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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红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她说,翠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李翠说,绝不要离开汉口。玫瑰红说,之后呢?李翠说,不要嫁给万江亭。也不要接受肖锦富。你跟他们说你为了好好演戏,暂时不想结婚。
玫瑰红怔了怔,没有说话。她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李翠回家后,玫瑰红便再也未出门。她将床上的礼品,收进了柜子里,然后坐在桌边,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吃起了汪玉霞的酥饼。吃时想,难怪汪玉霞的酥饼这么有名,的确是很好吃呀。
汉口西北郊的古德寺竟被她忘却得干干净净。
万江亭抵达古德寺时,夜已擦黑。下车时他回望了一下,夜霭中的原野,一片苍茫,空无人迹。古德寺高耸入云的塔尖都被夜色吞没了。这是汉口四大丛林之一,一座古朴而又华丽的缅式庙宇。平素若无事,过来敬香,远远地望着它走近它,心情便会异样。仿佛俗世已隔身外,而自己却被佛祖收纳。
心知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万江亭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要在这里,和玫瑰红会合,然后等待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过来接他们去江边乘船。
万江亭经山门过甬道,穿越天王殿,走进殿后的院落。古德寺的后院林木深深。因为树叶的密集,阳光晒不透树下的空气,每走至此,万江亭都会觉得有阴嗖嗖的风裹卷全身。
寺内老尼的庵房,万江亭也熟悉。玫瑰红心乱时经常过来听老尼说点什么。老尼的声音木讷平淡,几无情绪的起伏。往往玫瑰红一听她的声音,就能镇定。而在万江亭,却觉得听这样的声音简直是一种受难。一想到在等待魏典之的过程中,他的耳边将会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心里便想,老魏你是不是尽快来呀。
老尼见万江亭却告诉他,玫瑰红根本没有来。万江亭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老尼平静地说,这个我可不知。施主应该问她。想必她自有理由。
一瞬间,万江亭心绪大乱。他想,玫瑰红为什么会不来呢?难道是被肖锦富抓起来了?或是门口有人盯梢,没办法过来?更或是……更或是,这是万江亭最不敢想的:玫瑰红根本就不想离开汉口。
万江亭决定在此等候。他坐在寺院浓密的树下一直等。无论寺院多么静谧,他心里都混乱如麻。他就这样等。直等到魏典之出现,玫瑰红还是没来。见到魏典之时,他的伤口开始疼,从表面的刀口一直疼到心深处。
魏典之惊讶地说,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玫瑰红小姐怎会不到?万江亭说,不知道。魏典之说,可是如果再不来,船却要开了。万江亭说,再等等看。
便又等。寺院漆黑了。万江亭不想进庵房。两个大男人怎么说也不方便。他们便进到大殿。夜色消解了殿内金刚的横眉怒目,他们俩拖了两张蒲团,坐在金刚的脚下。都不说话,只是等。又等了许久,玫瑰红还是没有出现。
魏典之说,万老板,再不走,船就开了。万江亭说,她不来,我怎么走呢?魏典之说,要不你先走,因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肖锦富既然追求玫瑰红小姐,她应该还安全。我明天便去玫瑰红寓所,问清究竟,再安排她过来?万江亭摇摇头,说如果她不去,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我宁可被他们打死。魏典之说,万老板可不能这么想。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也是我们大家的。万老板,靠了你的戏,我们才有滋有味地活着呀。你要先惜自己,再惜别人。我是拿你当神一样供在心里,让你在夜晚这样子等人,我心里都已经疼得快穿孔了。还是先走吧。万江亭说,可我如果一个人走了,我恐怕就永远失掉了珍珠。
魏典之只好长叹一口气,说万老板,你就是我的神,按理我不该说这句话。可眼下只有我们两人。我要掏着心跟你说上一句:这世上最不怕失掉的东西就是女人。如果你一旦害怕失去她时,就肯定已经失掉了。万江亭说,你认为我已经失掉了?魏典之说,事至如此,我想差不多吧。男人要什么,你我都知道,可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
魏典之将万江亭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万江亭连开锁的力气都没了。魏典之代他打开门,连灯都没开,便将他扶上了床。魏典之说,万老板,好好睡一觉,天亮醒来,我们再商量。我会让菊台社的票友保护你的。万江亭没有说话。
魏典之关门而去。倒在床上的万江亭从眼前到心里都是黑的。他想不明白,玫瑰红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去古德寺。而魏典之的话更是堵得他心里阵阵发慌。
月光透过窗户淡淡地落在屋里,突然桌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闪着光。那光似乎绿荧荧的,散发着一股鬼气。万江亭被这光惊了一下,他立马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灯。
他居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对玉镯。那是他家祖传的玉镯。他托余老板说媒时送给了玫瑰红。
万江亭心知缘故,堵着的胸口仿佛有洪水汹涌欲出。他忍了一下,没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墙上。
四
水上灯一早去万江亭家收拾房间。万江亭走前说了,如果一周没回来,便将这房子转租他人。余天啸便让水上灯把万江亭的东西都收捡好。
水上灯推开屋门,一眼竟看到倒在地上的万江亭,继而又看到墙上的血。水上灯大骇,她尖叫道,万叔!万叔!你怎么了?你怎么没走?
万江亭慢慢醒过来,他让水上灯搀扶着他上床,然后说,误船了。水上灯说,那那那……墙上怎么有血?万江亭说,是我不小心跌的。水上灯不信,但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水上灯说,万叔,我给你熬点稀饭喝好不好?你一定没吃早饭。万江亭无力地点点头,说好的,水滴。
余天啸闻讯匆匆而至。询问万江亭,他只是说误了船,没走成。又说既然上天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了。再问他与玫瑰红的婚事如何时,他便只是淡淡地说,听天由命吧。
水上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说,万叔,一定是我姨舍不得离开汉口。她想要什么,我最知道。万江亭苦笑一下,他突然想起魏典之所说,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的话,便追问了一句,你说她想要什么?水上灯说,她们两姐妹全都想要荣华富贵。万江亭说,两姐妹?水上灯说,另一个是我妈。万江亭说,不,你姨不是这样的人。余天啸见万江亭脸带不悦,便叱了一句,说你懂什么?我早讲过,大人说话时,你不要多嘴。
万江亭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外伤痊愈后,班主说,再歇下去,班里该喝西北风了。你跟玫瑰红是名角,你们不出面,哪一场观众都没坐满。
万江亭试了试嗓,觉得用力时伤口虽然扯着有点痛,但也无大碍了。便说,好,你去挂牌吧。班主
高兴道,老天爷保佑呀,幸亏没伤着你的脸,要不真唱不成了。万江亭说,你也别对我太长指望,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的唱不成了。班主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说。若按余老板唱戏的年头来算,你还得红几十年,而且更红。万江亭苦笑了笑,他想,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水上灯闻知万江亭要开始登台演戏,便去跟余天啸说,万叔他受伤才好,我担心他上台会太累。我想跟着去照顾他,干爹你说好不好?再说了,我还可以跟万叔学点规矩。余天啸想了想,说难得你一片孝心。你万叔人好戏也好,这两样你都要学。
小报消息多是短命。随着万江亭伤势的恢复,人们议了几天,也就转了话题。两大名角意欲出走,虽然事大,却因未遂而知晓的人少,便也波澜不惊。生活还要继续。
万江亭被砍伤后的第一次挂牌是在长乐戏院。见到玫瑰红时,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玫瑰红心有愧疚,眼有惊慌。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万江亭全然不介意的笑容,竟不是往日的春风,而是看不见的刀刺。
万江亭化妆时,依然像往常样,细致入微。玫瑰红有些受不住,走过去说,江亭,伤全好利落了吗?万江亭说,应该没有问题。玫瑰红说,江亭,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可不知道该怎么说。万江亭说,没事,你就像往日一样好好唱戏就行了。玫瑰红说,那天晚……你是不是等了好久?万江亭说,没有。我去了没见到你,就回来了。我也不想离开汉口。玫瑰红说,可是魏典之说……万江亭打断她的话,说老魏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疼我,所以他会把事情夸大。不当事。今天我们好好唱。
万江亭声音平缓,说话语调一如以往的温和。玫瑰红内心略微有了些平静。舞台像往常一样,你方演罢我方上场。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依然唱得令观众如痴如醉。就仿佛万江亭从来没有被人砍伤,玫瑰红从来没有退还玉镯一样。曾经有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仿佛从日历牌上剔除掉了,万江亭恍然是在老大兴园跟余天啸喝完酒后,直接就来长乐戏院演了这场戏,两下里衔接得天衣无缝。
而实际上,还是有三个人从他的唱腔里昕出了他的心。一个是玫瑰红,她听出万江亭多了悲伤;另一个是魏典之,他昕出万江亭多了沉痛;第三个则是水上灯,她被万江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吓住。她觉得万江亭是处于一种绝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达着这种绝望。
这天前来捧场的人多极。一则万江亭伤好复唱,他的戏迷蜂拥而至,花篮带了好几个。但最大的花篮却是玫瑰红的。它大得高出人头,花团锦簇,花枝饱满。玫瑰红谢幕时,一脸兴奋。剧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来为玫瑰红鼓掌,掌声中还夹杂着火爆的喝彩。领头者便是肖锦富。
演完戏,万江亭卸下妆,水上灯递茶送点心,小心伺候着。万江亭说,水滴,谢谢你。有你照顾,我轻松多了。水上灯高兴道,万叔这样说就太好了。今晚上我还要给万叔熬鸡汤,好让万叔保持元气。万江亭说,好。那我要请余老板一起来喝汤。水上灯便更高兴,说干爹也说我的汤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专门去饭馆学了一手的。我跟大师傅说,我只给两个人熬汤喝,一个是余老板,二一个是万叔你。那个大师傅连忙大声说,既是这样,那我亲自教。一番话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
出门时,万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会和玫瑰红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现在,他却见不到玫瑰红的影子。班主说,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红卸完妆还没起身,便来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万江亭便不再说什么,坐上黄包车,径直回了家。
秋天悄无声息地走进汉口。有一天水上灯走到街上,一片树叶落下,正好碰着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知是秋天来了。虽然树都还绿着,风却开始变凉。
秋季从来都是汉口的最好季节。汉口逢春雨水繁多,四处潮湿;逢夏酷日暴晒,闷热无比;逢冬天寒地冻,冷风如刀。惟秋天,让汉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进秋,则天气明朗,云淡风轻,空气不湿不干,触及皮肤,尤是清爽,气温亦不高不低,无论行走在外或是安坐于内,都觉自在舒服。环境一舒适,人便有闲情。出门喝茶看戏以及看电影逛乐园的人,总是在这时多极。汉口的戏班,亦因人们情绪的舒展,而异常活跃。
小报上的消息也异常之多。一天余天啸回家,拿了张报纸,大笑着,然后四处找水上灯。
水上灯正跟徐江莲在后院学“花猫捕蝶”的身法。徐江莲说,这套身法讲究轻俏。一轻俏就好看。上台走大步也得像风摆杨柳,既轻却又带着劲。四面八方都要顾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举手投足,左看右顾,光是眼睛有尺寸还不行,还得心里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脚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这就算是学进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脚步的美与不美。
水上灯很喜欢《打花鼓》这出戏,而其中的“花猫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爱得如痴如醉。徐江莲说,算你还识货。她拿出汉戏代代相传的“花猫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谱。水上灯看罢,照样试着练习,觉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灯想,如果真到戏台上跳这样的舞,整个台面都会跟着人旋转。那样演戏才真真叫作过瘾。把这感觉说与徐江莲听,徐江莲说,你有点开始人戏了。戏虽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戏就得进心里去。
水上灯正与徐江莲且说且走着步伐,由“织女穿梭”到“拨草寻蛇”二者如何过渡。正说时,忽听余天啸叫,水上灯忙不迭地应答着,问有何事。余天啸说话间便进到后院,大声说,水上灯,你赢了!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灯不明就里,说我赢了什么?余天啸递上小报,说你自己看。报上在说,周上尚完了。水上灯说,为什么?余天啸用右手在左手心打着节奏,一派高兴,说先前他没出科,就开始红。等出了科,只唱几台戏,就红得发紫。身边围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罗宾汉》报抖料,说他出科不几久就被人包养。你们猜包养他的是哪个?水上灯说,真的?哪个呀?余天啸说,是汉口名妓银娃呀!大他好几岁,亏他也肯。报上还讲,有人给报纸透风,说周上尚前个月就已经身染梅毒。戏迷说难怪他唱戏时气跟不上来。
水上灯和徐江莲全都大惊。徐江莲说,这不是废了么?这个样子,哪个还请他唱?未必当初没有人劝一下他?余天啸说,我去乐园,刚好碰到黄小合,也问他这个话。黄小合说,他一出科就红,怎么还会听我这个老师说?当初带他进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稳不住身子,还专门去找过他。去后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围得严实,见他像没见到似的,气得周班主一句话没讲,就走了。连周元坤都说,这样下去,没得戏唱了。果不然,报纸一出,几家戏园挂了他牌的,立马都摘了。他还想红过我?今生今世都别做这个梦了。余天啸说着,拍了拍水上灯,说还是我们水上灯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没得前途。
水上灯闻此讯心下恻然,她想起那年在长乐戏院看周上尚顶余天啸演《荥阳城》,想起自己拚命拍红的巴掌。虽然她以命相赌周上尚红不过余天啸,
但她却万没想到,周上尚红得这么快,而消亡得也这么快。她正欲说点什么时,突然眼睛落在另一段文字上:汉戏名角玫瑰红即将嫁入豪门,富贵公子肖锦富随时迎娶娇娃。
水上灯不禁大叫一声,干爹,你有没有看到这一条?余天啸说。我又不认得字,他们只跟我念了周上尚的这个,还有什么?水上灯说,上面说玫瑰红就要嫁给肖锦富了。余天啸怔住了,说真的?不会是瞎传吧?媒是我做的,聘礼是我去下的,女方也接受了,没有听万老板说退聘的事,怎么能再嫁他人?水上灯生气道,我就晓得玫瑰红是个贪慕富贵的人。余天啸说,你别先骂,赶紧去万老板家,问个明白。如果是真的,那得招呼一下万老板。恐怕他气也得气病。徐江莲说,唉,江亭这一生,怕是栽在玫瑰红身上了。一出科,头一个搭戏的人就是玫瑰红。演完一场就喜欢上她,百事万事迁就她,结果还是迁就不过来。怕就怕他想不开呀。余天啸说,万老板也是你师弟,你也得多去劝一下他。那是个好人,脾气如此温和,我见不得他受人欺。玫瑰红真是没见识。
晚上有戏,玫瑰红正在家里休息。李翠闻讯而去,说是怎么突然决定嫁给肖锦富呢?玫瑰红说肖锦富每天都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有威胁之意:前两天甚至限期,如再不答复,先见万江亭人头。玫瑰红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既然没跟万江亭出走汉口,想来也是放弃了这个人。事至今天,万江亭也没什么动静,显然也是想通了。她再拖下去,于万江亭于自己都不利,所以就索性答应了下来。说时玫瑰红拿出一个合约,递给李翠,说这是我口述,他的副官替我写的。李翠说,你知我不识字,我哪里看得清白?
玫瑰红说,我嫁给他自然有我的条件。我这第一条,就是断不可对万江亭有任何伤害。李翠说,肖锦富答应了?玫瑰红说,他说你人都是我的了,他什么也没落着,我伤他做什么?听听,以前伤江亭的果不然就是他们?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李翠说,就算他自招了,你能怎么办?他有钱有势有枪在手,怎么斗也是斗他不过。玫瑰红说,我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呀。这第二条,我要明媒正娶,过门时要穿金戴银,迎亲的轿子要把汉口的主要大马路都走上一遍。我玫瑰红在汉口也是一名角,眼前嫁到你肖家当三太太,本来也是屈了我。大婚那天,就必须让我扬眉吐气一下。李翠说,这条提得好。第三呢?玫瑰红说,第三条是结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