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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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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  
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        
  一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水上灯没上前与之说话。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门,但凡有抗日演讲,她便伫足。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见到陈仁厚落着阳光的身影,她却依然静静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讲听完。   
  战乱的日子,骚动和紧张中又有一份压抑的平静。找水上灯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   
  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出现。   
  张晋生经常会带着点小礼物过来找她,拉她出去吃饭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车上,四处兜风,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劳作。有时,水上灯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满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车这种满足如泄了气的皮球,倏然不见。她的忧郁深深。张晋生说,没关系,你因为干爹去世,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让时间和我一起,慢慢地为你疗伤。   
  张晋生跟着长官到江西视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灯有点闷。便去乐园的雍和厅看杂耍。水上灯拐到茶房,独眼老伯为水上灯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几声,方说,这茶叶原本是给余老板准备的。水上灯说,老伯,你晓得我第一次见我干爹是在哪里吗?独眼老伯说,怎么不晓得?他背你来我这里,还给了你几块糖果。水上灯说,是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崇拜我干爹。所以我去学戏。独眼老伯说,余老板都晓得。上回在这里演出,他还说,他跟你是有缘人。水上灯说,可是,如果我不去劝他出来为抗日演戏,他也不会走得这么早。独眼老伯说,他这个人,只要听说了为抗日公演,怎么都会挑头出来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会生你的气。他这笔账要算在日本人头上。   
  两人正说着,突然满城警报震天响。乐园立即炸锅似的混乱。水上灯刚出茶房门,见有两个记者匆忙去乘电梯,要看飞机炸的是哪里。水上灯领着他们从塔楼出到平台。这时候便看到空中十几架日本飞机在盘旋。地面的高射炮轰隆隆地发射着炮弹。每一颗炮弹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云层绽开。可是,所有的炮弹都没有触碰到飞机。飞机开始朝下面扔炸弹了。一个记者说,是在矫口方向。水上灯急道,怎么一架飞机也打不着。   
  突然之间,一群中国飞机蓦然冒出在日本轰炸机上。没等水上灯反应过来,便看见它们朝日本飞机开了火。双方在空中捉对开火,一团火球掉下去,又一团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来的火球是日本飞机还是中国飞机。躲藏在防空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仰头观看着。   
  水上灯心里有一种痛快感,余天啸去世这些天,她第一次觉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门口,见到惊慌失措的张晋生。张晋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热泪说,谢谢老天爷,还好你没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江西吗?张晋生说,我刚回来。听到日本飞机来轰炸,就连忙来找你。见不到你人,我都快疯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怕。张晋生大声叫道,可是我怕!我一直在想,没有你我怎么活呵。   
  水上灯的心仿佛被咚地撞了一下。她想,原来我在这个人心目中这么重要。水上灯不禁将头靠在张晋生的肩头。        
  二   
  春天已经踏入了汉口,乍暖还寒,天气却依然有些冷冷嗖嗖。然而汉口的人气却被抗日烈焰烘烤得热气腾腾。   
  警报随时地拉响,人们由初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满不在乎。台儿庄胜利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武汉三镇进行了几十万人的盛大火炬游行。汉戏公会成立了宣传队,几百汉剧艺人都参加了,大家化着装,扯着大旗,随队前行。队伍里有文天  
祥,有岳飞,有穆桂英,有梁红玉。但凡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全都在化装队伍里。在人们的呼喊下,宣传队停下脚步,拉开场子,当街演戏。水上灯穿着梁红玉的服饰,走到哪里,都被推在前面。无数人近距离的惊呼和鼓掌,令她格外兴奋。晚上的剧场更是热闹。每次演出,都有人跳上戏台宣传抗日。起先剧院的老板有些老大不高兴,但是演员们全都站在演讲者一边,老板无奈,便也由了他们。水上灯卸下妆,一定要把演讲听完才肯离开。她知道自己虽然认得字,却从没读过书。人世的许多道理,自己想不明白,书里却能讲得明白。每次她站在台侧听那些演讲,都觉得自己又学到新的东西。张晋生一等半天,便不耐烦。说这些空头口号,喊喊算了,你怎么能一听再听呢?水上灯说,这是唤醒民众的声音。喊醒一个,就多一份抗日力量。张晋生说,我知道。可是你已经被唤醒,就不用睁开眼睛继续听人喊吧?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水上灯赌气道,你若不想等,就回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宵夜。张晋生连忙说,我等,我等。我陪你睁大眼听人叫醒,好不好?   
  一天,水上灯被召到新世界戏院开会。是三厅艺术处的文化人组织的。对于三厅,水上灯听讲过,却从未见过那些文人。林上花告诉她,现在武汉是大后方,全国著名的文化人都来到了汉口。中国有名的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大戏剧家,集合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宣传抗日。然后林上花指给她看,哪一个人是郭沫若,哪一个人是田汉,哪一个人是冼星海。又说我们在街上唱的歌,就是冼星海谱的曲。水上灯说,我顶佩服文人了。他们写字画画,真是了得。那才叫真本事。林上花说,他们觉得我们会唱戏也是本事。郭厅长是大诗人,有天还跟我说,他很爱听汉剧。水上灯兴奋道,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这天的会议由田汉主持。田汉说,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说完,他号召大家每人为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为抗敌将士做一个棉背心。他说,名角如果参与,那更好。比方说,我在前线打日本,天黑了,肚子饿了,身上冷,人也没劲了。就这时候,我突然收到梅兰芳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鼓励我保家卫国,让我多打日本人。这时我会怎么样?我面前就像有明灯照亮,肚子也饱了,身上也暖和了。本来我身上的力气只能杀死一个小日本,这时候,我能杀死十个。   
  这番话,一下子让会场活跃起来。大家纷然笑着,石上泉说,这么说,如果我写了信,那九个日本人就是我杀死的了?林上花笑道,你又没那么大的名,你写了,也就多杀三个吧。石上泉将身上自己穿的羊毛背心脱了下来,几个大步走到台上,他将背心递给田汉,说,这是我姐姐为我织的,但我想她肯定愿意让前线的战士穿上它。田汉说,说得好!不过,街上已经设立了许多献金台,大家的钱和物品都可以直接献到那里。会场便有人喊,田处长就代为收下吧。徐江莲此时也走到台上,她摘下金耳环,双手捧到田汉面前。说这是我结婚时,我母亲送给我的。母亲虽然已经去世,但她一定会支持我拿出这对耳环用于抗日。   
  台下的掌声顿时冲天而起。女演员纷纷上台,摘下自己佩戴的首饰,交给田汉。一瞬间,田汉的双手都捧不下这些物件。他大声道,请拿一个托盘上来。一个工作人员便颠颠地上台,手上捧着一只汤碗。说没有托盘,汤碗行不行?田汉说,行!行!这些都是我们将要送给前线的排骨汤。说得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水上灯那天戴着一条金项链和一枚宝石金戒指。这是水上灯生日时,张晋生所送。她正犹豫着,见林上花也上了台捐银手镯,水上灯终于跳上了台,她将项链和戒指一并摘下,交给田汉,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说这虽然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抗日救国更重要。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   
  田汉说,我知道你是水上灯。你刚才的话,说得太好了。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说罢他从自己衣袋里摸出钱来,说我身上只有这一百二十块钱。今天大家的爱国心令我十分感动,我要向你们学习。说罢他将这笔钱也放进了那只硕大的汤碗。然后又说,今天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必将载入史册。历史永远会记得在场的各位。   
  掌声和口号声又一次响彻云天。水上灯热泪盈眶。原本以为自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夜夜做梦都以一颗孤单之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无数的人与她紧紧相连。   
  晚上,张晋生约了水上灯去大光明看电影。在电影院里,拉她手时,发现蜊没戴戒指。看完电影送她回家,拥别时,又发现她脖子上的项链也没有了。张晋生便有些心堵。   
  水上灯说,有件事我要求你帮忙。我想给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张晋生说,你不是识得字吗?水上灯说,可我一点也不会写文章。张晋生说,这有什么写头?水上灯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前线战士看了我的信,他们可能会更有杀敌的勇气。张晋生说,这些话都是没上过前线的人说的。真正上了前线,拚的是子弹刺刀,这些信有屁用。水上灯生气道,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我们没办法去拚,可是我们可以告诉那些拚的人,我们都关心他们支持他们。张晋生说,飞机扔炸弹的时候,机关枪扫射的时候,你们的关心和支持能救命吗?水上灯说,你写还是不写?张晋生说,我没空。战事这么紧张,我忙得要命,明天我还要跟长官到张公堤、戴家山布防,哪有心情跟你们舞文弄墨。说罢便上了小车。   
  小车呜呜了几下,只几秒便消失在黑夜中。站在屋门口,水上灯气得发抖,她万没料到张晋生会说如此这般的话。而且临上车前,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水上灯跑去找陈仁厚。   
  谦祥益绸布店在汉正街。店内很静,三尺高的柜台被抹得铮亮。四周摆着一圈红木圈椅。店堂迎面挂着大匾“一言堂”,两侧用红纸写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水上灯一进门,便有伙计笑脸相迎,老板见这么大个名角居然屈尊来到他的店子,觉得真有着天大的面子,笑容立即堆得满脸。陈仁厚见水上灯竞亲自来店里找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水上灯说,老板,我有事要求陈仁厚,你能不能把他借给我一下。老板笑道,当然可以,借回家当女婿都行。说得水上灯脸刷一下红了。陈仁厚忙说,老板别乱讲。水上灯小姐是名角,开不得这玩笑的。老板说,掌嘴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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