誉,是为毛主席争光的大事,是对第三世界兄弟国家的支援。厂长说,做好了这批产品,就是给了美帝和苏修一记响亮的耳光。
“国际主义”的“援外”,加上原本已近饱和的“保障供给”的“为人民服务”,全厂上下没一个闲人。即便是那些坐办公桌的行管人员和辅助班组的工人,干完自己的事儿后,在“一切为了前线”的口号下,烧的烧开水,搞的搞搬运,做的做馒头。几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女孩,齐刷刷地将秀气扔了,穿着军服,这个车间进,那个车间出,打着快板,扯着喉咙喊着顺口溜儿:工人同志齐努力,援外产品好样的,漂非洲,去欧洲,打倒美帝和苏修。各个车间,天上没一台闲着的天车,地下没一台闲着的机床。到了晚上,全厂所有厂房仍是灯火通明,各种机器的声音,汇在一起,热火朝天。
那天,一身工作服的王主任,正满头大汗地将自己当搬运工人使时,一架天车的电器线路忽然四处冒烟,一股股胶烧了的臭气,随着冒出的黑烟,迅速弥漫在车间各个角落。瞬间,车间总闸跳了,所有机器都如同一坨坨死铁摆在那儿。一时刻,整个车间比夜晚的坟山都静,所有的人都大气也不出地望着不声不吭的机器。
和王主任一起,当了老久一段时间的搬运工的电工们,这会儿终于当起了主角。在百十双眼睛焦急地注视下,迅速恢复了其它设备的供电后,依着年龄大小和水平高低,师傅们一个个爬上天车,一个个又爬下天车。
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张师傅和朱师傅相互望了一眼,同时点点头,同时说:“这天车的,怎么烧得像一团乱麻,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所有的师傅都跟着张师傅和朱师傅说了那句“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轮到吴满冷清清地爬上去又下来,没有说那句“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吴满依着规矩没吭声,蹲在一边吸烟。
王主任将吴满叫到一边,眼睛望着在那儿讨论天车该如何修的师傅们,轻声说:“吴满,如果三天才能修好,得停三天工。这几天,都得用这天车。太久了,损失太大。现在在做援外产品,不按时交货,事关国际影响和国家形象。没完成任务,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你师傅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你能修好吗?看你的样子,胸有成竹似的,你应该能修好。吴满,你师傅那么高的水平,你不可能是孬种,你肯定行。该露脸了,你不露脸,人家不知道你有水平,你也就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也就只能打下手,一直要打到老师傅们退休。”
吴满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有一天工夫,能修好。只是四五个老师傅在场,不好称里手。称里手,人家会嫌我。我师傅从不称里手。我师傅说,技术上的事,不能称里手,因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王主任轻声说:“吴满,许多事儿谦虚不得。你师傅是那个身份,只能谦虚。不谦虚,人家还不一拳打扁他?你去试试。没弄好也没关系。再说,我相信你能弄好。”吴满犹豫着说:“得我一个人去,他们都扒在上面,这个说这样,那个说那样,不听不好,听了更不好。”王主任拍拍吴满的肩膀,说:“好,你一个人上去。”
吴满腰间别着工具,爬上天车。
王主任笑着对其他电工说:“我刚才对吴满说,要他一个人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