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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外婆只办了三桌喜酒,请客的喜帖当天早上才开始往外送。
早饭后,王参议不让人陪同,独自出了门。往铁匠铺送喜帖的人看见他站在铁
砧旁,手把手地教林大雨摆弄一只子弹壳。雪家人都在忙,没有细想这些,先来的
段三国、马鹞子等人等了很久,王参议才和林大雨一起来了。王参议手里拿着一只
很小的红布包,听说马鹞子等人送给雪蓝的礼物,除了金银首饰就是封包,他连连
摇头:“我在林师傅的铺子里做了一个小玩意儿,先给你们看看。”王参议打开红
布包,取出一件带红穗子的小东西扔在地上。“叭”地一响,小东西带着红穗子飞
得老高,又飘扬着落下来。屋里的人只顾捂住耳朵往一边躲,又一齐叫着要王参议
再试一次。王参议背着众人捣弄一番,再次将那小东西往地上一扔,像是有意凑热
闹,小东西竟然带着红穗子绕着屋梁转了一圈。
“这叫‘落地开花’!”
王参议将叫“落地开花”的小玩意儿重新包好,递给梅外婆。
在平时,杨桃会从中传接一下。这次,看到“落地开花”到了面前,梅外婆不
等杨桃伸手就接了过去。女人的手到底比男人的手嫩,王参议拿着刚刚炸响过的
“落地开花”没事,放到梅外婆手上,竟然烫得她全身发抖。不用做更多的反应,
梅外婆的手就被王参议紧紧握住。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想笑的人还没笑出
来就松开了。梅外婆脸色绯红,快步穿过月门回到自己的睡房里,再露面时,被王
参议握过的手上抹了一层治烫伤的药膏。梅外婆恢复镇静的这段时间里“落地开花”
也变凉了,王参议才放心地向大家介绍他的“落地开花”。
“找一只子弹壳,去掉上面的紧口,将一节细铁丝,细铜丝也行,弯成圈圈放
进里面;再找一粒子弹头,放在火上烧,等到铜皮里面包着的锡溶化了,倒一半在
子弹壳里,让它和细铁丝粘在一起,冷了以后一起拔出来,再给露在外面的铁丝圈
系上红穗子就成。
玩的时候,从土铳用的打火纸上撕下一两粒火炮放进子弹壳里,将锡做的塞子
塞好,往地上一扔,就会连响带飞,‘落地开花’。“
梅外婆问:“谁教你的?”
“想出来的。”王参议颇为得意,“马队长,你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应该知道
‘落地开花’的道理。”
马鹞子边说边笑:“我猜对了,王参议可得送一门迫击炮给自卫队。”
“没错,‘落地开花’就是按迫击炮的道理做成的。”王参议一点不笑,“你
得猜到是什么原因让我从迫击炮想到‘落地开花’,我才能送一门迫击炮给你。”
这时候,月门后面传来一声轻唤:“小寿星出来了。”
马鹞子很知趣,没有继续往下猜。
雪蓝穿着一件新做的缎面旗袍,一束刘海垂在额前。抱她的雪柠穿着素色旗袍,
将一个小小的女儿家衬托得如同出水芙蓉雪里梅花。厅堂里早就摆好了两张桌子拼
在一起再铺上半匹红色提花绸缎的坛席。所有啐盘之期不可缺少的衣帽鞋袜、绣花
针线、胭脂水粉、金银珠宝、琴棋书画、纸砚笔墨以及算盘和尺子,一一摆在坛席
上。雪柠和柳子墨联手将雪蓝放到正中坐下,客人们绕在四周,等了半天,好不容
易见她伸出手来,却不理睬坛席上的种种物件,偏偏要杨桃手里拿着的红布包。杨
桃还没看出梅外婆眼色里的意思,一旁站着的王参议就已接过红布包伸了过去。雪
蓝毫不犹豫,拿过红布包,一边清脆地大笑,一边将“落地开花”紧紧攥在手里。
一时间满厅堂的人笑翻了天。马鹞子和林大雨一齐问梅外婆,坛席上的东西都
有兆意,这“落地开花”可是从没见过的,应该如何说哩?
梅外婆正在想,段三国在人群中说话了:“雪蓝小小年纪就能理解王参议的新
思想,这兆意我们就是敢想可也不敢说呀!”
“好!说得太好了!”王参议带头叫好,其余的人怎不争先恐后。
这件趣事过去好久,没有人再说王参议像个年轻人,所谈及的话题也顺理成章
地变成了酒桌上各种各样的应景之词。酒过三巡,梅外婆旧话重提:“我也想出一
番关于‘落地开花’的道理。它是一条人间正道呀,若是天下杀人伤人的武器都变
成使人娱乐的玩具,那可是要多好有多好!”
说这话时,梅外婆很自然地望着王参议。忽然,突如其来的慌乱让梅外婆的目
光拐了个弯,落在并肩坐着的柳子墨身上。王参议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外婆,期待着
她能讲出更多的想法,梅外婆却不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这些不热闹的话了。
还是让常天亮说书给大家听吧!”梅外婆夸张地大声吩咐雪柠请出常天亮。
我的好牧人啊你为何不回来
为何还不回来牧人啊
天将黑暗你的羊要你把他归回
我的牧羊人啊我的牧人怎不见你
羊群在旷野,受到豺狼威吓不得安息
我的牧人,怎不见你,你为何还不回
你的羊群有的被豺狼残害
还有被掳和被杀,被迷惑和离开
像惯在旷野里的野驴
牧羊人牧羊人不见回来的牧羊人
来吧来吧,请听羊群的哀声!
三声鼓响,引出开天劈地一段唱,厅堂里果然都是喝彩声。
“谁说常天亮说书的技艺一天比一天差!就凭这一段唱,从今往后除了杨桃恐
怕没有第二个人想董重里了。”受到鼓舞的段三国声音特别大。其余的人也在自觉
地烘托气氛。王参议借机走到梅外婆身后:“这孩子,满眼都是泪水!”
“他这是在唱自己。”梅外婆突然站起来,叫上雪柠,回到房里给雪蓝喂奶。
雪蓝安静地偎在雪柠怀里。屋子里弥漫着清清的奶香。梅外婆在一旁坐着,盯
着自己的手发呆。雪柠看出梅外婆有心事,劝她说出来。面对面地坐了好久,梅外
婆终于告诉雪柠,自从这手被王参议用力握了一下后,自己弄不清哪个地方不舒服,
心里再也静不下来。梅外婆顿了顿又说,越看王参议越觉得他像当年的梅外公。
雪柠郑重地说,她听柳子墨说过,多年前王参议的家人就在战乱中全死了,若
不是孤身一人,王参议哪里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
梅外婆好生生地突然紧张起来,盯着问雪柠:“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现在什么
都有了,是不是想疏远我这老太婆呀?”
雪柠哪会有这样的想法哩,她将身子一倾,抱着雪蓝偎在梅外婆的怀里。梅外
婆开始坦白地面对自己已经乱了的心性:“没想到年纪一大把了,还有将自己嫁出
去的念头。”
“这正是你往日的愿望呀!那时候总听你说,恨不得每天将自己嫁一次。梅外
公也常宠你,说想出嫁的女人都是不老的。”
“我是想天天嫁给你梅外公,他不在,我就嫁不出去了。”
梅外婆决定找机会同王参议说几句心里话。喜宴已经结束,她在月门后站着,
目送该走的人一个个地离开。王参议站在月门外,拦下了告辞的林大雨、马鹞子和
段三国。这几个受到挽留的人,被柳子墨请进书房。王参议从梅外婆身边经过,一
改过去半似佝偻的模样,气宇轩昂地迈起了大步。梅外婆会意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竟然扰乱了王参议威武的步伐,他索性转过身来问梅外婆:“你能和
我们一起商量一件事吗?”
梅外婆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进屋后才知道事关重大。
“我已经打过电话,水泥和钢筋很快就会送到。你们要的太少,不够用,我要
加倍加倍再加倍地给你们。”王参议往声音里加进许多威严,“日本人的魔爪已经
伸出来了,右手罩着华北,左手罩着上海南京,说不定明日早上就有画着膏药旗的
飞机在我们头顶上扔炸弹。七月底我就提醒那些还想和平谈判的国民政府大员,注
意武汉日本租界的动静。结果不出我的所料,租界里的日本人只用了三天时问,就
全撤到他们的军舰上。日本人跑了,我们的人进去一查,竟然到处是制造吗啡毒品、
印刷伪钞伪币的工场。抗日之战已是非打不可,打赢了才能出尽胸中恶气。华东华
北无险可守,南京城更是守不住的,与日本人决战的地点只能放在武汉三镇。
这是本人多年来的一贯主张。日本人从东边来攻,可以走水路和陆路。日本人
以为他们的军舰钢板厚,大炮多,沿着长江想到什么地方就能到什么地方。我也希
望他们真的这么做,就算日本人能够突破扼守长江的十几处要塞,顺着江水到处漂
的水雷也像葫芦一样没有作用,广济县田镇江面上的三根横江铁索,对任何军舰来
说都是一场噩梦。在长江上行不通,日本人就会选择陆路。所以我格外担心几条横
穿大别山的路,经过天门口的这条路虽然不是重中之重,却是奇中之奇。有些话今
日还不能对你们说,我只要求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修杭家的房子,我已经决定了,
就叫九枫楼,有九棵大枫树立在那里,该有多牢固。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也与房子有
关,雨量室和测候所都要重修。三种图纸都在这儿,你们一看就明白,这不是一般
的房子,甚至还不是一般的堡垒。你们要将这三处房子修筑成要塞,能够抵挡大炮
的轰击。九枫楼是中心,雨量室和测候所则为犄角。马队长应该明白这种阵式的厉
害吧!听说天门口有个规律,死人一多就会闹驴子狼。我再告诉你们一个规律,凡
是打过大仗的地方,都会出现霍乱。日本人敢来,我宁愿天门口同时出现驴子狼和
霍乱。最后我还要对林师傅说几句,你不要以为这事与打铁无关,也不要以为我会
要你打出三根铁索横在西河上,叫你来是要让你心中有数,我会给你几千斤生铁,
时候一到,你得将它们全部烧成铁水,浇在这些房顶上。”
马鹞子说:“到那一天,冯旅长的队伍也要来吧?”
王参议不悦:“仗还没打就想着援兵,难道没有援兵你们就不打仗了?不要忘
了,你身边就有三个师的兵力。”
马鹞子竟敢顶撞:“王参议若是真的将柳所长当成千军万马,我马鹞子就算战
死十次,也难保天门口不会成为东北三省。”
王参议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莫以为只有你不怕死,天门口姓杭的还没断根!
日本人来得好嘛,你和杭九枫带上各自人马,想杀多少就杀多少,曹操青梅煮酒论
英雄,到时候我可是要凭侵略者的人头来论英雄。”
梅外婆皱着眉头问:“你要我来,就是为了听你们商量如何杀人?”
王参议的回答毫不犹豫:“是的,希望你也来学习这种事关民族存亡的杀戮。”
梅外婆用更坚定的语气表示:“不,这样的杀戮更让我觉得做人的羞耻。”
“未必我们只能等着日本人来零宰碎割?”段三国真的大惑不解了。
“是啊,这世上本来就有青红皂白之分!”王参议也说。
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我不认为这同住在一条街上的人,总在杀来杀去有什
么不同。”
柳子墨总算插进来了:“大家还是少说空话,先将急着要做的事情做了。道理
都是因人因事而异,今日意见不统一,不等于明日还会闹分歧,明日众口一词,更
不等于后日就成了千人一面,只有做成了的事情才不会改变。”
王参议霍地站起来,那架势已经是生气了,他压抑住自己,只说了一些与堡垒
计划相关的具体事项。
运水泥的簰在西河里露面的那天早上,梅外婆走进白雀园,对正在院子里演练
太极拳的王参议说:“你不是在躲我吧?”
王参议做完最后一招收势才回答:“我还以为是你在躲我哩!”
二人都是说话带笑,却没有真正的快乐。
随着更多簰的出现,一袋接一袋的水泥,一捆接一捆的钢筋,源源不断地搬进
小教堂里。午后的太阳有些凄凉,梅外婆站在窗后,看着王参议再次绕着天门口巡
视一周。来自黄州的骑兵已经准备好锃亮的马镫,结束巡视的王参议看看四周,便
翻身上马离天门口而去。他在马背上大声说了一句双关语:“用不着送,我会再来
的!”
“有一种东西,只要生出火种,就得吹熄,否则就不好了。”和王参议单独说
说话的愿望没有实现,梅外婆只能留下这句早就憋着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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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八 三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黄昏席卷而来时,梅外婆来到小教堂门口。她想
亲手敲响钟楼上的那口大钟。来天门口后,年年此时梅外婆都有相同的愿望,明知
得不到答应,却也要同人家商量。往年拒绝她的人总是说,想听钟响为何不请铁匠
铸一口,雪家又不是没有做这种事的闲钱。今年,那个拦在梅外婆面前的人悲伤地
说,他不愿意听到钟响,即使没有替日本人庆祝的意思,亡国的丧钟也是不能接受
的。梅外婆只能听听风吹过钟楼时嗡嗡的激荡声。
十天前的那个凌晨,王参议在千山万水那边怒吼。
“南京沦陷了!万恶不赦的强盗们正在屠城!”
“天门口堡垒的墙壁再加一尺,要三尺厚,钢筋水泥不够,我会给你们送来。
要想不成为日本人的鱼肉,只有先让那些畜生成为我们的鱼肉。〃
几天后,一队工兵开到天门口。除了指导修筑作为堡垒的九枫楼、雨量室和观
测室,他们还在小东山上开凿出一座屯兵洞。王参议的内弟和堂弟,都是在南京中
华门一带战死的,二人同为师长,尸首都没有抢回来,其惨烈可想而知。王参议对
日本人猛烈的炮火心存忌惮,他要求挖屯兵洞,从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内开始挖,
一直通到小东山上观测室内,如此,将来与日本人在天门口会战时,就不用担心日
本人倾尽全部重型火力轰击作为制高点的小东山。同时,王参议还想试一下,看看
日本人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非常敬重关公关老爷。假如日本人真是从不在关老爷面
前行非礼之举,未来战争在天门口爆发时,就可以将精锐兵力藏在关老爷庙里,通
过屯兵洞,一批接一批地增援上去。
习惯于一到冬季就三五成群蹲在街边挖古的人,不再将嗓门全部放开,他们担
心因此错过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电话铃声。有人甚至要求马鹞子将电话机放在门口,
有关时局的消息从外面传来,大家也能顺便听听。马鹞子不答应,电话里说的事多
数是军事秘密,如果天门口藏着汉奸,这样做太便宜日本人了。挖古的人舌头转得
特别快,回头变着花样说,日本人这么快就将南京打下来,一定是守城的司令官将
电话摆在大街上了。放在往日,这种话足以笑破半条街。现在马鹞子和大家一样,
咧咧嘴,干咳几下,再好的笑话也没影了。听见电话铃响,不管谁从小教堂里走出
来,大家都会眼睁睁地盯着他,希望能听到日本人攻到哪儿了的消息。能去小教堂
里接电话的人屈指可数,其中又以柳子墨的次数最多。柳子墨不肯散布坏消息,不
管别人如何追问日本人有没有打到江西、安徽和河南境内,他都摇头不语。
冷冷的冬雨从过小年时开始,一直下到正月初五。这一天刚好是立春,好久没
有在小街上畅快行走的人,不时抬头看看天。
“好太阳,真是好太阳!”放在平时,柳子墨一定会停下来告诉大家,因为久
雨,才显出太阳之好,等到太阳一天不缺,总在头顶上晒着,雨就成了宝贝。已经
有一阵了,柳子墨特别不想说话,哪怕有砌匠为了九枫楼的事来找,他也是尽量少
开口。经过几年的努力,柳子墨基本把握了大别山区气象和水文变化特征,如果只
需十分认真。
南京沦陷前后,相关报告就可以落笔成篇。因为王参议反复叮嘱他要万分认真,
使柳子墨心里又产生了对一些本已毫不怀疑之事的怀疑。柳子墨知道王参议精心策
划的这项研究的目的何在。在一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的想法和王
参议完全一致。王参议的心情与天门口街上对太阳交口称赞的人相反,他希望柳子
墨交上去的是一份未来一年大别山区雨量空前的报告。柳子墨也不想得出与此相反
的结论,为此他不得不利用一切时间,更加充分地进行这种结论性思考。
比别人家山头墙高出很多的九枫楼正在封顶,柳子墨上去时,砌匠们正在争论,
见到他便都停下手里活,纷纷问他,日本人的大炮到底比杭家的铁沙炮粗几倍。柳
子墨说,就粗细来说日本人的大炮筒不如杭家的铁沙炮,砌匠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柳子墨用同样厚的土砖墙与青砖墙做比方,砌匠们也只是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