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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好官而骄傲。
成忠见儿子不召而入,正欲发怒,听了他这篇议论,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太太,你看铁云平时倔强,不肯用功读书,有时发些议论,倒也别有见解。”
朱夫人也笑道:“儿子尊敬爸爸,也是人之常情。”
铁云接着又道:“爸爸从官场上醒了,儿子不曾入仕,也醒了。”
成忠又皱眉道:“才夸了你几句,又发起怪论来了,你还是个布衣,只该赶考求功名,有什么醒不醒的,你还未到这个程度哩。先中举,然后做上二三十年官,才轮到你说这番话。”
铁云辩道:“不然。既然官场乌烟瘴气,犹如商场,不讲品德,只论手段,那么儿子何必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去考什么举人进士。即使做了官,也受人家的气,何如索性不去应考,也不做官,岂不快快活活,自由自在,一世无烦恼!因此说,儿子未入仕就已经醒了,以后再不到南京去应乡试了。”
“胡说!”成忠听了半日,才知上了儿子的当,转弯摸角,原来仍是不想去考举人,却振振有词有根有据地多了一番理由,不禁捶着床板骂道,“不成器的孽障,谁家读书儿郎不想中举上进,偏偏你才考了一次,就泄气了,不行,明年又是乡试之年,非得去考不可,不去,就打断你的腿!”
朱夫人忙劝道:“老爷,你刚发过病,不能再动肝火。铁云,听爸爸的话,这里有我照应,你下去好好读书,准备明年应试。”
铁云本想乘父亲淡于仕途的时候,提出不考举人,也许父亲会同情他,不料反而挨了一顿骂,耷拉着脑袋,只得连声“是是!”默默地退了出来。成忠绝望地捶着床板叹息道:“太太,我作了什么孽?祖上累世寒素,我十二岁丧父,更是有一顿没一顿,苦不堪言。幸亏人小有志气,孜孜攻读,侥幸发达了,总以为儿子可以继承家业,谁知大的死读书,考了多次,不曾中举,小的索性好了,根本不想考了。我一旦辞官,两房儿孙,还有许多清寒的亲族需我接济,偌大一个门庭,就靠多年积蓄,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儿孙们将来如何得了?”说罢不禁泪眼汪汪的了。
朱夫人也辛酸起来,劝道:“老爷身子保重,千万不能多想。我的意思,不妨在淮安置些房屋田产,钱有用完的时候,房租田租却是年年有收入,儿孙们可以不致挨饿。”
“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还可以在盐栈、钱庄入些股子,得些红利,这个家业才不致于坠落下去。孟熊虽然读书不成,却凡事恭谨严正,进取不足,守成还是可以的,可以放心让他管理家中产业。铁云只知挥霍,能说不会做,不能指望他。唉,曹孟德当年临江慨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他有自知之明,儿子曹丕、曹植文学有余,治国的才干则不如孙权,我今日也只能羡慕人家的儿子养得好,翁相国(翁心存)的几个儿子都出色,就中翁状元(翁同龢)还是两朝皇帝(同治、光绪)的师傅,天啊,为什么我的儿子不如人!”
朱夫人安慰道:“铁云究竟还年轻,翁状元今年四十多岁了吧,铁云才十九哩。”
“可是翁同龢二十七岁就中状元了,铁云行吗?”
“等着瞧吧,还有八年哩。”朱夫人笑了。
老残遗恨十 初识太谷教掌教圣人李龙川
十 初识太谷教掌教圣人李龙川
铁云拗不过父母的瞩望,只得于光绪二年再赴南京乡试。他想籍这次乡试,早早离开被家庭礼教束缚得透不过气来的笼鸟般生活,去大千世界中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新舒畅的空气,这种喜动不喜静放达不羁渴爱自由刺激的生活向往,铸成了他一生中总是在天南地北国内国外不停地奔波活动的习惯。早春才临,黄河冰封初解,他就辞别父母妻子,说是到淮安去探望三姐和哥嫂,老夫妇俩准备了给儿孙们的大包小件,派刘吉随了二少爷去淮安。
大哥孟熊除了族谱上“远”字辈排名为明远外,这时也已另外取了梦熊、味青、渭卿等等名字,为了便于读者记忆,仍然称他为孟熊。铁云在淮安与三姐素琴、大哥孟熊相聚了半个多月,心灵底处蕴藏着的另一个情爱深深的女子,不时在他心头浮动,呼唤他早早去扬州相会,于是告辞兄姐,登舟南下,此时气候渐暖,杂花争艳,正乃是孤帆远影夕阳尽,烟花三月下扬州。
铁云到了扬州,雇了挑夫,兴冲冲直奔东城马家巷衡宅,与若英久别重逢,自然有诉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恩爱。铁云欲去南城毓贤街表弟卞德铭家下榻,衡母道:“这就是你的家了,就住在前院吧,早晚也好与若英作伴。”
若英娇嗔道:“我才不希罕哩,把人家丢在扬州不闻不问,赛过路人一般,见了面却嘴甜了。”
铁云连忙打躬作揖道:“好妹妹别错怪了,我在开封哪一天不思念你,这回特地赶早过来,好在扬州陪你到年底。”
若英撇嘴道:“我不信,你又在哄人。”
铁云急了,发誓道:“我若哄你,我就是……。”
若英急忙用小手捂住铁云的嘴,叫道:“不许赌咒?”
铁云趁势吻了若英的纤手,若英脸一红,挣脱了手娇羞道:“不许碰我!”一扭腰,蝴蝶似的翩然回屋去了。
次日,铁云去卞家拜见姑妈,表弟德铭字子沐,又号子新,小铁云两岁,表兄弟俩感情甚好,德铭常到衡家来陪铁云去街上吃茶、选购书画碑帖。这天已是五月灿灿艳阳天,德铭一大早赶了来,把铁云从床上拖起来,笑道:“这么好天气,还懒在床上!我们去富春茶社吃早茶吧,听说泰州教掌教圣人李龙川先生从泰州到扬州来传教,就在那里开讲,扬州都哄动了,我们去听听!”
铁云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什么李龙川?我竟没有听说过,泰州学派虽有耳闻,也不过是传的王阳明格物致知身体力行的学说,并没有什么新鲜。”
德铭道:“不,不,这个泰州教,又叫太谷教,崆峒教,在山东则称黄崖教,可不是王阳明弟子王心斋传的泰州学派。这个教的祖师爷安徽石埭县人周谷字星坦,又字太谷,别号崆峒子,神通可广大哩,据说能役鬼使神,驱风行雨,神奇得不得了,所以信徒多得很。”
“你信吗?”铁云马马虎虎抹了一把脸,问道。
“我也好奇,所以拉你去听听,开开见识。再则好多天未上富春茶馆了,千层糕与三丁包子使我馋涎欲滴哩。”
“走吧,走吧,今天我作东,请你大嚼一顿。”
“不,我邀你,当然我请客。”
两人嘻嘻哈哈出了门,过了湾子街向西南不远便是得胜桥富春茶社,是有名的兼制扬州名色细点的茶馆,厅屋深广,茶好,面点更好。他们去得迟了,外厅都已满座,德铭引入内厅,客人也不少,另有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放了一把茶壶,一盘小茶盅,座位却是空着的。铁云喜道:“巧得很,这是为我们留下的吧?”
刚要坐下,跑堂的堂倌赶忙过来哈腰招呼道:“两位少爷别见怪,这两张桌子有人定了,一会儿就来。”
“谁定了?”铁云怒道,“是哪位官老爷,吃茶也来和百姓摆阔,我就不让!”
堂倌急了,连连点头哈腰笑着道:“少爷海涵。今天扬州城都知道泰州教南宗大掌教龙川圣人来小店开讲,这两张桌子是他的弟子们定下的,所以动不得。我来给两位少爷找个座。”
于是引两人来到前厅,搬来两张方凳,请茶客们挪动了一下,居然挤了两个位置出来。铁云、德铭坐了,要了两杯茉莉花茶,点了几样点心,一边品茗,尝着各式美味早点,一边静听周围老茶客们的高谈阔论。一位须发皓白的老人对周围的人说道:“你们赶不上泰州教祖师爷周太谷老圣人,嘉道年间在扬州讲学的那个年代,我可是躬逢其盛的。那位祖师爷的本事可大哩,谁也不知他有多大年岁,有人说一百多岁了,也有人说他还知道康熙年间的事,那大概就有两百岁了。鹤发童颜,周身凌凌仙气,能炼气,也能辟谷,十天半月不食,照样精神抖擞。尤其叫人拜服的,他有隐身遁身法,有一次夜间回城迟了,把门士兵不肯开门,刚听到他在城外喊门,忽然一眨眼已经站到城内士兵的身后了。他又会符咒,能驱妖捉鬼,法术比龙虎真人张天师还厉害,当真把整个扬州城都哄动了。”
“韩大先生,你见过老圣人施法术吗?”几个茶客同声问道。
“遗憾啊,没见过。”
“那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老先生瞪了他们一眼,好似有了这种想法也是对圣人的亵渎。他愤愤地喷着唾沫说道,“不信,你们去问问上了年岁的人!”忽然他瞥见了铁云这一桌的一位八旬老翁,大声招呼道:“何老弟,周老圣人有仙法是吗?”
“是的,是的,韩大先生。”缺牙老人抿着嘴嚼着汤包,含含糊糊地说道,“一点不错,是那样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是那样说的,当然有人见过,可惜我没福份。”
“是啊,我也没福份。”韩大先生是一位考白了头的老秀才,继续说下去道,“不料这一来吓坏了两江总督百制台(百龄),竟然以‘妖人’的罪名下令驻防镇江的副都统派了一队八旗兵过江来,把老圣人抓走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嘉庆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我正在家中和几个年轻朋友下棋,忽听得街上有人叫喊:‘周圣人被抓走了!’我急忙奔出去,周圣人已从门前押了过去,后面跟了成百上千人,都在喊:‘放了周圣人,放了他!’那时我只有十七八岁,也跟了上去要求放了周圣人,可是八旗兵一直把周圣人从瓜洲渡口押上船,解到南京关押起来。百制台派了臬台审讯,臬台是明白人,他断定周圣人不是妖人,吩咐管监狱的知事好生款待,不要委屈了,日后找个机会再想办法救他。谁知才进了十月,百制台就得了重病,不上一个月就死了。南京城中都传说是周圣人施了仙法,把百制台的魂灵打入了地狱了。哈哈,当然。臬台大人立即下令释放周圣人,恭恭敬敬将他送回扬州。你们相信了吧,老圣人法力无边,是无人能够侵犯的。”
同桌的一个典当朝奉说道:“我没有赶上见到老圣人,可是有幸在泰州听过龙川圣人的讲道。”
“我也在泰州听过龙川圣人的宣讲。”另一桌一个中年秀才夸耀道,“圣人的学问真是没得说的了,大叩大鸣,小叩小鸣,上至天文地理,旁及儒释道三教,无所不融,无所不通,听一次讲,胜读十年寒窗,难怪信徒们崇拜他,都如醉如痴了。”
那位韩大先生刚刚嚼完一块千层糕,抹抹嘴又道:“周老圣人可惜在道光年间仙逝了,他死后,太谷教分为南北两宗、北宗黄崖教的掌教圣人姓张讳积中,可惜因为山东肥城县黄崖寨一案,蒙受了血海大冤,被害了。南宗泰州教大掌教便是今天要来讲道的李龙川圣人。他的本名叫李光昕,字晴峰,大概比我小十多岁,嘉庆年间还是个孩子哩。”
众人哄堂大笑,说道:“韩大先生又说古话了,连圣人也不在你眼下了。”
“罪过罪过。”韩大先生慌忙改口道,“是我说溜了嘴了。”
铁云吃了三丁包子,是用鸡丁、肉丁、笋丁为馅,鲜美无比,铁云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饮了一口茶,问德铭道:“黄崖寨案血海大冤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德铭道:“好像听人说过,还是同治年间的事,被官兵杀了好几千教徒哩。”
铁云听了不禁骇异咋舌,正想再向同桌的何老汉探听,却听得四下里几个声音同时在轻轻叫道:“瞧,圣人来了!”
铁云急忙抬头朝外望去,只见一群长袍马褂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跟在一位年约七旬清癯飘逸的老人后边,由茶社老板在前引路,向外厅走了过来。厅中茶客立时齐唰唰地站了起来,那位老人便是万众景仰的泰州教——今称太谷学派的南宗掌教人李龙川。韩大先生急忙放下筷子过来,躬身揖道:“圣人安好!”龙川微微点一下头,在众人问安声中,迈步进入内厅,昂然在拼拢的两张方桌上首坐下,十多名弟子垂手侍立在桌子两夸,眼观鼻,鼻观心,气象肃穆。茶社老板捧上一壶热茶,斟了一杯放在圣人面前,然后退立在桌旁,原来他也是龙川的及门弟子。
龙川炯炯如闪电的双目,霍霍地环视一下挤满了屋中的信徒,满意地微微颌首,然后啜口茶,清了一下嗓门,开口道:“吾于少年时与表兄黄崖先生(张积中)追随太谷先生左右,先生仙去,黄崖先生传教北方,吾在南,开坛讲学,以求昌大师门。黄崖先生不幸为教捐躯,业已十载,一生至仁至勇,他人不可望其项背,吾教所以垂七十余载而不衰,也就靠的仁与勇,今天就与诸君讲一讲仁与勇的道理。”
龙川先生又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太谷先生曾说:‘君子以仁为富,不以田为富。’什么叫‘仁’?上达乎先觉,下达乎后觉者也,以人之乐为已之乐亦仁也。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又曰:‘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这就是仁的道理,墨子讲的兼爱也有这个意思。见人之过如己之过者,仁也。见己之过也好像见人之过的,智也,合二者为一,便是勇。”
铁云与德铭挤在人群中屏息静听,惟恐错过了一句半句话,一二百人的茶厅如无一人,纵然站得累了。也没有人挪动半毫分。在高爽的厅堂中,龙川的语声显得特别洪亮,仿佛嗡嗡有回声,只听他又说了下去,“所以信吾之学的,必须懂得个‘仁’字。万物皆为吾的同胞手足,不但一夫之饥,要看作是吾使他挨饿,一夫之寒、也好比是吾使他受冻,都要担在自己的肩上,就是一草一木不得其所,也要看作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天复地载,一切有情,都是我的同胞眷属,有人亦有我,有我亦有人,无分彼此,当以救度千万同胞同登乐境,方才成个仁字。因此吾期望弟子朋友们,戒私而存公,由小我而及大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如此方是太上立德立功立言之道,博施济众,惠泽于无穷。”
铁云听了频频点首,龙川又讲了一会,然后说道:“今天吾初次回到扬州传学,先和诸君见见面,不久也许能回扬州长住,‘仁’的道理先讲到这里。希望诸君在所学也有所行,勤学力行方是太谷学派的本色。弟子和朋友们可以提问,也可以各言其志,但要说真话,吾不爱听矫情虚饰的假话。”
一位年轻弟子问学道:“弟子两次乡试不中,很感苦恼,是功夫未到家,还是心意不诚?愿圣人有以教诲。”
龙川道:“教育之道当以孝悌立品为先,不在乎考试,更须分科设教,因各人所长而因势利导,切忌把人脑中一点点自由自在的想法箍在一个模子中,弄得僵硬不化了,到头来必是个书呆子。足下不曾中得乡试,是大好事,何必苦恼,佛家用地狱阎罗吓人,又用寺庙香火敛钱,惟有‘回头是岸’一句,却有见地。”
这些反对八股文的话,铁云听了如饮醇酒,周身血脉和畅,舒服非凡,不由得翘起拇指笑着向德铭示意,德铭也是讨厌八股文的,也翘起拇指晃了两下。这时又一位中年弟子,是个一向以道学先生自居的秀才,向着圣人自夸道:“弟子没有别的长处,只是慎独功夫尚好,生平不好色,连个姨太太都没有,对于女人从来目不斜视。”
不料龙川先生呵斥道:“足下此话不近人情。子曰‘食色性也’,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猪狗都有动性的时候,你偏偏说好德不好色,难道连猪狗都不如?宋儒以道学自夸,有些话自欺欺人,吾是不屑一顾的。”
铁云站在别人身后,看不清那位秀才先生此时的嘴脸,想必是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了。不由得愈加钦佩龙川先生的学问见解,简直放达不羁,随心所欲,而无所不极其妙,这很合乎他那反对传统礼教束缚的个性。他如痴如迷的屏息竖耳再听下去,不觉时光速速流逝。约莫一个多小时,开讲已经结束,大群弟子信徒又簇拥着龙川圣人走了出来,铁云赶紧上前兜头一揖,不曾说一个字,但崇敬之情都从眼中流露无遗,龙川朝这位年轻人微微一笑,飘动着敝旧寒素的灰布袍襟,由弟子们拥护着离开茶社走远了。铁云犹楞楞兀兀地站立在茶社门口,痴痴地望着远去的龙川圣人飘逸出尘的背影。
德铭笑道:“表哥,今日不虚此行吧?”
“妙极了。”铁云喃喃道,“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总以为是夸夸其谈,形容过甚。今日听了圣人的讲学,才知天下真有这样有大