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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翼翼地将很多人本来就没有棉衣过冬的意思夹在自己的话里。雪大爹指指火盆,
示意伙计过来烤一烤。伙计伸手做做样子,嘴里继续说,受了雪灾的穷人哭,开
饭店的麦香也跟着哭。常天亮架上鼓说书,大家都无心听。刚刚吐完血的傅朗西
喝了一碗煎药后,硬撑着将一些年轻人叫到里屋,坐在一起挖古。他开口就给大
家讲秦始皇的儿子当皇帝后,一个叫陈涉、另一个叫吴广的农民,为了追求幸福,
如何勇敢起来造反,差一点就成了大业。接着又解释那个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
难逃的典故,曾经是农民的黄巢也是差一点成了大业。雪大爹围着火盆不停地转
圈,不等伙计说完,便加了一层御寒的衣服,出门去了小教堂。雪大爹赶过去时,
傅朗西已说到辛亥年问的那场大革命。雪大爹从未听说过自己那未见过面的亲家,
最早与革命党结过盟。傅朗西说到梅外公与那个拿着枪威逼黎元洪出来管事的黄
冈人李西屏志同道合时,雪大爹差点惊出了声。常守义在一旁热血沸腾,不等傅
朗西说完,便直叫可惜,那个叫李西屏的起义者,为何非要从蚊帐后面将军阀头
子黎元洪请出来当军政府总督?应该由李西屏自己来当这个总督,那样穷人的日
子也一定好过多了。
“我是不会做书呆子李西屏,我也不会幻想占着那么多好房子的雪家会发善
心,请我们去他家避难。雪家越富,能进他们屋的人越少,只有起来和他们斗争,
我们才有机会住那样好的房子。”常守义气愤不已地说,“我和大家一样,哪年
过年都没有过年的样子。可雪家哩,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过年。我心里不
服呀,若是大家也不服,我就替大家去雪家谈判,先进那好房子里避避难。”
雪大爹难过得听不下去了,闪身走进里屋:“董先生承担不起这么多人,愿
意的,都去我家吧!”
一直没有做声的董重里说:“有没有想去雪家住一阵的?”
雪大爹不让人逐个回答:“熟人熟事的,都去吧!”
麦香已经站起来了,见别人没动,便装着跺了跺脚。
雪大爹不敢相信,他说了十遍后,终于有人开口了:“你没看到我们都快冻
死了吗,若是真有善心,就送些栗炭来!”雪大爹一点也没迟疑,拿着照路的灯
笼就往家里走。雪大爹后脚还没进门,便大声招呼家里伙计、丫鬟,一刻也没耽
误,男的抬筐,女的提篮,一趟趟地往小教堂送粟炭。栗炭搬完了,木梓壳搬完
了,仅有的白炭也被搬走一半,雪大奶都没做声。董重里亲自过来说,烤火的东
西足够了,不用再送了。雪大爹一点也不笑,阴着脸对雷大奶说:“就当那年没
有收阿彩的嫁妆。”雪大奶不明白:“这事与阿彩有何关系?”雪大爹说:“你
呀,记性好,忘性也好,狗头前后两次来,只说明一个道理,救人要救到底,若
不救到底,回过头来别人还会找借口倒着算账。”雪大爹像某种劫数临头那样,
闭上眼睛,用手指了指存放布匹的屋子,凄惨地吩咐下去:“每人发一丈布裹裹
身子,免得他们闹暴动,行蛮硬抢。”
屋外的雪越落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打在窗纸上扑扑地响。
五更还没到,雪大爹就爬起来对着窗外独自流着老泪。从挤满乡邻的小教堂
里传来的剪刀裁布声,充满他正在失聪的耳朵。雪大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春天。
那时家境尚未中兴,家里的女人个个都要养蚕。蚕匾中厚得像雪的蚕儿咀嚼桑叶
的动静,太像耳边的裁布声了。天又亮时,早起看雪的阿彩惊叫起来。雪大爹没
看就明白外面发生什么了。他从心里佩服这些逃雪灾的女人。在只有雪光的夜里,
摸着黑能将那么多的布统统做成了衣服。阿彩在小教堂门口怒气冲天地叫喊,说
这些被救济的人都是不知好歹的无赖。那些人都不做声,乖巧地按照吩咐,在一
份份借据上画押签字。“有这些借据和没这些借据全都一样,这些从没在店里买
过布的人,能有借布还钱的日子吗?”雪大爹将这个常识告诉阿彩,他要阿彩干
脆明说了,不管是布,还是用布做成的衣服,都是雪家白送给他们的,不用还,
也不用回报。阿彩按照雪大爹的话吩咐下去。穿着粗针大线摸黑赶急缝成衣服的
人成群结队地走在小街上。那些女人手工的确巧,花布绿布蓝布黑布,全都合适
地穿在自家人的身上。但急促之中她们无法将白布染色,无论是谁穿着它,都像
是出殡送葬。大部分得了衣服的人都没有欢天喜地,反而增加不少嫉恨。私下里
纷纷议论,没想到雪家的存布竟然能够让全天门口人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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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八
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后终于停了一下来。
雪下得越大,雪后的太阳就越灿烂。
几个走了又回来的女人在小教堂里细心地捡着夜里丢F 的碎布屑,说是还有
用,还可以用糨糊糊成布壳做鞋穿。雪大爹已经不去想那一夜之间几乎搬空了的
绸布店。他说人心就是账本,人心是可以生大财的。雪大爹讲出来的道理让心疼
不已的雪大奶哭得更厉害。捡碎布屑的女人不服气地说,雪大奶心里肯定很贪,
换了她们,住着这样好的屋子,靠着这样富的男人,就是亲娘亲老子死了也不会
哭。
雪大爹将雪大奶安慰了半天,还不见阿彩露面。他暗暗叫声不好,非常不情
愿地往后门走时,差点被阿彩房里的丫鬟撞了个满怀。雪大爹一声不吭地只管盯
着丫鬟。丫鬟想看又不敢抬头,低眉落眼地说,是阿彩让她到后门外倒马桶,阿
彩不想让马桶里的脏东西脏了家门口的雪。雪大爹忍着满肚气问:“少奶奶还在
睡觉?”“这几天落雪,家里只做两餐饭,少奶奶回房后又睡了。”落雪天只做
两餐饭是雪家多年的规矩。若在平时,丫鬟这样说一点事也没有,今日的情形不
同了,雪大爹嘴上没有做声,心里的火旺得都能煮熟牛头:“滚一边去!谁要你
多嘴!”吓成老鼠样的丫鬟绕着走开了,雪大爹吃力地拉开后门。雪地上,一排
男人的足迹像箭一样射在他的眼睛里。雪大爹捂着心窝:“让别人看到这些脚印,
雪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呀!”不像骂人,也不像叹息,雪大爹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后,
便出了后门,踩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直到那行脚印与更多的脚
印混在一起。
刚刚从远山上升起来的太阳,惨艳如一摊鲜血。
雪大爹在雪地站了很久,正想回去时,杭大爹带着杭九枫,像是有事一样冲
着他走了过来。
杭大爹没有留意雪地上奇怪的脚印:“是九枫对我说的,你在这儿雅致。”
雪大爹讪笑了一下:“您还记得咸丰十一年的那场大雪吗?从腊月下到正月,
一共十四天十五夜。窗户都被雪埋了半截,全镇的水缸都被冻裂了,只有你我两
家的水缸保了全身,别人还觉得奇怪。”
杭大爹说:“只怪他们太蠢,想不起来要将水缸里的水倒掉。昕我家老大说,
你家孙女长得特别漂亮,不知能不能赏我个老脸,让她同九枫结个亲?”
雪大爹看了看杭九枫,极力露出几丝笑意。
“行还是不行,说句话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一个人心性不能太低!”
杭大爹指着遥远的山峰:“杭家男人没有心气矮的。”
雪大爹还是不看杭九枫:“自古以来总说英雄用武,只要多读一点书,就会
发现很多时候是无赖在用武。”
“我也明白,时势造英雄,败下阵的就成了无赖。”杭九枫抢着替杭大爹回
答。雪大爹没有理睬,扭头走开时,将一股在杭大爹看来十分怪异的目光闪烁着
射向杭九枫。
“你若是还不明白结亲对雪家的好处,这辈子的书就是读到狗屁跟去了。”
杭大爹大声说了一句还不够,又用一样的嗓门故意说给杭九枫听,“不就是一个
女人吗,这辈子你要娶四个妻子,个个都要长得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雪大爹拼命想将自己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好像是马镇长说的,杭家有个秘
不示人的家规,是带人打败长毛军的老老太爹定下的,不许杭家女子嫁到雪家,
也不许杭家男人娶雪家女子为妻。”
杭大爹大笑起来:“雪大爹真会编故事,用一个死无对证的人当例子。好了,
我说了笑话,你也说了笑话,风一吹,就散了。说正经事吧,天门口这样闹下去,
谁电不清楚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说到底博刖西和董重里都是外人,前无根,后
无系,硝不如意就会拍屁股走人。这些时,我前思后想,才有一个办法。
雪大爹说:“说出来我听听。”
“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县里答应让九枫他父出任天门口镇
长,老二的事就算到此为止了。”见雪大爹在那里迟疑,杭大爹继续说,“这样
安排对雪家也是大吉大利。不是吹牛,只要天甲当镇长,常守义就成了你家门前
小溪里的花翅鱼儿,傅朗西再会宣传鼓动,也顶不上杭家的铁沙炮。铁沙炮的炮
口对着谁,不对着谁,可是由杭家说了算。”
雪大爹没想会有这种事。他不是不支持,而是一时想不明白。
雪大爹一犹豫,杭九枫就说:“我说过,你还不信,雪家绝对不会上你的钩!”
杭大爹还在做最后努力:“雪大爹呀,到今日为止,你还能替两边说话。这
种事可是过时不候的哟!”
雪大爹还在犹豫,杭九枫已拉着杭大爹往回走了。
“我是真的想帮你们雪家一把!”杭大爹还在叫。
雪大爹没有理会。这一喊反而让他下定了决心。一路看去,本来就存不住雪
的小教堂顶上,此时此刻雪更少了,从积雪中蒸发出来的水汽和瓦缝里钻出的烟
雾,混合着飘荡在屋顶上,就像失了火一样。雪大爹免不了要想,又没说书,董
重里彻夜烧着火塘,除了与人挖古,再不会有别的可能。由此他又想到,若是马
鹞子这时候后带了士兵来,一定会进去抓人的。垮屋的人家等不到雪化,就开始
清理那些埋在废墟中的东西。小街上全然没有雪后的清静,到处乱七八糟的。雪
大爹在马镇长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自己替马镇长写的挽联,也没有听从
门缝里冒出来的念经声,犹犹豫豫地举手在那门上敲了几下。马镇长的妻子从门
后闪了出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后,雪大爹就托她找个买家,将家里的丫鬟卖掉一
个,多少价钱,全由马镇长妻子做主。马镇长的妻子怪笑着问雪大爹,要卖的丫
鬟是不是让雪大奶容不得了。雪大爹一向经不起别人说这样的笑话,转身快步走
出老远,还觉得害臊。
几天后,马镇长的妻子带着一个六安男人来到雪家。雪大爹没有细问,就将
阿彩房里的丫鬟叫了出来,让她收拾东西跟着六安男人走。不知所措的丫鬟吓得
嚎啕大哭。阿彩闻声跑过,因为心虚,当着面也不敢多说话。六安男人将阿彩屋
里的丫鬟领走后,雪大奶让杨桃临时到阿彩屋里做事。阿彩还是没有说二话。杨
桃到阿彩屋里的第三天,便悄悄向雪大奶报信,夜里有人敲阿彩的窗户。
当天夜里,家里的人还没睡熟,雪大爹站到房门口大声喊:“有贼!贼进屋
了!快捉贼呀!”雪大爹在前面喊有贼,雪大奶在身后叫捉贼。从床上爬起来的
伙计、丫鬟、佣人,按照雪大爹的支唤,分头将两处院子和几十间房屋细细搜了
一遍。第二天夜里,雪大爹和雪大奶再次照本宣科,虚张声势地说是又有贼进屋
了。闹到第三天,镇上的人都晓得了,一到夜里,不问穷富,家家户户都会关紧
窗户,将前门后门顶得死死的。第四天早上,铁匠铺刚刚开门,雪大爹就派了伙
计来,请铁匠们专门打一根铁闩,上面钻几只眼子,再打几根铁钉。他用这根铁
门闩将紫阳阁和自雀园的后门钉得死死的砸都砸不开。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做是
为了将雪家内部的痛楚与羞辱深藏起来,一般人只是理解为雪家屋多,守不过来,
这也是所有富裕人家无法解脱的难处。傅朗西、董重里等人,纵然明白也不便将
这事说破。
最明白的当数阿彩,铁闩和铁钉像是钉在自己身上:“后门也是门,这样往
死里钉,就像钉棺材。”
雪大奶正愁找不到茬儿,当着雪大爹的面,逼着阿彩用鞋底掌自己的嘴。阿
彩哪肯就范,硬说自己嫁到雪家这么多年,连丈夫的气味都没闻到,换了雪大奶
本人也会说几句气话。
“癞痢婆,莫以为自己是长在洛阳的牡丹花!”
雪大奶被激怒了,说了骂了还不解恨,随手抄起椅子旁边的拐棍对着阿彩的
嘴捅过去。阿彩向后一闪身子,迎面而来的拐棍还是将下嘴唇捅出一只血泡。雪
大奶不肯罢休,还想下手。
雪大爹一语双关地说:“住手!再逼,狗就要跳墙了。”
阿彩眨眨眼睛看上去是不再做声了,回屋后一口气睡了三天。既不吃饭也不
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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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九
化雪的日子更冷。因为不想看到阿彩,雪大爹硬说自己不舒服,三天没有出
房门,闭着眼睛坐在火盆前,谁也不理,饿了就让雪大奶给他烤上两块糍粑。见
外面的雪化了一半,雪大奶想将一日两餐改为三餐。雪大爹一听,眼睛瞪大许多,
恨不得让阿彩学那庙里的和尚尼姑,一年四季只吃两餐,养只饿鬼吊在腰上,看
她还有没有力气养野男人。说到饱暖思淫欲,雪大爹又想起另一件事,他要雪大
奶将放炭的柴屋锁起来,每人屋里每天只给一斤炭。雪大奶明白这话的目的,每
回分炭,都在阿彩的那份里放上一半在窑里就没烧透只会冒烟的炭头子。投有火
烤,阿彩手上很快就起了冻疮。雪大奶嘴里让她将萝卜烧得滚烫,放在受了冻的
地方慢慢擦拭,却不多给一两炭。自从将杨桃派到阿彩屋里后,阿彩来月经时用
了几张草纸雪大奶都一清二楚。这天早上,阿彩还在睡觉,杨桃又溜到雪大奶屋
里。一向嘴巴乖巧的杨桃,结结巴巴告诉雪大奶,阿彩夜里说梦话,含含糊糊地
不断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雪大奶心里有数,不由分说地说,除了雪茄,阿彩还
有什么可想的。杨桃一走,雪大奶便和雪大爹议论,杨桃肯定听清了,因为顾忌
主人的面子才装糊涂。
一想到连丫鬟都看出端倪,雪大爹开始火冒三丈。
杨桃去去又回,小心翼翼地说:“少奶奶今日有些反常,要我先来报信,说
是有要紧的事要和老爷和老夫人商量。少奶奶这一阵好像知错了,不再像先前那
样恶,每天都要向我这做丫鬟的说几句软话。放在平时,少奶奶要见二老,自己
过来就是。她要我来搭这个桥,当然是想二老给她一个面子。”
雪大爹将眼睛紧闭一阵,终于点受答应了。
杨桃出去不一会儿,就和阿彩一起回来了。
阿彩的脸色果然和善了许多,进门就跪下来请安。还没站起来,眼漏就在阿
彩脸上淌成汪汪洋:“天快亮时我做了个噩梦。雪茄在武汉被几个拿枪的人追杀,
那些人先杀了雪茄在武汉那边重找的岳父,雪茄当时逃脱了,那些人就在街上贴
布告,继续悬赏捉拿”
阿彩的话将大家说苕了。
雪大奶说:“梦是反的,雪茄一定没事”
阿彩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我做梦一向灵验。”
“听你的口气,这话不像是梦,倒像是真的。”雪大爹忍不住说,“你是听
到传闻了吧?”
阿彩讨好地说:“这些时杨桃一直在我身边,我明白的她都明白。除了家里
的事,外面就是有传闻也到不了我耳朵里!”
“女人出了嫁,就应该处处想着丈夫。能替雪茄担忧,这是好事。你放心,
雪茄不会有事。”
雪大爹再次将眼睛闭上。阿彩知趣地施礼告退。
“阿彩这梦不见得是假的,一定是杭家的杂种在搞鬼。太嚣张了,不能再让
他爬到我们头上屙屎。”剩下两个人时,雪大爹对雪大奶说,“你去厨房准备一
只吊锅,用腌菜煮上白豆腐。我要找段三国来。我想了好久,要彻底了结这事,
就得利用一下段三国。”
“一个打更的,帮不了我家的大忙。”
“我要保荐他当镇长,让杭家一点想念都没有。”
雪大奶去了不一会儿,滚烫的吊锅就做好了,她还自作主张地往吊锅里放了
一些腊肉。
段三国来得很快,身后还跟着他那双胞胎女儿丝丝和线线。段三国也不装假,
他说,带她们来是想让雪大爹过个目,万一日后有合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