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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子当中。从窗外平射进来的阳光将爱栀照得晶莹剔透,微微一动,就有落雪
一样的洁白散发出来。阿彩看呆了,伸出手摸过来时,顺便拔了几根雪狐毛。爱
栀一生气,扬起巴掌照着阿彩的手背重重拍打一下。皮肉与皮肉撞击出来的响亮
声音,将杨桃吓得掇起那盆正在变冷的热水,一漓烟地逃到门外。
“看来我不好好教你,你就不明白小老婆是如何当的!”阿彩扬起右手照着
爱栀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爱栀刚躲过去,左手的耳光又甩了过来。这一次爱栀
没有完全躲开,右耳的耳坠被阿彩的耳光刮飞了,落在哪个角落里发出一声清脆
的响声。爱栀一下子火r 起来,一抬脚将坚硬的皮靴重重踩在阿彩的脚背上。
“唉哟!”阿彩的叫声穿透几重墙壁。听见有人跑过来,爱栀再次用力地在阿彩
的脚背上踩了一下。阿彩叫得更加凄厉了。
杨桃和王娘娘站在门口,直到雪大奶来了,才敢跟着进屋。阿彩已经解开那
刚缠好的裹脚布。白皙的脚背上青肿得很厉害。问清楚原因后,雪大奶表面上各
打五十大板,既要爱栀像个做妹妹的,又要阿彩像个做姐姐的,遇事时不论大小
先后,都要彼此谦让。
说话时,雪大奶突然要杨桃伸出手来。杨桃手还没动,脸先红了,两只手仿
佛是铁铸的,半天才抬起来。在那自嫩的掌心中,一对用墨画成的男女正紧紧地
搂在一起。“谁画的?”听说是绸布店的伙计,雪大奶从纠巴上取下一枚玉簪,
对着杨桃的掌心扎去。雪柠在一旁叫:“莫这样!”雪大奶回头看了看,很不解
气地警告杨桃,看在雪柠的面上,这次就饶了她,再有任何轻浮的行为,到时候
谁替她讨饶也没用。
雪大奶好言好语地打发走阿彩,又挥手撵走其他人。关上门后,雪大奶将雪
柠搂在怀里,长吁短叹地半天不说话。
爱栀不去猜雪大奶心中的正事,有意往旁边劝:“自古文人多情。做下人的
在雪家呆久了,难免学着附会,偶尔与丫鬟逗逗笑,调调情也是正常的。”
“都是那个癞痢婆娘闹的,放在平时,年轻男女有点风花雪月事,我也不会
发这样大的火。回头我还要找机会安慰杨桃。”雪大奶摇了几次头后,还是说起
最担心的事,“自从雪茄去了武汉,阿彩就在屋里犯邪。”雪大奶设想,雪茄回
来得正是时候,过了正月,就将阿彩休了。“千般错可以原谅九百九十九,一旦
犯了天条就是不可饶恕的了!你那一脚踩得好。平日里她总是一副怨妇模样,好
像雪家欠了她八百年人情!”
爱栀正不知说什么好,雪柠打了一个冷颤。
雪大奶赶紧抱着她:“小心肝,老东西的话将你吓着了?”
雪柠歪在雪大奶怀里:“我在想梅外婆!不管别人犯了多大的错,梅外婆都
不会这样凶恶!”
雪大奶笑得很开心:“武汉地方大,天门口地方小,不恶一点就没有好日子
过!”
雪大奶暂时放开雪柠,拎着波斯猫的耳朵看了一阵。她觉得波斯猫长相奇异,
应该是吉兆。爱栀见雪大奶喜欢波斯猫,趁机将它只吃活鱼,死了的鱼闻都不闻
的习惯说了。
雪大奶马上担心起来:“猫吃活鱼时雪柠会不会哭?”
爱栀小声说:“这事就是奇怪!除了人,其他猫狗吃了再多的活鱼,她都没
事。”
“这不奇怪,猫狗鱼是同类相残,人是另一类。”
雪大奶随即发话,让那个敢在杨祧手上画画的伙计,扛上门板堵住街边小溪
里的来水,再用撮鱼网将逃不走的小鱼儿全都撮回来,用水缸养着。
太阳更亮了。天上地下都没有要落雪的迹象。
吃完早饭,爱栀正要带着雪柠去看常娘娘家里的人,杨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大惊小怪地说:“找老爷的人又来了。”
雪大奶吩咐爱栀留在里屋奠露面,自己往前面走。
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大叫大喊地闯进门来,杨桃指着领头的人告诉爱栀:
“他就是常娘娘的丈夫。”
“雪大爹还没回,还在县城里办事!”
常守义打断雪大奶的话:“今日不找他,就找你!多少年来,富人吃肉喝酒,
穷人咽草吞糠,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仅如此,富人酒足饭饱,还要抢穷人的
白水喝。就说眼前,你们家的屋梁上挂满腊鱼腊肉,还要与穷人争抢河里的小鱼
儿,难道你们真的连嘴角上的饭粒,也不肯留给穷人吗?”
一番说得雪大奶直翻白眼:“你这是说的哪里呀!我家孙女带回一只猫,小
东西要吃活食,我才想到让伙计去撮些小鱼儿!”
常守义更加义愤填膺:“大家听听,你们想着要做年饭菜的小鱼儿,富人却
要抢去喂猫!”
跟在常守义身后的那些人,个个都在用眼睛往外放火:“这世道还是人过的
吗!一样的血肉,一样的骨头,为什么有人在房子里雕梁画栋,有人却连茅屋破
了都没法补?为什么有人养的猫狗都能吃得满嘴流油,有人却连年饭米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再要忍气吞声地过下去,还算得上人吗?”
常守义话音未落,雪大奶就说:“不就是些小鱼吗,我让伙计拿上撮鱼网,
去你们不去的西河里总可以吧!”
雪大奶叫过杨桃,让她将自己的话传给伙计。杨桃去去就回,说是伙计已将
撮到的小鱼儿全部放回小溪里,然后去了西河。
“河水是流的,鱼儿是游的。我这里撮起来几条,别处就会跑来几条。又不
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一个人捡到手里,就没有别人的份。”
跟着常守义身后一直想说话又不大敢开口的那些人终于生气了。雪大奶这话
不是没有道理,他们生气是因为她说这番话时轻巧的样子。有人将头埋在别人背
后,声音不大也不小地说:“前几十年白活了,以为富人是天生的,以为富人里
面也有好人。”
雪大奶听得心里冒火,忘了雪大爹临出门时吩咐她不要找人讨债的话,冲着
被挡得只剩下半边脸的那个男人大声说:“常二叔,别人这样说还情有可原,你
可不能这样说雪家。五年前,为了喝喜酒,你在我家店里赊了两丈花布,如今你
儿子都生了两个,还一次次地说没钱还账,雪家有人为难过你吗?去年过年时,
你还逢人就说雪家的好话哩!”被雪大奶称作常二叔的男人,支吾着向门口退。
雪大奶看准另一个男人又说:“他求福哥,听说你家老人病得不轻,该办白喜事
了吧?你放心,雪大爹落雪之前答应的话不会让化雪的水冲走,什么时候做寿衣,
你只管过来拿布。”
“大家回去吧,雪家已经认错了!”见大家脚底越来越不稳,常守义连忙找
了一个撤退的理由。
爱栀本来就要带上雪柠去常娘娘家里看看,到这一步更觉得去得越早越好。
她让杨桃追到门外,大声叫着常守义,告诉他,爱栀要去他家,让他在家里等着。
常守义装着没听见,钻进小教堂不见了。雪大奶让伙计从梁上取下一块腊肉,外
加几斤挂面糍粑。波斯猫像是明白爱栀她们要出门,围在脚边不停地叫。雪柠拍
了拍它的头,夸了几句后,还是抱着一起往外走。
地上的影子很清晰,街上有人在大声夸奖太阳真好。
“教堂!真的是教堂!”走过小溪的雪柠高兴地叫起来。
跟在后面的杨桃说:“天门口人都叫它小教堂!”
雪柠不管这些,一个人抢先跑了进去。
爱栀记得雪茄的话,在他没回来之前,不同住在小教堂的傅朗西单独打交道。
杨桃那里,雪大爹也早就有话在先,除了听说书绝对不许进小教堂一步。等待之
际,钟楼里的大钟突然响了。大钟一共响了三声,街里街外的人不由得同时怔了
怔。钟声还在回响,雪柠从小教堂里出来,意犹未尽地告诉爱栀,天门口的钟声
比武汉响亮,也更动听,一阵阵的回音就像平安夜里上千人聚在一起尽情地唱诗。
梅外婆若是来了,一定会喜欢这儿。钟声的最后一阵回音传过来,爱栀听得入迷,
好久才对雪柠说,教堂里的钟不是想敲就可以敲的。
天门口只有一条街,顺着水流方向,以小教堂为界,住在上街的多数是富人,
下街住的全是穷人。杨桃带着爱栀和雪柠往上街上走,是因为常家的两间茅屋多
少年来就夹在富人的高屋大宅之间。杭家也在上街。这时,隔着那扇嵌着几十枚
巨大铁钉的大门,传出杭九枫雷鸣般的惨叫。在叫声的间歇中,杨桃听见杭家人
正在屋里擦拭铁沙炮。杨桃清楚地告诉她们,哪种声音是从杭家男人的嗓子里发
出来的,哪种声音表示着那缠了许多棉布再涂上鸡油的粗木棍正在炮膛里往复进
退。爱栀不喜欢听这些,她问杨桃,为什么对杭家的动静如此熟悉。杨桃笑得十
分认真,相比天门口其他女人,自己仅仅只是熟悉,换了别的女人,巴不得天天
能替杭家男人做事:“杭家的男人个个都像采花大盗。”雪柠敲响的钟声惊动了
上街,站在各自门口听动静的富人们,见到爱栀和雪柠后,纷纷上前来与她们打
招呼,自我介绍,更多人摆着一副天生亲近的姿态,不远不近地对爱栀她们说:
“好久没人上钟楼敲钟了,没想到是你们二位!雪大爹和雪大奶平时没有少在我
们面前提起你们。大少爷也回来了吧?你们是见过大世面的,日后若是有何意外
发生,我们可就盼着你们来当这主心骨哟!”爱栀不好说什么,只能礼貌地笑一
笑。
常家大门虚掩着,雪柠推开门,头一个进到屋里,叫了几声竟没人应。
杨桃说:“这个常守义,门都懒得锁,就不怕贼进来?”
雪柠环顾四周说:“这样穷,还会有贼来?”
杨桃说:“自从常娘娘能从武汉往回带钱,他家里日子就比别人好过多了,
惹出远远近近的不少羡慕。”
雪柠吃惊不小:“还有更穷的人?”
杨桃低下头来:“常家好歹有两间破屋,我家连一片瓦都没有。”
爱栀不让雪柠往下问了,拉着她在屋里转了转。说是两间屋,其实只有外面
一问是正屋,后面一间是顺着正屋的墙搭盖的草棚。站了一阵,爱栀还是走近了
那架看去摇摇欲坠的木床,紧挨着床用砖垫起来的红漆木箱上,放着一面小圆镜,
两边各放一只乳白色的雪花膏瓶子和红红的万金油小盒。这些东西都是爱栀亲手
送给常娘娘的。那时常娘娘刚到武汉,不知她托了谁将它们带回天门口。后来常
娘娘知道了这是女人们用的东西,爱栀再送给她,她也不往家里带了。
爱栀正在叹息,雪柠突然扑进她怀里惊天动地地叫起来。
杨桃也在叫:“谁?快出来!不出来我就叫捉贼了!”
发黑的蚊帐动了几下,一股尘土的霉昧在屋子里弥漫着。
“莫叫!是我!”打更的段三国贴着墙壁钻出来,“这个常守义,妻子上武
汉当奶妈,自己就在家装富人,蚊虫都冻死了还要架着蚊帐。上面全是灰,你们
不叫我也会出来的,要不就会呛死。”段三国不看杨桃,只看爱栀,“我们已经
见过面了。雪大爹最喜欢我!”见爱栀一脸惶惑,段三国便做出打更的样子,小
声喊了几旬,“强盗莫来!贼也莫来!火神回庙!老狼进山!哪个不听!要遭报
应!”
爱栀想起来,昨晚轿子摸黑进镇子时,正是这个段三国,鬼鬼祟祟地跟在后
面,猛一敲锣,然后喊起这些话,惊得正在打瞌睡的雪柠差点掉下轿子。
爱栀很不高兴:“为什么躲藏在别人家的蚊帐后面?”
段三国示意要爱栀到一边说话,却被杨桃拦住。段三国认真地告诉杨桃,他
对爱栀说的话,别人都不能听。爱栀让杨桃走开后,段三国才说,天门口的情形
不对,有些人在暗地里准备暴动,近一个月,经常有人在这屋里进进出出。段三
国一直想进这屋看看,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
爱栀问:“找着东西了吗?”
段三国领着爱栀走到床后面,撩开蚊帐,将床上铺的稻草小心翼翼地翻起来,
露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封面正中有镰刀斧头的图案,下面印着书名:《革命及
暴动指南》。
段三国问:“这是常娘娘带回来的吧?”
爱栀一下子虚了:“这是我家不要的书。常娘娘找我要,说是拿回家剪鞋样,
我就给了她。”
“你家也有镰刀斧头的书?”
爱栀已经定下心来:“这叫读万卷书知万世事!”她将小册子放回去,小心
地放成原先的模样。
从常家出来,分手时,段三国突然说:“我只是想了解天门口不久之后会发
生什么,并不是想管这些闲事。假如我像你这样有文化,一定会找傅先生谈一谈,
不管好话歹话全都说在前面。雪家不是普通人,应该主动做些事情。”
爱栀明白自己将段三国小看了。
爱栀很怕革命二字,这两个字看上去很恐怖。但她还是决定接受段三国的建
议,趁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时,立即同傅朗西见面。
爱栀让杨桃先回去,自己带着雪柠走进黑洞洞的小教堂。
教堂大厅正中架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梓树蔸,爱栀和雪柠从门口带进的风吹在
上面,扇出青烟或是火星。董重里拿着一只火钳坐在小板凳上,那样子像是木梓
树蔸旁的一个小人儿。爱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董重里以为自己脸上有黑灰黑炭,
回头时顺手一摸,本来还干净的脸真的变黑了。“用树蔸子烤火没有巧,只要火
钳戳得好。这么大的树蔸子,可以从年里烧到年外!”董重里用火钳在木梓树蔸
子上东戳戳,西戳戳,火塘里的火果然旺起来。见雪柠和爱栀毫不知事,董重里
接着说,“你是雪茄的太太吧?你呢,一定就是雪柠,刚才是你冲到钟楼上敲钟
的。”
爱栀赶紧说:“我也晓得你是董先生。常娘娘没有见过你的面,却一天到晚
想念你,说你人好,说书说得更好。”
董重里飞快地笑了笑:“往日有人说,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我这里正
好相反。”
爱栀小心翼翼地问:“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傅朗西的?”
“傅表弟,有个穿雪狐皮大衣的太太来看你!”董重里冲着里屋叫了一声,
木梓树蔸一声炸响,冒出一串火星。“你这衣服太金贵了,还是站远些,要烤火
只能用白炭!”
“董先生真是与众不同,没有用看狗皮的眼光来看雪狐皮。”这时候,傅朗
西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见到爱栀和雪柠,傅朗西满脸和颜悦色,熟识地拉过雪
柠在自己身前比画,说先前是多高,今日又有多高。
雪柠仰起脸问:“你还咳嗽吗?”
傅朗西正要说话时,脸上突然现出一脸潮红,脖子也伸长了不少,转眼之间
屋里全是他的咳嗽声。初咳嗽时,傅朗西还能站,慢慢地腰就弯了,接下来只能
蹲在地上。到最后,整个人缩得像是北方人手里牵着的瘦猴。
雪柠走过去,一遍遍地用手拍着傅朗西的后背,同时一遍遍地问:“你的福
音哩?”
董重里端来一杯热茶。傅朗西呷了一口,还没吞下去,就全都喷出来。再让
他喝时,那手摆得比货郎鼓还快。除了雪柠,别人都帮不了他。
董重里叹着气说:“傅表弟常提起你们,见到你们,他比谁都激动,所以才
咳得这样厉害。武汉和天门口本来就有天壤之别,在城里生活惯了,见到城里来
的人,哪能不亲切!”
爱栀和雪柠耐心等了好久,傅朗西的咳嗽一刻也没停。雪柠忧伤地望着傅朗
西,要他早点回武汉去,让梅外婆帮忙再弄一些盘尼西林,打打针,就能康复。
经过半小时不问断的咳嗽声,爱栀终于明白,傅朗西是在以这种方式逐客。
“我和雪柠刚才去过常家,听常娘娘说常守义并不识字,可那床下竟然藏着
一本宣传革命和暴动的小册子。作者是甫寸。我记得在武汉时,你在报纸上写文
章,就是用这个笔名。”爱栀冷冷说了几句,傅朗西果然不再咳嗽了。
“傅先生!”爱栀换了一种语气,“这次回天门口避难,一路上雪茄总在提
起你,后悔往日没有听你的指点,早点离开武汉,那样就不会有今日这种家破人
亡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我要再提醒你们一次!”傅朗西顿了顿。
抱着波斯猫的雪柠插嘴说:“傅先生!我还记得你讲的故事。前几年你家养
过好几只波斯猫,为了让它们有活食吃,还专门雇了一个人,天天划着小船在汉
水里撒网,打起来的鱼都在船舱里用清水养着,只要肚子有丁点翻白,就不能喂
给波斯猫。有一回,那雇工偷着用一条半死的鱼儿喂波斯猫,被你看见后,你拿
着棍子赶走了雇工不说,还扣下一个月的工钱。你这是欺负穷人吗?”
“那时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