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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天门口一带往外逃难的人就占了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不是也经
过了你的调查?”傅朗西继续说,“张主席已经知道,小曹同志杀起人来,十个
马鹞子都比不上,撤他的职是第一步,他的下场想必与管团长差不多。”
“这是借刀杀人,还是兔死狗烹?”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傅朗西一脸正色:“不要说这种难听的话!说真的,你不
应该对张主席说怪话。倒是我,好不容易找到麦香当妻子,说要她死,她就要死!
我也想不通呀!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和自己通融一下。”
一连三天,董重里没同傅朗西说过一句有意义的活。好不容易开口,唇齿间
冒出来的尽是中午吃什么、屙尿去了,又要开会呀等等完全可以不说的话。
第四天早上,董重里瞪着眼睛问傅朗西:“梅外婆吩咐的话,你还记得吗?”
傅朗西费了一些时间,才想起离开天门口之前听到的:“多逗逗人家的小孩。”
“每年一定要不带雨具在雨雪中行走两三次。”
“留心看看花开花谢的样子。”
“经常念一念自己喜欢的诗歌。”
一直在点头的董重里提醒傅朗西少说了一句话。
“我正在想哩!记起来了:找点时间,一个人呆一会儿。”
“这几句话有点不好懂,是不是?”
“像雪柠这样美丽的女子,平常人能做她的梅外婆吗?”
傅朗西爬起来钻进厕所,并在里面放声大笑。他的这种笑声是以新集为中心
的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最常见的声音。傅朗西没有资恪上台去说话,他在台下建
议,将英山、罗田、浠水、蕲春、广济、黄梅、太湖、金寨等县,分别改名为红
山、红田、红水、红春、红济、红梅、红湖和红寨。就像将黄安县改名为红安县
一样,诸如此类的建议也是许多欢笑的一种来源。董重里没有参与这些让张主席
听得高兴的事,不管有没有人谈起苏区的边界在步步后退,他心里都在想:是什
么原因让这些人在失利面前还能轻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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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五二
第一次听傅朗西说苏维埃梦想的实现不可能一帆风顺,杭九枫心里有一百二
十个不相信,否则他也不敢斗胆离开天门口,跑到冯旅长重兵把守的罗田县三里
畈镇一带自找苦吃。双有七十人的敢死队是独立大队的骨干力量。三里畈一带山
也不小,沿河两岸的平畈更大,一般人家日子都过得不错,敢死队只要找个十几
户的小垸,前后左右一封锁,吃住都不成问题。冯旅长在三里畈派驻了一个团,
外加一个重机枪连和一门大炮,只要发现杭九枫他们的踪迹,不管是隔着山岭还
是隔着大河,瞄准了就开火。刚来那一阵,五天当中竟然有两次险些被那能吓死
人的大炮和重机枪铺天盖地地打成肉饼。侥幸的是,每次危险暗暗降临之际,杭
九枫都得到一种预感,或是提前十几分钟,或是提前半个小时,抢先脱离了险境。
这些还不算最险,最险的是那次集体下山打粮,让一个女人下了毒。
女人家是垸里最穷的一户,她丈夫又一反当地人对苏维埃的冷淡,一个人去
了罗田县城,给苏维埃政府当文书。仅仅这一点就让杭九枫他们放心许多。女人
看上去十分老实贤惠,见人低眉落眼,三十几岁了还羞羞答答。垸里的人都说她
会揉面粉做发粑。想起不久前死在自己眼前的麦香,杭九枫心里一动,嘴上也馋
了,就要那女人露一露自己的手艺。女人揉好面粉,又将两升芝麻炒熟,放在簸
箕里用一只青花瓷碗反反复复地碾压。女人做这些事时,阿彩和另外几个嘴馋的
男人一直在旁边看。女人将整整一包砒霜掺进芝麻里,阿彩竟然问,这糖是不是
因为放得太久而变硝了。女人轻言浅笑的样子,丝毫没有要了结他人性命的迹象。
她一口气做了两百个发粑,个个都是既白嫩又细腻,还没上蒸笼就香气袭人。女
人将两口锅同时烧热,上面架了两副蒸笼,第一锅发粑即将蒸熟时,正在灶后帮
忙烧火的阿彩从低往高处看时,突然发现女人身穿的青花粗布棉袄里面藏着一身
孝衣。心惊肉跳的阿彩当即感觉到:“这女人的丈夫也被肃反杀了。”阿彩慌忙
去对杭九枫说,这女人做的发粑再好也不能吃。回到女人屋里,敢死队的几个人
正在那里玩把戏一样,将几只刚从蒸笼里取出的滚烫发粑,放在手里不停地倒来
倒去。杭九枫从空中接住一只发粑,扔给正在灶下转来转去的黄狗。黄狗叼着发
粑就地咬了几口,还没挪地方就一头倒在地上,边吐白沫边抽筋。接替阿彩在灶
后烧火的女人抢过黄狗吃剩下的发粑,也不嚼,伸长脖子硬往肚子里吞。吃完发
粑,女人空出嘴来咒骂:“挨千刀的家伙!”阿彩辩解:“你没搞清楚,我们也
是出来躲肃反的!”杭九枫生气地对那女人说:“你以为杀人是件轻巧的事?若
是能听听那些搞肃反的人背后说的话,你就不想杀人了。杀人是天下最累、最伤
神、最费力气的一件事。刀再锋利,脖子再细,都不管用,一刀下去,当时不在
意,一觉醒来才感觉到身上的酸痛,还不如出夫役,被人用枪顶着后背,连挖十
天战壕。不信你问阿彩,因为五人小组在天门口杀人太多,光是用眼睛看就够累
的,我夜里都没有力气和她摞在一起睡。”女人死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
最可怕的是从鼻子、眼睛和耳朵里一汪汪地往外流淌的黑红黑红的血。阿彩吓得
一连几天嘴里都在冒苦水。
十分难受时,阿彩一遍接一遍地对杭九枫说,活成这种样子,还不如呆在天
门口,让别人肃自己的反。杭九枫听不得这样的话,阿彩每说一次都要遭到杭九
枫的呵斥:“别人的胆是越吓越大,你怎么越变越小?”
垸里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女人要殉难,这边人刚断气,那边就传说纷纷:女人
是因为丈夫被从外地过来肃反的人杀了才寻死的,不管报仇的事成或不成,她都
要吃砒霜。杭九枫不敢在垸里呆下去,悄悄地挪了一个地方。稍觉安全后,他才
继续教训阿彩:“我带人出来,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莫以为将自己的裤
带勒得紧紧的,不再理我就没事。五人小组连麦香都杀,你不要忘了自己曾经有
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子,这辈子你就不要再有别的非分之想,好好跟着我,好好同
丝丝做姐妹。”
杭九枫这是旧话重提。实际上,离开天门口的当晚,阿彩就不再与杭九枫对
抗了。那一夜在树林里宿营,地上铺着杭九枫当初送给她的那张狗皮,久不在一
起的两个人事后都觉得十分快乐。在冯旅长的控制区内打游击,狗皮上的缠绵成
了最主要的享乐。
有天晚上,睡在一片坟地当中的杭九枫忽然叹了一口气。阿彩以为他动了回
天门口的心思:“你也有泄气之时?”
杭九枫翻身坐起来:“谁说我泄气了!若是不信,你可以捡几根死人骨头熬
成汤,看我敢不敢喝!”他真要去捡死人骨头,阿彩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
一九三二年到来后的某个早上,阿彩从杭九枫身边爬起来,悄然钻出山洞。
哨兵黄水强正蹲在大树后面打哈欠,阿彩伸腰的姿势让他清醒过来。阿彩故意引
出容易让男人兴奋的话题:“莫老看女人,要看有没有敌人!”黄水强是麦香的
姑表弟,麦香死后,大家就开始高看他。“若是不打仗,这时候你一定是在搂着
哪个女人过冬。”
黄水强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觉得自己早该娶媳妇了:“就因为我家比表姐家
还要穷,什么好事也轮不上,我才报名进了独立大队。”
阿彩咧开嘴,露出一排每天早上都要用牙刷牙膏清理的牙齿:“若是碰到合
适的女人,你就开口,我们一定想办法成全你。”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闪一闪地撩着黄水强的心:“等我娶了媳妇,一定
要她学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温暖,杭九枫很快就让寒气惊醒。和太阳一起露面的杭九枫听到
黄水强的话,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亲戚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找老婆这样的
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脸:“中饭米都没有了,你还有劲笑。”
“还没开始挨饿就慌了神?你这个人,嘴上的词儿都改了,心里仍旧记着当
地主时过着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枫指着山下,薄雾飘落的山坡上
散落着一些没有收获的南瓜。还没开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层霜,挂在枯藤败叶上
的金黄色南瓜非常显眼。“这个鬼三里畈,石头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门口,打
霜后哪里还会有南瓜挂在地里不摘的!黄水强,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懒觉的三里
畈人还没起床,带人下去,偷几个南瓜回来。挑那种肚脐眼小的——肚脐眼小的
南瓜甜一些。三里畈的人种南瓜是为了吃里面的瓜子,不会在乎这点东西。”
黄水强带人下山,回来时两只腋窝里分别夹着一只南瓜:“我看到郑货郎了!”
“谁?你看到谁了?”
“就是那个一年到头总是摇着拨浪鼓的郑货郎。”
阿彩和杭九枫都认为郑货郎是五人小组派来的:“一定是要我们回去,肃我
们的反。”
黄水强差点哭了:“我还没有结婚,不想给表姐做伴。”
“你以为老子结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枫咬紧了牙齿,“趁着山上还有雾,
赶紧烧火煮南瓜,吃饱了肚子再说。郑货郎很精,我们躲得过冯旅长,只怕躲不
过他。真要是被发现了,只好学常守义,让他吃个闷心亏。”
太阳仍在往高处攀。郑货郎出现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郑货郎让阿彩急死了,不断地小声嘟哝:“莫走了,山上又没有
人家,这样的路哪是当货郎的人走的哩!”
“猪鬃换丝线!天麻换冰糖!”郑货郎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叫,“有人吗?
有人就对我说一声,这是不是去三里畈的近路?”
脸色铁青的杭九枫终于下令了。郑货郎走近一处黑色岩石群时,埋伏在那里
的几个人突然蹿出来,举起南瓜大小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是傅
政委派我来的!”倒在地上的郑货郎,顽强地举起手上的拨浪鼓,说了临死前的
最后一句话。在被掏空的拨浪鼓柄里藏着傅朗西的亲笔信。傅朗西一笔写下来,
草书了近百个字,小小纸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气风发豪情满怀。阿彩每念一个字,
杭九枫的头皮都要麻半天。从来皮都是硬的,骨头更像铁打的杭九枫,吓得像一
根捏在女人手里的棉条。过了好久他才说,傅政委不是张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
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交通员就红着眼睛见人就杀。杭九枫越说大家越觉得有道理。
“要刁难我们,也只有董重里,傅政委是不会的。”
“我不怕别人刁难,只怕自己对不起簿政委一片好心。”
后来,杭九枫决定,必须打一个像样的胜仗再回天门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来!”
杭九枫将人集中到一起,大声宣布:足智多谋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
了,有他一个人思考,别人就不用多费脑筋,只管埋头打仗就行。作为独立大队
的精锐力量,敢死队出来这么长时间,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说大家脸上无光,
就是宽宏大量的傅朗西也会有苦难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枫一心要为傅朗西争光,
同时也为错杀郑货郎赎罪。他要抓住马鹞子。经过一番精心计划,无论怎么挑剔,
都看不出哪儿有让他们无法毕其功于一役的漏洞。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驻到三里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枫的掌握之中。由于活捉马
鹞于是敢死队外出避难的正当理由,杭九枫才一直没有对他下手。紧靠三里畈的
一条大河很像西河。因为来得晚,马鹞子只能驻在隔河相对的一处垸子里。那里
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因为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唇齿相依,马鹞子才敢放心地休养
生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马鹞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杭九枫打胜仗的良机。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会起风,趁着月亮还没出来,杭九枫将队伍运动到山
坡上。点着灯的垸不大,从头数到尾,有大门的一共才二十几家。北风越大越显
得安静,偶尔听见一个女人在响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风里的人忍不住低声
议论,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会在男人面前无法无天。
北风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许多肉骨头,习惯于跟着风乱叫的狗们立即扑
上去,其余的动静一概不理。渴望攻击的杭九枫亲自上阵,左手握着一把尖刀,
右手拎着一把大刀,绕过几堆喂牛的稻草,冲着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边一刀,
右边一刀,两个放流动哨的哨兵,像狗一样叫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杭九枫继
续轻手轻脚地向垸中间走。到了马鹞子住的那户富人家墙角后面,他将尖刀叼在
嘴里,大刀贴着手臂,披上从阿彩那里拿回来的狗皮,双手着地,手爬一步,脚
走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蹲在门洞里躲风的哨兵,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圈好的羊,
笼在袖子里、顺带抱着枪的双手,动也懒得动一下。剩下的距离只有两丈左右,
杭九枫双脚蹬地,往前一蹿,哨兵还没站起来,脖子上已经挨了致命一刀。按计
划,接下来杭九枫应该直奔马鹞子睡觉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
就打死他。杭九枫推开大门进到屋里,已经向左跨过了天井,手边一扇小门里忽
然传出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给孩子把尿了吗?”
“没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该你把了。”
“昨夜你给马鹞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账上记。”
门缝里传来女人嘘嘘的口哨声,一会儿,传来孩子将尿屙在地上的哗啦声。
杭九枫心里一动,将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儿女情长的话丢进北风
里,而想起杭天甲临死之前的肺腑之言:梦想只是用来骗别人的,生儿育女,发
家旺族,将脚下的地盘稳稳占住,不许别人染指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贴着门缝小
声叫着丝丝。屋里的女人惊讶地开了门。杭九枫闯进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镇,
就往门外走。丝丝来不及多问,顺手拉住线线:“我们两个人的奶,他每次都要
吃到,少吃一口都会哭呛了肺。”杭九枫在前面走,两个女人在后面跟,不声不
响地走出大门。眼看就要翻过垸边的山坡,线线突然大声叫道:“马鹞子,我们
带着孩子回天门口住一阵子,杭家人想一镇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垸里的机枪就响了。
河那边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应。杭九枫他们拼命地跑,不时有炮弹落在四
周。敢死队的人被打死了三个,幸好没有受伤的。丝丝和线线到底不是娇生之人,
翻过一座大山,再翻过一座大山,她们一点也没有拖后腿。
敢死队顺利地冲出三里畈,却在余鬼鱼他们撑着簰进进出出的白莲河边遇上
了麻烦。后来进行战斗总结,杭九枫让阿彩替自己说,能将一镇从马鹞子手里夺
回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其实杭九枫心里比谁都明白,带走一镇和段家姐妹,
是这次行动的最大失败。马鹞子不苕,他知道夜里发动战斗的人是谁。下一步,
政府军和自卫队肯定会在从白莲河到天门口的路上层层设卡。要想回天门口,就
得九死一生往里闯,将十层皮蜕掉九层半。杭九枫不会承认失败,儿子落在别人
手里,眼睁睁看见了,都不去救,别的人有难时,还会去救吗?长此下去还有谁
听他的!杭九枫对排长和班长们说,他与别人不一样,能救老婆时,一定会救老
婆,能救儿子时,一定要救儿子。杭九枫还专门派了四个人给丝丝她们当警卫,
保证一镇不出危险。
沿白莲河到处都有当地人组成的自卫队,敢死队躲藏得最好时也只有半天没
被发现。自卫队的武器不好,交火时并不激烈,可他们熟悉地形,只要开火必定
占着有利位置。肃反之前,这一带是游击区,独立大队曾奉命到此筹集粮饷。因
为是三县交界,每次来去都很轻松。此时此刻,情形大不一样。肃反之后,那些
在两军之间犹豫不决的人全部倒向对方。敢死队在这一带转了三天三夜,也没办
法将自卫队甩掉。自卫队分属英山、浠水、罗田三个县,配合得却像一个人,这
边山上敲锣,那边山上烧烟,垸与垸之间还有跑得快的人来回送信。敢死队所到
之处,道路两边的山头总是被自卫队抢先占据。好不容易脱身,屁事不懂的一镇,
又会不合时宜地大声哭闹,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六十几个人暴露无遗。所幸自卫
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